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电话
作者/蒲蕾
接听电话,听到亡故的旧识声音是什么感觉?故事中的AI电话能模拟出往昔听到的声音,这并非单纯的安慰,也是和记忆对话的过程。
上午家里收到一件快递,上面署的是我母亲的名。起初我以为是她单位寄来的年货,但那时候才不过十月,且纸箱子大致只有四五十公分的样子,往年从母亲单位寄来的年货都不会如此袖珍。于是我猜测是她又被网上的植入广告推销购买了什么东西。
近几个月——自从我教会她怎么在她那副智能眼镜上看网络电视以后,家里就陆陆续续会收到拖鞋、水盆、花布窗帘、水杯这种家里早就多得放不下的东西。若是什么精致的艺术品也就算了,可那都是我小时候的那个年代用的了。无论是工厂流水线的机器刺绣还是水杯上粗糙翻模的金蛇样式,都俗不可耐。但毕竟是母亲自己买的,我不好兀自将其丢弃。平日里见她用得开心,我也不好多嘴。可是有时候看到,还是会忍不住讲上一句:“这个哪里有我去年买给你的那个好用啊?”母亲闻言就只是笑,趿拉着她脚下那双又肥又大的拖鞋,说,“好用,都好用。你买的也好。可有钱在手上,就总想买点东西。”
母亲将印着孔雀纹样的红边水盆搁在她洗手间的盥洗池里,每次我去她房里收拾脏衣物的时候就能看见。那是她洗内衣裤用的,洗完了就晾在她洗脸毛巾旁的不锈钢架子上。她不喜欢用家里前年新置的专门买来洗内衣裤的洗衣机,她总说那东西用着太复杂了,流程什么的,她老记不住。而且她总觉得机器洗没有手洗干净。这是没有道理的。关于那机器,其实我已经教了她好几遍了。本来她已经会用了——我知道,她并不是学不会——那个下午,来做饭的阿姨晓华告诉我,母亲还教她怎么停下那机器呢。至于她为什么再也不用了,我想是因为那次我和丈夫去从化泡温泉的时候那机器故障了,阳台上的水就这样淌了一整晚,母亲独居时又习惯锁起房间门来,她说,“到了夜里,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管不顾啦。”所以阳台上原来就有些老化的木柜就这样泡坏了。其实不全是母亲的错,可她自那以后就再也不敢用了。她觉得机器漏水是她不会用导致的,机器总是没错,而她老了,就总是犯错。就算我说是机器的问题,她也是不听的。
我把快递箱拆开,里头是用两层空气覆膜包裹着的纸盒,盒子上印着复古老式电话的模样。我将它从箱子里掏出来,随之掉出玉米屑制的防震泡沫。我不自觉“啧”了一声。思思最喜欢玩这种东西,那大小刚好能给它当球踢,再小一些的碎屑会被它吃进肚子里。我真不该在客厅里拆这快递的。我从客厅喊母亲,母亲没马上听见。她在看体育节目。自从眼镜取代了电视机,家里就不再会听见此起彼伏的电视节目的声音了。她不需要把声音调得很大声就能听得很清楚,就像戴了一对耳机。
我叹着气,不情愿地拿着那盒子走到母亲房间里。
“妈,你的快递。”我说。
“哦,是我的电话。”
母亲摘下眼镜,扶着沙发扶手坐起来。
“电话?”我不解,“买电话做什么?现在谁还用电话?”
她轻轻笑起来,好像没察觉到我的不悦似的。
“以前的人都用电话。”
“我知道。我是说,现在已经没人用了。只能做摆设。”
母亲从床头柜拿出她那副老花镜,接过盒子,仔仔细细阅读起来。
“等一下,说明书好像在外面。”
我说着走到客厅,从快递箱子里找到说明书。小猫又开始把纸箱翻来倒去地玩,我喝了一声,它无动于衷。待我拿着说明书走回母亲房间,她已经从盒子里拿出老式电话,放在床头柜上了。那说明书真厚,光是中文使用说明就有足足三十多页。我开始意识到这电话不是摆设,因为我从说明文字里瞥见了“生成式人工智能”这样的字眼。我犹豫着将说明书交给母亲,问母亲这电话是不是不便宜。母亲没说价格,只说这不是一般的电话,她正要和我介绍,门铃响了。是晓华来做饭了。今天是我和丈夫的周年纪念,我叫她去海鲜市场买了青口贝,想着用白葡萄酒来做。晓华还不知道要用哪一瓶,我得告诉她。我没等母亲讲完就站起身走到玄关去了。小猫也在门口。晓华进门的时候亲切地对我说:“小姐下午好。”也和小家伙打招呼,唤它“思思”。思思又去拨弄纸箱,玉米屑落得满地都是。我让晓华把箱子清走,“还有角落里的那些。”我吩咐说。“老人家总是不愿意扔东西。这些东西攒多了败运势。”
丈夫是做生意的,他常讲命啊运啊的,我以前总觉得这些东西都玄乎过头,谁知道三十岁后越来越相信这些。但晓华也懂得,她老家在清远,小时候生活在山上,她说,他们家里人有拜祭土地庙的习惯。晓华扔完纸箱又给我递了一张卡片,说是快递箱子里的,感觉有用。我接过卡片,上面写着售后电话和官网网址。“还好你看见了,”我说。“差点就丢掉了。”晓华笑了,说:“我也经常扔掉有用的东西,有时候会把刚买回来还没拆的快递都当作垃圾扔掉。”我也笑了。
“我看那快递是阿妈买的。”
我们一起洗青口贝的时候,晓华对我说。
“阿妈买的是科技产品吗?”
“是个电话。”我耸耸肩,“不知道是什么电话,她也没告诉我多少钱。不过她拿退休金买的,我也没道理替她心疼钱。”
“阿妈觉得开心就好。”
我滤干盆里的水,应声:“是啊,以前她操心我,现在我操心她。明明知道很多时候都是多此一举,可不操心又不舒服。”
“先生几时回来呀?”晓华问。
“七八点吧。可以先煮落饭。”我觎了眼烤箱上的时间,说:“现在也还早,炳君说下午还要见个客户,不知道谈到几点。”
母亲房里传来一阵响声,“砰”的一声,像是重物坠地,我忙丢下手里的活跑进她屋里,看见她在翻箱倒柜,摊了一地的老相簿。
我吁了口气,拍着胸脯说,“吓死我了,以为你跌倒了呢。”
“我在找之前和雀友(打麻将的朋友)的那些照片。”母亲转过头来,不好意思地说,“哎呀,真后悔之前碎掉了好多。”
“怎么突然又要找照片了?”
“用来打电话。”
“打给谁?”
“老友们啊。”
“哎呀——妈,你不要信网上的,那些不是你的老友,是机器人来的。指不定什么时候你的老友们就开始给你打广告卖产品,说你买一堆有的没的,到时候又后悔。”
母亲还在找照片。我知道她根本没听我说话。
“我记得你在云端里存了很多啊。”
炳君在家里放了一个云端磁盘,我们家的照片和视频都会存在里面。
“等吃完晚饭我们再一起找嘛,炳君很有耐心帮你弄这些的。”
母亲舒出一口气,扶着膝盖站起来,我拉着她的手臂。她手臂上的肉很松驰,我不敢很用力撵她的手,那个手感让我害怕。
“好吧,等炳君回来。”
给思思准备猫罐头的时候,我听见母亲房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她在和谁通话?她的老友?或是照片里那些叫她多少有些想念的故人?无论是谁——我用塑料勺搅拌鱼肉罐头——母亲都应该很快会明白,那些都是假的,机器没办法模拟出以假乱真的人,谈吐,语气,记忆——尤其是记忆,光靠一张照片能有什么作用呢。它甚至不能通过一张照片知道对方的声音该是什么样。
思思看起来并不饿,它闻了碗里的肉好一会儿,吃了几口,又走去旁边的猫窝里睡觉了。我蹲在它的碗盆前,思思,思思地叫它。江边的车辆在夕阳下逐渐拥堵起来,去的车辆,回的车辆,在两条车道上停滞不前。我站起身,坐在思思旁边。炳君给我打来电话。“真塞车啊。”他说,“明明都已经能闻到菜香了。”
晚饭的时候,我和炳君提起网盘的事。
“妈想找她以前的照片,我记得之前有存在家庭云端的,对吧?”
“好像是。”炳君说。
“之前你们去土耳其的时候,那些照片——”
“我是用你给我的那台索尼相机拍的。”母亲说。
“是吗?索尼相机。我不记得了,不过一定是上传到云端了,因为我之前整理文件的时候看到过。那些照片拍得很好的。”
“怎么要找以前的照片呀?”炳君问。
“妈买了台电话。”
“电话?”
“就现在很流行的呀,AI电话。”
“这么新潮啊?AI电话,干什么的?”
“说是可以给以前的人打电话。”
“就是模拟是吧?不是真的打。”
“据说是可以像真的一样。”
“就是可以跟真的一样。”母亲说。
“我听到你在打电话了,下午的时候。”我说,“你在和谁说话?”
“我妹妹。”母亲说。
我和炳君对视。
炳君露出勉强的笑,说,“不会觉得有点吓人吗?”
“不吓人的。其实它学得一点也不像。”
“它会学得越来越像的。只要你给的信息够多。”我说。
晚饭后,我们帮母亲找到了她和老友在土耳其的照片。母亲问我们能不能发给她的手机,我们没有多问,只是照做。我知道母亲今晚会接着和她那些故世的雀友通话,尽管像炳君说的,有点可怕,但也有些悲哀。我有着不能阻止母亲这样做的理由。
晚上,我和炳君在客厅接着喝晚餐上没有喝完的那瓶红酒。炳君对我讲那位客户的事,他说今天结束得很早,因为谈得很顺利,客户和我们一样是千禧年代出生的人,沟通上完全没有隔阂。像是能成为朋友的那种人。他说。那就很好。我说。我给他添酒。以往到这个时候他就会微醺,开始对我朦胧不清地讲一些令人害臊的情话。但今天他喝多了,就只是微笑着沉默,拿起酒瓶,开始看酒标上他根本看不懂的法文。
“老婆,这是我们什么时候买的酒,你还记得吗?”
“在法国的酒庄买的。是2023年吧?”
“这是2023年的酒,我们是2024年买的。”
“是吗?”
“在波尔多。”
“我们还去了普罗旺斯。”
“是啊。如果不是和Luisa一起去,估计会玩得更尽兴。她太聒噪了。”
我继而回忆道:“那时候我们在南法小镇,那里叫什么?”
“奥朗日。”
“哦,对,奥朗日。在奥朗日的那些天,你还记得吗?”
“那里的牛排太正点了。”
“是吗?我觉得有点咸。法国人做菜其实真不怎么样。”
“可耐不住它风景好啊。”
我们陷入片刻的沉默。
母亲房里又开始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我听见母亲的笑了。那声音就像从前我听她和她的好友阿溪打电话的时候那样,偶尔从房间里传来她的爽朗笑声。有时候我在客厅看剧,一边在手里摘着豆角,一边听着这样的声音,我会觉得幸福。她们有时候会在电话里讲她们的旅行计划,我想如果我有一个读小学的女儿,在春游前她大概也会和她的同学打一通那样的电话。然后在通话结束后兴致勃勃地告知我她们的计划——正如我母亲会做的。母亲会在我面前拉过一把椅子,聊她的轮船之旅或是远郊踏青,再以云淡风轻的语气谈及那些因为过世或是重病而无法同往的朋友。这时候我又会难过起来,并奇怪为什么母亲不难过。至少看上去不比我要难过。她甚至会借机和我谈论死亡的话题,让我提早开始接受她也终有那样一天的事实。往往这时我就会结束话题,以这样或是那样的借口,不让她继续讲下去。我并不总是很有耐心听我母亲说话。我生活中有太多的事情,虽然是家庭主妇,但哪里都有事情等着我去干。而我的母亲,她再没什么事情要干了,就有过多的时间去回忆,缅怀,悼念。
睡前,我看见炳君在网上搜索了关于那台电话的信息,以及生产它的科技公司。这款电话是在今年年中上市的,一开始受到了一些阻碍,曾有一些文章讨论了其涉及的伦理问题,但后来这样的讨论逐渐被一些别的论调覆盖了。有一篇推送把它称作“迄今为止最有人情味的一款AI智能产品”,说它解决了无数孤独者“没人说话”的问题。和普通AI聊天窗口不同的是——这个电话会自己响起来,像是某个老朋友突然打来。来电的人是你曾录入信息的人物,他们会“记得”你们说过的话,会提起旧照片,旧视频,甚至上一次通话里讲到一半的事情,就像——你真的一直在和某个人保持联系。
“你说,她会不会和爸通话?”
“你说阿妈?”
我点头。
炳君关起手机屏幕,熄了灯。
“在爸走的那个时候,她都没有掉眼泪。是在过了很久之后,忘了是聊起什么,她哭了,因为觉得委屈。她总是觉得爸欠她什么。可有时候我觉得她是会想念爸的。”
“你听见了吗?”
“什么?”
“阿妈在和谁说话。”
我把头枕在丈夫的手臂上,听见思思在用爪子扒拉房门的声音,以及从门缝传来的,像温吞的秋雨落在屋棚上的那种稀稀拉拉的低语。我叹了口气。炳君把我揽进怀里。几点了?我在黑暗中思索。那电话会不会不合时宜地在半夜,或是清晨响起,打搅我母亲的美梦。母亲会不会从此陷入没有尽头的,对下一次来电的期待中无法自拔。这是我所忧虑的。我没有对炳君讲述这种忧虑。他睡得很香沉,如过往的每一天那样。
那些天,家里忽然多了很多旧报纸,也不知道是在哪个角落里被翻找出来的。我从未察觉到家里竟还留存着这么多老物。有一次我在她的梳妆台上发现了一张2007年的报纸,背面一版是纵横填字游戏和四格漫画,像是《老夫子》《阿衰》——那是我小时候在报纸上唯一期待的内容。娱乐杂志,剪报,连环画,以及早就停刊的《知音漫客》和《动漫贩》。它们通常不会一起以混乱堆叠的方式出现在家里,而是接替地、井然有序地出现在我母亲的梳妆台前。母亲偶尔会在她的梳妆台上用早餐。那里从来不是她化妆的地方。她曾经还会花一些时间在脸上施点脂粉,抹珠光色的眼影,涂上口红——后来她不那么做了。她说她的皮肤哪里都是皱的,越画越觉得可怕。
还有那台我以为已经报废的蓝牙音箱,居然还能放出音乐,尽管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从冲凉房里传出来的。但早上的时候,我会听见母亲用那奄奄一息的机器播《仙剑奇侠传三》的插曲——《此生不换》,或是《忘记时间》。有时候我也会跟着哼上几句。现在的音乐我总是不能记住调子,那时候的尽管过去那么久也记忆犹新,真是奇怪。
至于那电话,我坐在母亲的床上,在她去医院取药的时候端详了它。它为什么要被设计得这么复古?就连拨号的按键都是那种旋转拨动式的。我和哥哥上幼儿园的那个时候都已经不是这种样式的电话了。我记得,在我们还住在银湾的时候,那栋别墅里就有一台这样的老式电话,只是它除了旋转的拨号盘会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之外再无用处。可就是这样的一台电话,就能让我和哥哥玩上一整天。母亲工作后买的第一部手机,摩托罗拉,也就是那时候被叫做“大哥大”的东西,也是我和哥哥的童年玩具。后来的翻盖诺基亚,安卓,在被淘汰下来后也沦为我们的“通讯工具”。没有电池,没有亮光,没有声音,但我们对它们说话,再假装听见,然后回话。这是一场需要认真对待的游戏。
有段时间我会害怕母亲房里的电话突然响起,但我暗自下了决心:
无论房间里传来何种声音,我都决定不管不顾。
在母亲打电话的时候,我会到阳台去陪思思玩耍。自从母亲开始和电话里的那些老友叙旧,晓华下午几乎不去母亲房里打扫了。因为母亲不想在通话的时候被打搅。取而代之,她会在清早的时候,一边听音乐一边打扫卫生。母亲看上去心情总是很好。与此同时,她不再到洛溪去打麻将了。她的雀友只剩下三个,少了母亲一个就没法打。她的雀友也让我劝劝她,我也劝了,可母亲说,她不想错过一些重要来电。我有些恼火,我无法理解她为了虚拟的关系放弃现实的生活。可她表现得很固执。
“就算错过了,他们也会再打给你的。”我说。
“那不一样。”她说。“上次我没有接阿溪的电话,她那一个月都没给我打了。”
“你可以打给她啊。”
“我打给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知道,妈,你要明白,那不是真的。”
“我知道。”母亲说。
“妈,我本来不想管。”我说,“可是——你到底在和谁通话?你妹妹,阿溪,还有谁?”
“很多人。”母亲说,“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
“不认识的人?”
“你敢相信吗?昨晚梅艳芳和我讲她年轻时候的那些事——”
“妈,你疯了。”
“你看,你总是说我古板,其实你们年轻人也有固执己见的地方。”
“不,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有什么不可接受的呢?”母亲平和地说,“就像你们让AI帮忙工作,写报告。而我,我只是想听点故事。他们会告诉我上周那场排球为什么会输,去年的那场空难是怎么一回事。我可以和特朗普打电话,他讲英语,我讲中文,我们相互听不懂,但都知道彼此在咒骂对方,这不是很有趣吗?我还给你哥哥的小学班主任打了电话,你知道吗?她前年罹病去世,子宫癌,真系可怜。我对她总是很感恩,你哥哥也应该对她抱有敬意的。所以我和她讲了你哥哥现在成了多么出色的一个人,她真的很高兴。还有你爸爸——”
母亲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
“我给你爸爸也打了通电话。他说他过得很好,他说他对我没有埋怨。我相信那是真的。后来他晚上都会打给我,他说话还是不着调,开玩笑没有分寸,用词很严重,可那就是他,他就是那样。”
电话铃此时又响起来,像幽灵一样,从母亲那间南向的房间。突兀、刺耳的铃声简直阴魂不散。
“不许接。”我感觉我的声音在发抖。“别接。”
“我不接。”母亲说,“你去接吧。”
我不确定地望着她。
“为什么让我接?”
“我知道谁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给我。”
我走进母亲的房间,那电话在母亲的床头柜上有条不紊地震动,响铃。我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坐在母亲的床边,提起电话听筒。
我静默地等待了一会儿,电话里什么声音也没有,我只听见我自己的呼吸声,以及电话那头,像是从幽深的山谷里拂来的风声。我很轻地对着话筒“喂”了一声,却像是把一颗葵花籽掷入谷底,仍是什么也听不见。直到我几乎要把电话放下的时候,电话里传来了和我一模一样的声音,只是那声音听上去更年轻,更快乐。
“天啊!”
她的声音很雀跃。
“我一直想和你说话的。真没想到,你的声音和我完全一致。该怎么说呢,听起来——活生生的——就像是真的一样!”
我感觉很古怪。
“妈妈说,她每次和我聊天,都会忍不住聊超过四五个小时,过去是这样,现在也一样。这会让她想起我们还小的那个时候,放学回家就到厨房里,跟在她屁股后面和哥哥争着讲学校里发生的事。”
“你不是我。”我说。
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
“是的。我不是你。”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平淡,甚至有一丝讥讽的味道。
“因为那样的事,你再也不会做了。”
我几乎是愤怒地挂断电话。母亲就倚在门口望着我。我那一刻有种冲动——我要趁母亲不注意将电话丢掉,送到废品回收站去。不管它有多么昂贵,我都要那么做。因为这根本不是什么温情的设计。它令母亲沉溺在亲情,友谊的幻像当中。她真正的女儿,就站在她面前,随时等待她拉一把椅子在女儿面前开口说话,她却要投奔于建立在过去的,虚幻的回声当中。
那晚我哭着和哥哥讲述我的委屈。我说,你不和她住在一起,你无法体会这种漠视。哥哥在电话里安慰我,但他不建议我丢掉电话。理由是,至少在现阶段,那个电话是母亲的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人在老了的时候,就是靠着回忆活下去的,不管那些记忆是否真的靠谱。”他说。炳君同意我哥哥的看法。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那电话依然热热闹闹地不定期地响,母亲每天还是会和它讲很多话。有时候我安慰自己,有来有回的对话总比念报纸要好。从前总是有那种说法,说老人在家里呆久了,没有个说话对象,太久不开口,不交际,容易老年痴呆。别说母亲了,就我成为家庭主妇的这几年,除了和炳君,晓华,思思偶尔说几句话,大多时候都在安静做事,有时说话都跑调。所以我这样想,母亲有个可说话的人,也不错。电话里的那个声音说的也正确——我已经做不到那样陪伴她了。我的耐心有限,时间有限。
有时候母亲会在饭桌上分享,阿溪讲了什么笑话,她妹妹在湖畔的那个老房子里养的小猫如何了,她的大学同学,现在还能准确背出数学书上的哪一段定理。我和炳君在听的时候都始终保持着微妙的笑容。后来,母亲不再分享了。起初我有些许担忧,我觉得是因为我们始终没有给予相当程度的热烈回应,直到后来,母亲在房间里的时候,也任由那个电话铃声一刻不停地响着。我问她为什么不接。她说,“它快不行了。”
“不行了?”
“这几次都是一样的电话,一样的内容。”母亲说,“那个关于你哥哥走独木桥掉进水里被渔民捞起来的故事,她已经一字不差地讲了四遍了。”
“是不是内存满了?”
她点头,又摇头。
“也可能是,我的故事讲完了。”她说。
我接起过那个电话,和那次一样,在我说话之前,电话里先会保持一段时间的沉默。不一样的是,在沉默过后,听筒里传来的是像卡带一样重复的音节。说明书里有关于如何刷机重启的教程,只是那会清除掉以往的所有记忆。我问母亲要不要那么做,她摇头。
母亲不再接电话了,可那电话还是会响。我也已经习惯了它的响声。我偶尔会觉得家里有这样的声音也不错。思思一开始还会被铃声吓到,现在电话响起的时候,它也能若无其事地继续舔手掌上的绒毛了。那些旧杂志,旧报纸,不知从哪一天起又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是被隐藏了,还是被丢弃了,或是重新被遗忘掉了。
电话响起的时候,我会在心里做着那种游戏,像童年时会做的——没有声音,但我们对它们说话,再假装听见。然后回话。
责任编辑:舟自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