月光光,照地堂,好似阿爸对我讲……

月光光

作者/舒晴


月光光,照地堂,阿仔你乖乖睡落床。

年三十,食过晚饭,阿妈叫我带住弟弟落楼散步。

弟弟行细细圈,不愿再行,一屁股坐定定路基,望紧路口,三年前阿爸就是由这里出去。再未返来。

月光比平时都要清,街下无人,静阴阴。

弟弟问我:“如果可以去茶楼,哥哥想食什么呢?”我想了想,讲:“古人话过,‘一盅两件’,排骨凤爪最好。”“嗯。凤爪我中意。蒸凤爪最好食,豉油辣椒都不好食,阿妈中意食药膳凤爪。排骨一般般,无论蒜蓉还是豉汁都一般般,不如烧麦。阿妈讲‘收买’,就是烧麦。”我问:“虾饺呢?”弟弟应:“虾饺皮薄、多汁,不过容易沾手,油腻腻。”我讲:“还是中意食烧麦,对吧?”“嗯。一笼烧麦,一只叉烧包——再加半只都好——就可以食一天。”我讲:“虾饺、排骨、凤爪、叉烧包、做四方盒,好看好食。”“不好食。虾饺要细细尝。”“虾饺换鱼子烧麦,也好食,可以做一套吧。”“嗯。都好。”

远远望见一个人影,中等身材,偏瘦,站定定,弟弟喊“阿爸!阿爸!”我告诉他,“冇乱讲,望实先。”那人行近,面孔在月光照耀下浮现。他看我和弟弟坐在路基,叹,“阴公,大年三十两个细仔还不返屋。冇爸妈的可怜人。”“我有爸有妈,你才冇爸冇妈。”弟弟争辩,朝他扮鬼脸,“略略略”吐舌头。

一些人也曾这样对阿妈讲,虽然言语温和许多,但也能隐隐约约读出来打听着阿爸。阿妈话,阿爸坐船出海,还未返来。我在一边附和,阿爸坐船出海了,还未返来。相比于附和,我更希望是强调。其实我知,阿爸是去东莞务工。之后的事,阿妈只对我讲过一次。

那人行远。弟弟讲:“我想阿爸了。哥哥给我讲古吧,就讲阿爸出海的故事。”我话,讲过几次了。弟弟讲,阿爸开船,做副船长,神气管理六人小队,要绕全太平洋。我讲,“对。像十三外洋行,风光似伍秉鉴、潘振承。”“假的。”“一句不假。”弟弟讲:“上一趟讲,似沙面法国洋人。”我拉紧衫领,又话:“以后读多书,有知识,你就明了。”

没等我讲完,弟弟突然打断我:“哥哥,我闻到阿爸气味。”他又话,“你闻。好似淡淡松木香。阿爸件衫就是这种味。”我问他,“你记得那么清楚?”“他走之前抱过我。”我不信他说的话,“那时你还细,怎么识得?”“我就是记得,还记得好清楚。”弟弟讲,“你再细细闻。”我按他意思做。年三十花城冬夜,游人点点,云雨俱散,明月高悬。空气清新,酸酸涩涩,似放得久的糖果。我同他讲:“是不是头先偷食了苦瓜。我不曾偷偷话你知?拿米饭压住,苦瓜沉碗底。阿妈不让丢,我洗碗时帮你抄净。”

阿妈做年夜饭,菜式繁多,荤素相宜,样样好味,但每年一小碟苦瓜炒蛋雷打不动。我明阿妈苦衷。弟弟上台,尽食大鱼大肉。我每次都在阿妈面前教弟弟忆苦思甜,手将苦瓜夹入碗大口食。心里知道,我食完,弟弟就不用再食。

弟弟讲:“哥哥我教你拍卡。”然后从口袋中掏出一叠比手掌心小一些的卡片。卡片大小齐整,图案各异,神奇宝贝、丘比特、游戏枪支武器都含。弟弟将卡放置于路基石砖,人下路基,蹲毕。后做好手势,四指紧并,拇指展开,掌心微微拱起。我提醒他,“行入来,小心过路车。”弟弟双手合拢,轻轻扑地,激起一阵气流,两张卡翻面。弟弟得意:“拍翻,卡就是你的。”

我照做。两张拍翻一张。他又话同我斗拍,拿出若干张加码。他同我“乒乒乓乓”拍一阵,输少赢多。他朝我摆手指,“哈哈。终于有一件事我叻过你。”我话,“就说明你犀利啦。”“那是。因为我一直觉得你什么都识。”弟弟讲。

其实我不识的事情还多,只不过照顾弟弟落心落力,才让他觉得我无所不能。我不敢话明,阿爸的返归同一篇六百字记叙文,都是效力相同的极大无知,实在无知到要求助阿妈。记起语文老师话我,写割麦子文章少真实感,似假不似真。晚黑,我打宿舍公用电话,问阿妈怎样割麦。阿妈应,她像我这么大的时候跟着外公去田垄割,双脚立稳、弯腰、镰刀平齐、割稻苗中下部,即整株稻苗三分之二处。阿妈细细讲来,不觉夜深,听说我写作文,最后话我一句诗,“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我也并不是冇想过,阿爸也割过麦子吗?阿爸在另一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我问弟弟:“年后国画班还去么?”“去。”我笑他,“还记得你细时画水彩,画笔乱舞,湖蓝色颜料尽飞,玷污我一墙奖状。”弟弟也灿然笑,左手的食指同拇指不断摩挲最顶那张金色荧光神奇宝贝卡。奖状墙的下方收据“排坐”,是弟弟国画、钢琴同滑旱冰兴趣班收据单。阿妈在收据上写次数,上一节课划一次,仔细分明。我又问他:“钢琴班呢?”墙壁前面挨砖红色香炉,上面空荡,未挂任何相,右边是钢琴,珠江牌,夜一样的纯黑色,阿妈本意买给我在家练。在我学钢琴那一年,我还没想过阿爸会走,弟弟学钢琴那一年,阿爸已经离开一年了。“嗯。”弟弟犹豫了一下,“也去。”我告诉他:“你觉不觉得拍卡的手势似练琴,手心拱起悬空,用潘老师的话讲,如同握无形鸡蛋。”

“阿爸返了。”

“嗯?”

“阿爸返了。”

“嘘。你细细听。”他又说。

风从我的左耳道通向右耳道,像他说的一样,我也想找到那个声音。

我问弟弟,有冇听过孤勇者?弟弟讲,我同学全识唱。我笑他,都没听过真正的粤语歌。

弟弟对我讲,阿爸正在收拾东西吧。我望天空,自言自语,阿妈正在收拾。他问:“阿妈?”我回答:“是。”弟弟哈哈大笑,冇搞错吧?我望了一会天上的月亮,拍拍他,“起身,我们返屋啦。”

他的思绪似兜了一个大圈,返到原点。他还是问了:“哥哥,你话阿爸今年究竟返无返来?”我想起语文老师推荐我读的书,有一句讲,“他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也许明天会回来。”书名已忘,但我记得那句话没有讲出来。

回到家,我望见香炉上长出三炷香,阿妈应该替我们探过阿爸了。

月光光,照地堂,好似阿爸对我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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