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当然有心机。有人的地方就有心机。

如是我闻

作者/贾铮铮


她可是我们的初代女神。

女生们全围着她转。盼着上她的课,下课恨不得长在她办公室。她用录音机放《Penguins Game》《Lambada》,音乐一起,群魔乱舞。办公室里特别挤,我们跳得特别嗨。蹦迪是人类的天性。

体育课要是天气好,她就搬个小板凳,坐坝子里晒太阳。我们给她捏肩捶背,每人捶多少下是规定好的,不能超,排队等呢。是很舔,神就是用来的,舔神让人井然有序。

都觉得她漂亮。我们那会儿有审美吗?四五岁,也没人教,审美咋来的呢?这总不能赖营销吧?这总没有资本做局吧?兴许,审美是人类基因自带。看着她舒服,看着她养眼。五官标致。皮肤好。身材匀称。头发黑得发亮。没拉过,那会儿还没时兴拉直板。是自然的直,发梢些微往里扣,扣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主要是她最年轻,别的老师都老。我读小班时,其实还有个漂亮老师,打扮得很港。不过没她年轻,已婚已育。后来那老师走了。听说是被她挤走的。也有说是调去县城了。

老老师们教语文数学,她教唱歌跳舞。老老师们帮我们擦屁股,她不擦。她是香的。老老师们向她学弹风琴,弹得一顿一顿,吱吱嘎嘎的,像驴叫。她当然弹得好,不只会弹儿歌,偶尔弹弹别的曲子,都是我在电视上听过的。每次听她弹别的曲子,我都很激动,好像她跟我在电视上的世界是连着的。

六一儿童节都是她排节目。我们大班那年,有印度舞,有大合唱。我们还去她家排练。她家有个小院。离幼儿园很近,两百米吧。就在我家后头。她的房间很精致,地上安了瓷砖,进去得脱鞋。墙上挂了一张很大很大的画,她自己画的,是贝蒂娃娃跳芭蕾舞。我们问她会不会跳芭蕾舞。她回答的是会?还是不会?记不清了。

一开始她选我当大合唱指挥,我干着干着就哭了。不是高兴。是不愿意,又不敢说。因为我印象里,指挥是胖子叔叔干的。我怕她让我穿黑色燕尾服、拿小棍儿。后来,指挥换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跟我长得很像。真的。莞莞类卿倒不至于。确实很多人说我俩像,连那人她妈都这么说。说了好几年,直到那人转学去县里。只有我奶奶不觉得像。她当然说我更乖噻。

那时候我多崇拜她。听观音菩萨的故事,直接带入她的脸。你代入的嫦娥?嫦娥惨了点吧?她值得幸福圆满。我那时候觉得她应该上春晚,去唱《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我跟她不是邻居吗?她家大门对着我家后窗。有次我一个人在屋里看《新闻联播》。因为每个台都在放《新闻联播》。突然听到她在院里弹吉他,大门半开着。为了引起她注意,我把电视声音调到零,站到窗前竹凉床上,举着一个会唱歌的布娃娃,我爸妈从广东寄回来的,对着窗户一直唱一直唱。怕她听不见,我打开纱窗,还扯着嗓子跟着唱。真把她招来了。大长腿跨在窗下阳沟上,手指轻轻摸娃娃的嘴。她呵呵呵地笑,说好安逸,没见过。

小孩当然有心机。有人的地方就有心机。谁不想得到女神的偏爱呢?

 

各行各业都讲天赋,打麻将咋不讲天赋?人家朱老师的儿,跟他爸来打牌。那个脑壳,诶我说,比在座各位都要精灵!他爸打三条,他说错了,他爸问哪里错了,他说该打二筒,他爸凶叉叉地说:不懂不要乱开腔!结果马上下家打八条,他说爸爸,要是你打二筒的话,现在就胡二五八带三六条。啧啧,四岁噢,摸过几盘麻将嘛?论经验哪能跟老麻将比嘛?这不是天赋是啥?

肯定不是遗传他爸,他爸打得还没他好。儿子种妈!肯定遗传了朱老师。不晓得她打不打,我没跟她打过。不过不管她打不打,脑壳是相当精的噢。你不要看她教的是音乐,智商未必就比教主科的差嘛。

起初嘛教幼儿园,带着娃儿们耍就行了。后头上来代音乐课。然后正牌音乐老师调到县里,嘿,她就顺顺当当转正了噻。以前学校只有风琴,每节课学生娃儿抬来抬去。她一来,嚯,又要专门的音乐教室,又要买钢琴。政策需要?政策当然是一方面。上头拨款下来,具体咋发展还不是学校自主?她就是要放大自己的作用噻。出风头噻。

03年儿童节,上头不准大搞文艺演出,全校只弄三个节目意思一下,她一个人就占两个。后头办百年校庆,她跟中学下来支援的音乐老师争。搞组舞,一个节目顶人家两个。本来有个学生在两边都是领舞,她卡人家时间,搞得人家去不成那边排练。最后那边只能换人啰。啊,她还亲自上台给校歌钢琴伴奏,哪里需要嘛?明明可以放带子。完了还要领头诗朗诵……啧啧,她读过几首诗噢?精力是真的旺盛!

诶碰碰碰!有碰才有杠!

啧啧,04年就升团支部书记噻。升旗仪式上去发言,口红涂得跟猪血一样,牛仔裤勒得屁股翻翻的,站在台上摸演讲稿,荷包里几摸几摸摸不出来。

我没说她没有能力哈。有能力,白天上班,晚上培训电子琴。挣得比我们多,还没我们劳心劳力,这不是精是啥?搞一出又一出,都是能力。抓得住机遇也是一种能力。人家会抓嘛!幼师风采大赛,她上去弹钢琴,弹那一下还没搬琴的时间长。片区第一名!多少人不服气噢,又不是只有我说。噢!当初买钢琴怕不就是等着这一下?好几万一台!

哈,那么多年不耍朋友。结果呢?靠山一倒台,换了个女校长上来。她立马就结婚了。哎,是啊,都说想不到。比她大六七岁,样貌又老成。她家里介绍的呀,跟她哥一个办公室。结婚两三年才生娃,她算高龄产妇啰。不过话说回来,高龄产妇生的娃儿聪明。因为高龄产妇生娃儿的时候,一般经济条件都好了,娃娃成长环境好,智商开发就好,晓得不?外搭她本身就精。妖精!诶自摸!

 

她屋头的人,一个二个都很怪物。

首先一个她妈,是个疯子。看不出来嘎?穿得周吴郑王,平时不开腔不做气。疯了几十年了。说是洗衣裳的时候,洗衣池水洞洞里有只手,伸出来抓她,就恁个,吓疯了。从此几十年没洗过衣裳。她爸洗噻,娃儿大了就娃儿洗,再后头就有洗衣机了。有年子,她妈买回屋二三十斤蒜!说路边草笼笼里有蛇,要拿蒜把蛇化成水。哈哈!你说好耍不好耍?不过她心还是善,三五不时给街边上的疯子散吃的。当然不怕啰,疯子懂疯子,咋会怕疯子?也好,疯了万事不操心。你听她们屋里,长期跟捅了蜂窝一样,老的跟小的咬,小的跟小的咬。团圆饭孙女节食不吃,外孙女跟着学,说起说起儿女就开始咬,越咬越凶,还扯些陈年八角的经出来咬。一个大年三十都不清静,唯独听不到她妈的声音。

她爸,你以为就正常啦?说是侄孙子来借住读中学,实际是他的私生子。嗨!道听途说?未必是空穴来风?街里街坊都晓得,又不是我吃饱了编排他们。那个娃儿也是恼火!每天天不亮就咿咿呀呀,我硬是听够完了。好听?好难听!啥周杰伦不节能的。清早八晨扯哭腔,不吉利得很!你不要不信邪嘛。对面那家,以前年年老大个初一就放《宝玉哭灵》,如何嘛?硬是活鲜鲜地把女婿给哭死了!

朱老师,可能是像她妈。脑壳头缺根弦。早先跟那个小伙子耍朋友,多登对呀,郎才女貌。别个还是有铁饭碗的。她要说那个小伙子强奸她,要告他。诶他们不是耍好了嘛?算哪门子强奸?强盗逻辑。

怪物得很。有回我在菜市场碰到她。她买菜也是好耍,种种菜都要拿起来闻一闻,嗅一嗅。番茄要闻下、黄瓜要闻下、干海带要闻下,连恁大一坨莲花白都要抱起来闻下。我还是头回看到带鼻子来买菜的。你狗日鼻子才可以取,“带鼻子买菜”是个形容,懂不?

不好看,一般化。她的手倒是很白,不过青筋太鼓了。颈子下的骨头,这里,翘起。啥锁骨?没听说过。平平整整、饱饱满满的不好看啦?有回我走到小学的坡坡上,心想哪里喷香,这也没得花哒?噢!抬头看到是朱老师,我才反应过来,哈哈哈……肯定是法国香水。硬是多香,像花一样。只不过你不要学这些。要好看,素打扮。把书读好才是正儿八经的。

 

朱老师……你一说我就想起了!是不是跟我们排过舞?对对对。我们还说她人如其名——朱颜。

她死了是不是?咿?我记得是她啊?说是她有天晚上,从蛇江开车回井镇,车在王渡大桥冲下河了,栏杆都冲断了。捞上来发现她仰在驾驶座上,车上还有十多万现金。肯定是被杀的,因为同行还有三个男的,只有她一个人死了,你不觉得很怪吗?

我确定是她。我们当时还说她的女儿,那么小就没妈妈好可怜。听说她出殡那天,她的妈妈给她的女儿穿了一身黑衣服。她的女儿说:外婆,为啥要穿黑衣服?我不喜欢穿黑衣服。

对啊,她的女儿长得很怪。儿?朱老师生的是儿子吗?难道是我记错了?那是哪个老师死了呢?

 

朱老师?我真的巨佩服这个女人!有天她突然就没来上课,后来我们才晓得她跑了,带着她的儿人间蒸发。现实版《出走的决心》。

不是她吗?她不是被老公家暴吗?我记得清清楚楚,她还带过伤来学校,在教室里戴个墨镜。不是?那是哪个老师?

 

朱家小院荒芜已久,院中老树伸出手来,越过院墙。我在老家的阳台上,摸到枝桠粗粝的沟壑。想起朱老师伸出手来,轻抚我那会唱歌的布娃娃。

那些关于她的生活切片,我看来的、听来的、别人听来的、说出去被人听的……林林总总,真真假假,甚至互相矛盾,拼凑出一个我认识的朱老师,又被我笃定地,转述给下一个倾听者。

原来世上有一些人,长久地寄居在我们的耳蜗里。我们窃听他们的生命,听他们被别人咀嚼,重塑。听那些碎片闪光,或破碎。在学会读小说之前,在学会看电影之前,我们听故事。

我们听的故事,是同一个故事吗?是否每一位讲述者,在拾起记忆、组织语言的那一刻,都不自觉地化身文艺工作者,用自己的认知框架、情感滤镜,对“朱老师”们进行悄然加工?而我们听到的,是讲述者的选择,还是我们自己内心的回响?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