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彩虹
作者/王小白
我向林先童谈起这件倒霉事,像河面浮现的垃圾。我说,我不过是做了和我妈相同的事罢了,不同的是,我不打算生下这个孩子。
松柏插入天空,高得叫人心虚,新栽的银杏还很瘦弱,道旁立着一块牌子:您已步行一百米。
林先童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
我小时不爱运动,妈怪外公,说他不让我下地,两岁时,妈带我体检,查出我腿部发育有问题,妈开始矫枉过正,天天带我出门,逼我在日头下跑圈、跳绳。幼儿园到小学阶段共跳坏三根,两根麻绳,一根塑胶,弄丢一根,弄丢的是根粉色细胶,手柄上有公主图案。和在公园跑圈、小区跳绳相比,去离家二十分钟的游泳馆游泳是我最讨厌的运动,游泳馆周一是刺鼻的消毒水味,周日成了氨水味,池面浮起一层油,折射出油腻的金属彩虹,蓝色冰块冻坏我的肚子、肠胃、胸,我以极大的克制力才使自己不发出尖叫。游至一半,泳衣带子断了,我坐在池边,妈去拿浴巾。这时,林先童从蓝莹池水中冒出,确切地说,从我脚下冒出,晒花的脸像脏皮球在水面浮沉,穿旧的大红色泳衣小了,紧紧贴在发育成功的躯体上。她咀嚼了一阵,吐出泡泡,泡泡胀大,爆炸,她伸出粉红舌头把蛛网勾回嘴里。你是不是我家楼下的小孩?林先童的肆无忌惮令我无法招架,我把脸埋进膝盖,夹住头,两腿间有块暗红污渍,不是被太阳晒花眼出现幻觉,大概坐的不是地方,弄脏了。你就是那个爱哭鬼,林先童语气肯定,你怎么了?没怎么。你妈呢?“呢”字的尾音还在空中传送,她人一记猛子扎进池水,溅起大片水花。浴巾从后扑来,在胸前交叉,回到身后。妈两手搂紧白斗篷,把我环在热乎乎的臂间,我们表演两人三脚跳,蹒跚走进阴暗湿腻的浴室。我脱下泳衣,准备扔,妈拦住我,细看那块污渍。我还没想好借口,妈说,你来月经了。用漫不经心的口气宣布了我的成年。我知道月经,这形状诡秘之物把我同班上那些高大结实的少女隔开,遗下几个矮小脆弱不辨性别的孩童。
为什么来这个?我问。为了生育,妈说。
为什么要来例假?我问林先童。上一次答案来得太快,我来不及反应。
道旁的牌子提醒我:您已步行五百米。水泥跑道中画着长长的白线,一只乌鸫从草丛跳上了树。
因为是女的。林先童站在银杏树下,阳光透过鸭掌叶片在她脸上衬衫上荡漾。
不是所有女的都有,两头的就没有,她们也是女的,我指出。
树影落在桥墩上,铁轨桥每隔五十米一个楔形桥墩,墩高五米,直径三米,这下面本来是一片荒地,两边生着密密麻麻的野树林,去年,区政府为了评先进,花大力气搞绿化,建起了供人歇脚的凉亭、散步的跑道,种上花草树木,把这里变成了公园。人们在亭边晨练、跳舞、在石椅上吹狗屁不通的萨克斯,在公园里散步、遛狗、遛孩子。亭本名逸然,在撞见几次亲嘴男女后,我们管它叫易燃。
为了生小孩,林先童更改答案。这次和我妈说的一样。
不是所有女人都有生育能力,我说。
那是得病了,她说。
我不理这茬,固执地追问,为什么?
林先童放弃了,你说为什么。
我开始讲从书上看到的,这其实是一个筛选机制,卵子可以把它不想要的排出去,只选它想要的精子。
林先童腮帮皱起,嘴唇也扭曲了,你好恶心啊,你的意思,要不要怀小孩是女人说了算?
应该是那个意思吧,我也糊涂了。
三个骑自行车的男孩从我们旁边经过,两个十多岁的大男孩冲在前面,一个小点的,骑了辆没脚踏板的车坠在后面,双脚像鱼鳍在地面交替滑行,嘴里大叫,等等我。
林先童目视男孩的红T恤消失在树林深处,才说,走吧,好像更关心那个没脚踏板的男孩。
临近中午,除了匆匆赶回家的男孩,易燃亭里坐着的一个男人,庞大的公园只剩下我俩。搞绿化的黝黑大伯刚离去,橘红电锯、洋砖红花盆扔在草地上,来时路上有几个戴头巾帽子的阿姨、吹萨克斯的草帽男,这会也不见了。
我怀孕了,拉扯的蝉声中我告诉先童,尽量止住袭上来的阵阵恶心。
先童收回视线,看我,看我肚子。当然,什么也看不出来,还不到一个月。我原先以为自己会怕,但天气太热,湿热的气体粘连了一切,青翠松树、蓝紫色麦冬、一人高的金丝桃、垂下层叠花瓣的粉紫木槿,巨大的炎热把人们含在口中,感官变得迟钝。
我向林先童谈起这件倒霉事,像河面浮现的垃圾。我说,我不过是做了和我妈相同的事罢了,不同的是,我不打算生下这个孩子。
我知道一种药,三十天以内服用,超过一个月就没用了。林先童传授经验,像她屡次附耳时那样认真,但从不告诉我她的经验从何而来。
她不再看我的肚子,把视线投向远方,说,在我们小区背面,汽修店旁边那家诊所,找那个戴眼镜的男医生,要趁没人时问,不然他会说没有。
北桥那家?
对,公路边上,他有时不在。
我知道她说的哪儿,那个由尘土和脏冰块搭起来的简陋诊所,透着一股城乡结合味不正经味,但我也无法想象自己大摇大摆走进神圣庄严的医院。医院是我妈上班的地方,一旦进去,就等于所有人都知道了,邻居,我妈的同事,同事的孩子,知道我遗传了我妈的秉性,但我妈又是遗传谁的呢?
只能去买药了。
我沿亭子往北桥方向走,每走一步,就生出一分怨怒,但不知是针对谁的。
您已步行七百五十米,道旁的牌子提示,像鼓励也像暗示,鼓励你已走了如此远,暗示还有更长的路等着你。
亭里那个男人说得对,我自愿的,没人逼我。
你想怎么样?他问。一大把头发覆盖在镜片上。这么热的天,我穿着宽松的旧T,下面是短裤、人字拖,他却穿着上课的装束,人坐下后,西裤往上缩,露出两厘米的黑袜子边,汗濡湿了白衬衫的背部和腋下,勾勒出无花果树叶形状,一幅受害者模样。我笑了,说,我只想分手。说完,我走出亭子,留下他一人。
一个月前,考试结束,我和他依偎在公园栀子花旁,栀子花正值花期,上百朵花同时开放,已发黄萎谢的十来朵也挂在枝头没有脱落,像染发失败的阿姨,无情地喷洒着怨气。
他搂着我,问我怕不怕。我当然怕,但嘴上说不怕。
六月初,蚊子还不多,被风吹动的树枝低吟浅唱,没有撕心裂肺的蝉声,只有鸟儿低徊婉转,一个良辰美景。
低廉、单调的词在我耳边反复吹奏,“聪明”“漂亮”“乖”“听话”,这些陈词滥调是既不聪明也不漂亮,既不乖也不听话的我素日难以听到的,像玩微信小程序游戏,时不时响起虚假的掌声与赞美。有时,满足过于密集,使我产生空虚感,游戏主人就切换为谩骂或命令模式,谩骂也没有别出心裁,是大家熟悉的“蠢货”“笨蛋”。这一举动,犹如把烈火加热后的铁器放入冰水,烟雾腾起,我拒绝去看水底的真相。有时,他把不属于我的词汇也放到我身上,一些用来形容艳异而不守妇道的女子的词语,带羞侮性的词语,这种张冠李戴发掘出一个未知、陌生的我,好奇心使我们的关系重获新生。
我不停地对自己说,再一分钟,就结束这蠢游戏,但那一分钟无限延长,直到高考结束,直到无法挽回的现在。
手臂发痒,我啪啪两下,没有打到蚊子。
您已步行一千米。似乎要把一个漫长的白日走成黑夜。
你当时也是在这儿吗?我问林先童,明知故问,茂密的野草在不知名的灌木深处起伏,像一个要把人吸进去的旋涡。那时,亭子还没修建,渺小的野树林遮盖了太阳,蝉声几近歇斯底里。居民吓唬小孩,当心林子里有拐子,把你抓去卖。
林先童弯腰呕吐,干呕,什么也没吐出来,像不小心蹦到岸上的虾弓着身子,用体态表明她不想提起此事。我则像她咄咄逼人的母亲,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都去过什么地方?一共约了几次?先童站直,目视前方,神情恢复漠然,我不喜欢他,是他逼我的。这是一年多来,她头一次答复我。
怎么逼你的?我仍不放过。我知道她在说谎,我什么都看到了。
阳光能把人射穿。
校长的目光比阳光还烫。
具体什么时间?校长紧盯我,想从我脸上找出谎言的裂痕,再从伤口里挖掘出更多真相。晚上十点多?那么晚你跑去那里做什么?校长精明的目光如照相机快门,我不得不垂下眼皮,半合眼帘,装出回忆的样子,其实整件事历历在目,一秒钟也未曾离去。
我跟我妈吵架了,说要离家出走,她嘲笑我,说有本事你就走,我一摔门就出来了,当时是夜里十点多,我已经换了睡衣了,门出得急,拖鞋也没换。
你常去那?
不常去,去年之前,那里还没修公园,也没路灯,黑得很,一出门我就后悔了,可我更想让我妈后悔。
让你妈后悔什么?校长问。我瞅他一眼,麻白头发被汗水粘成一绺一绺,黑框眼镜在鼻梁上压出一道红痕,他有女儿吗?有的话,女儿多大?
万一我出事了,我妈肯定会后悔。
校长还是不明白,后悔什么?
后悔冲我发脾气,我有气无力地回答。新买的胸衣带子勒得我胸口发紧,我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校长起身,拿一次性纸杯到饮水机前接水,放到我面前,说,你继续。
水八分满,轻轻晃动,渐渐静止,纸壁上的小水泡浮上水面。
林子里有动静,不是风,风吹树是有节奏的沙沙,我听到的是粗暴的摇晃、拉扯、拽动,我吓得蹲到灌木后,贴紧一棵小树,声音时断时续传来,还有模糊的人声,听不清说的什么。
像吵架吗?校长打断我。
不像吵架,我犹豫了一下,像跳绳,地面在震动。
好,好,校长回答,像赶走误入房间的飞虫,有没有听见具体说了什么?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是谁?
我看见了啊,我说,我一直蹲到那两人出来。脚都蹲麻了,看到那两人,一男,一女,我松了口气,原来是在这谈恋爱的,我都快被蚊子咬死了。
你怎么确定是吴老师和林先童?你刚说那里很黑。
林先童说,吴老师再见。
没想到吴老师是这种人。吴老师四十好几了,三七分头,面相较面前的校长更老。数学课时,吴老师头发多的那半常掉下来,挡住金丝眼镜,吴老师把头发往后一撩。我们私下给这一动作配上任意网络流行语都不违和。除了这一招牌动作,吴老师平平无奇,毫无特色。要不是先童叫了一声吴老师,光看背影,我没认出是他。吴老师的背影比我印象中宽厚,屁股像两个核桃在黑暗中滚动。月亮刚出云层,一幅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的景象。我看了看背道而驰的两条路,决定跟上先童。林先童的百褶短裙摆动,进入小区。
她住在我家楼上,三楼。我向拧紧眉毛的校长解释。不知校长在想什么,是想吴老师是优秀教师,这年头,好老师不好找,仅凭他一人,就能帮咱们学校提升好几个名次?我忘了是谁告诉我的,消息灵通人士?同桌?还是林先童?
林先童轻快地扭动腰肢,运动鞋底薄如芭蕾舞鞋,白色短袖衬衫从百褶裙里拉出一截,在空中鼓荡,细看,说不定能在她身上找到草叶、泥土、虫子的碎屑。林先童上楼了,我不想回家,刚出来就回去太丢人了,我在楼门口蹲下,平时楼下一堆流浪猫,这会一只也不见,只有一只断翅的金龟子在路灯下爬行,它一走远,我就把它抓回来,让它陪我。终于,门响了,妈开门出来扔垃圾。看到我,她恢复了平常语气,只说,还不回,再不睡明天爬起不来。我把捏在手上的金龟子放了,看着它摇摇晃晃地爬走,起身回家。
我没跟任何人提起这事,有几次和同学吹牛,话到嘴边,吴……吴什么?无所谓。上吴老师课,我不再看他,怕眼神泄密,被他察觉。
几个月后,我快忘了这事了,妈突然说,三楼的林先童怀孕了,像宣布我来月经时那种口气。我第一反应是,她要结婚了?
和谁结?妈从晾干收回准备叠的一大堆衣物中抬头,像只警觉的流浪猫,判断我知道些什么,知道多少。
我怎么知道?我正绞尽脑汁想卷子上的题,辅助线往哪拉合适,头也没抬。
一周后,林先童不见了,她消失的地点是学校的新教学楼,教学楼高十二层,修好不到一年,坐可载重1000kg的电梯至五楼,是新实验室,六楼是电教室,七楼,阅览室,十到十一楼,校领导办公室,十二楼,礼堂。楼顶是个光秃秃的大平台,四周也是楼,没风景可看。她是周末不见的,周一学生返校时已没有痕迹,通往楼顶的门封了。
晚自习,消息灵通人士在教室里四处换座,坐到我前面时,转过头来警告我们,晚自习结束后早点回家。怎么了?林先童在五至十二楼徘徊,有人遇到了。同桌掐住我的手臂,问,什么时候?消息灵通人士说,夜里十点半左右。同桌继续问,什么样的?消息灵通人士歪了歪头,抬起眼皮,做出柯南说真相只有一个时的表情,扶着下巴道,看不清脸,但身影一模一样。我拍了一下同桌越掐越紧的手,同桌尖叫。
为辟谣,校领导找林先童班的人分别谈话,年级任课老师找各班同学分别谈话。我没打算供出吴老师,我就看到个背影,听到一声“吴老师”,这些证据太过虚弱,我决心给嘴装上拉链,拉紧。
分给吴老师谈话的十几人里有我。叫到我时,他已和其他同学谈过了,他们推门出来,脸色凝重,像刚参加完追思会,还沉浸在那一静默时刻。
吴老师依旧衬衫西裤,背对光坐在堆满书和作业本的办公桌前,九月的阳光从他身后打入,形成一圈淡金轮廓。他让我关门,坐他面前的椅子。我掩上门,低垂下头坐到椅子上,才发现离他太近,又不好意思搬动椅子,只好尽量把上半身后仰,让腰悬空。
不要紧张,就是了解一下你的近期生活。他伸长脖子,亲切地唤我全名后两个字,说说看,暑期里都看了些什么书?我低头回忆,能想起来的只有课本模拟卷辅导书。马上升高二了,还看什么闲书?都收起来。我妈说。
那谈谈暑期里都有哪些活动,有没有到外地旅游,吴老师耐心启发。马上升高二了,现在开始收心,暑期就不要出去了。我妈说。我能想起来的只有刷题。
吴老师安慰似地拍拍我的膝盖,我没动,他又拍了一下,说,你是个聪明女生,但数学学得有些吃力,我说得对不对?他半边头发滑下,挡住了镜片后的眼睛,但这次他没撩。我没想到聪明这个词能用到我身上,正在字斟句酌,消失了的林先童突然出现在吴老师身后。她面色如常,没有用开瓢的头或变形的脸来吓唬人,穿的是我最后见到她时穿的那身,只是白衬衫在短裙中束得好好地。她立在十年树木百年育人的大红金边锦旗下,说,你就是一楼那个爱哭鬼。我点头承认。吴老师拍膝盖的手收回,换了一只,拍我肩膀,我没动,他滚动座椅轮子,像要咬我耳朵似地说,只要我稍加点拨,你的数学成绩就会突飞猛进,你信不信?几乎同时,站在他身后的林先童大声说,数学其实一点也不难,我来教你。我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从没听说她成绩好,尤其数学。
吴老师试着给我做肩背按压,像熨衣服,热量加自重,熨平衣服上的折皱,布料上积攒的霉菌也随着高温消毒溶解。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吴老师随手从桌上抽出一本书,塞到我怀里,说,来,做一下75题。
窗外,傍晚红蓝斑驳的云急切地涌进来,我头昏目眩。即使有先童在一旁指点,我花了十几分钟,也没做出那道题。吴老师笑了,你人还是很聪明的,他指出,在我擦了又画画了又擦的几条辅助线中,有一条是对的。他手把手教我,丝茧长出,向上蔓延,从指缝缠上手背、小臂、肩背,在鼻子也要被包裹时,我成功地解出了这道题。我松了口气,走出办公室。林先童追了上来,星星还未点燃夜幕,我们已经成了形影不离、无话不谈的好闺蜜,只除了一件事,我怎么问她,她都不肯说。
我们一起上课,一起接受吴老师的特别补习,一起回家。一模考时,吴老师押中几道大题,我的数学成绩提高了二十几分,我妈喜极而泣。林先童时不时向我透露吴老师的喜好,说吴老师喜欢喝茶,吴老师喜欢逛书店,吴老师喜欢……最重要的是,吴老师喜欢听话的学生。对我来说,林先童存在的意义,并不在于她的言传身教,而是除了我妈之外的同龄人的陪伴。
要不是有林先童,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推开药店大门。我走出公园,在马路对过看了好一阵,不时有人推开那扇厚重的玻璃门进进出出,弓背的老人、急吼吼的中年男子、步伐缓慢的妇女,他们进入,稍事耽搁,很快拿着药或空手出来。这座歪七扭八的石头房子为什么要装玻璃门?何不让大门敞开,欢迎所有孱弱的病人,不让他们花光本来就所剩无几的力气?若是为保护隐私,不如装厚重的布帘。一到店里没什么人时,林先童就催,走啊,就现在。那个现在同样被我往后推。每过一秒,肚里的孩子就长大一些,我的脚步就更重,更抬不起来。药店里的店员穿着可疑的白大褂冒充医生,说不定还会问诊,你得了什么病,你哪里不舒服,然后推荐两三种吃不死人的贵药。除非你一进去就直接说药名,好像老吃这药,好像买过无数次,好像一个熟练的老手。我那么做了,穿过车流不息的马路,无视大货车急刹,司机探出头来骂我“找死”的杂音,推开沉甸甸的玻璃门,从玻璃和玻璃的缝隙挤进冰块房,冷静地说,我要米非司酮和米索前列醇片,好像是帮不相干的人拿药的护士。那个任谁看过一眼马上就会忘记的眼镜男说,等一下,他进了里屋,过了一会才出来。我问多少钱,他说,你会服么?我忘了自己正在扮演的角色,低声下气,怎么服?他说,最好在这里服,吃完药观察一下。我跟着他转到柜台后,十平米左右的内室摆着一张单人床,床板很高,到我腰部以上,得踮起脚才能把屁股放上去,床上铺着洗过无数次的灰白床单,上面印有一圈模糊的红字,看不清是什么医院。肯定是从哪家医院顺的。我不信这个像把白大褂挂在身上的男人在任意一家医院任职,有可能是他父亲、或他母亲退休了,在这里开了家药店。
但吃药前,我还有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们去了学校新教学楼,坐电梯上十二层,在电梯镜子里,我对面色苍白的林先童说,别怕。出了电梯,我让先童在外边等,自己进了校长办公室。校长穿灰POLO衫,藏蓝西裤,正将一大束扎着红缎带的香水百合插入花瓶,叫我坐。他来这里是有学生打电话约他,说想专程向他道别。
电话里,校长问我,是不是收到录取通知书了?我含糊地说,去了您就知道了。
插好花,校长心情愉悦地在我对面坐下。本来,我想说,吴老师和我谈恋爱,证据就在我肚子里,但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走了样。
也许是因为我和先童在一起时间太久,以至于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要不是先童,我不可能和吴老师走这么近。吴老师有没有把我当成先童,我不确定。但我确实企图扮演先童。又或许,在校长慈父般满含期待的目光下,我改变了主意。我这次考试考得不错,有希望离开这座潮热的南方城市,远走高飞,去我向往的北方。一年前,我在网上看到那个北方城市的一张照片后,就打定主意要去那儿了。那座山没有一丁点黏糊的绿,生出的草也很矮小,和岩石一个颜色。
我可以把这件事吞进肚子,和污血、胎儿一齐冲进下水道,但这不对,这是对陪我一年多的林先童的背叛。
听完我的话,校长收起阳光般灼热的视线,沉默着。
我不再担心被校长的目光烤焦,望向窗外,七月的天空明晃晃的,银杏树在阳光下姿态各异,银杏果发白,像一只只小巧的乳房,起风了,树叶颤抖,听不见蝉声,只有空调的风鸣。
校长说,我记得那个孩子,是你上两届的,学习成绩一般,脾气不好,高考分数,好像没过一本线,这几年过了的我都有数。
这么一说,更多回忆涌来。先童成绩不行,大大咧咧,和男生走得更近,消息灵通人士传她和谁恋爱,因为换得勤,后来就不记得了。见她和吴老师从林子里出来时,我大吃一惊。
闲聊让我放松了警惕。我埋头看办公桌,这张桌子和吴老师那张一样,应该是学校统一购买的。但这张更新。那张上面粘满汗液、口水,打翻的茶、饮料,还有我带进去的雨水,写字时漏下的墨滴。吴老师在那张桌边辅导了我整整一年,两个学期,不,还有先童,每周有三个晚上,我们三人在那个狭小的办公室里做题,还做别的。妈问起时,我都说没有单独和老师在一起。是先童给了我勇气。
校长突然问,你看见他们,具体是哪一天?星期几?我答不出,太久了,我在脑海中排除掉周五、周六、周日。高一时我还有周末,可以看一会我妈说的闲书。和我妈吵架那天,我刚刷完十二张试卷。所以,到底是周一、周二、周三,还是周四?
我抬头,发现校长看着我,像父亲看着女儿。我哆嗦起来,这么想肯定不对,我从未有过父亲,吴老师就从来不给我这种错觉。
校长又问,那你记得是在高考前还是在高考后?我说我想想。
窗外,风大了起来,乌云密布,像要下暴雨。六、七月都是考试月,考试月没有周末。这么说来,我也无法排除周五、周六、周日。大脑高速运转时,有个声音小声说,周几,高考前还是高考后,根本就不重要。是谁?是先童?但我没看到先童。校长说,记不清具体时间也没关系,他来处理,然后问我志愿填了哪里。
暴雨倾盆而下,一直绷紧的天空松了弦,雨点噼里啪啦打向玻璃。我说出那个遥远的北方城市,那个冷门专业。他点点头,祝我顺利录取到第一志愿,然后疲惫地说,那先就这样,你回去等消息吧。
我费劲地拖着沉重的肚子,把它拽离汗津津的椅子。我起身后,校长又说,你放心,学校绝不会冤枉一个老师,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一个,他迟疑了一下,在词库里挑挑拣拣,有违师德的人。所以我就像道德高尚的告密者那样昂首,挺着肚子走向门边。这时,肚子下涌出一波浪潮,我以为不会来的东西来了,它只是推迟了两周。我太傻了,怎么没想到先验一下孕?我没有怀孕,我没有任何证据。出卖了先童,我什么也没得到。怪不得无论我怎么问,先童总不肯说。她早知道结果。
走出门外,先童不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她走了。
校长在里面叫着等一下,拿着把长柄黑伞追了出来。
我谢过校长,拿着伞进电梯,出电梯。雨好大,我抬手,想擦去脸上突然涌出的泪,可手没动,它奇怪地抽搐着,我只好流着泪往前走。雨砸在我头上,校园的树、篮球场、细长的黑色路灯、绿化道的花草在雨雾中模糊不清。对面走来一个穿白T,挑染了几绺黄发的男生,他奇怪地看着我,眼里不带恶意,可能以为我脸上的水是雨水,可能奇怪我拿着伞为什么不撑。这个长得像韩国男团的男生会是林先童的某任男友吗?他善意的目光使我想扑进他怀里,可当他微微侧身看向我,我急忙加快脚步走开。校门外,人行道浑噩一片,我踩着大大小小的积水往公交站走。
汽车过去了一辆又一辆,我一直在等先童,先童却一直没来。
我记起四岁那年,一个炎热的午后,我坐在家中一块方毯上,面前堆着一些红黄积木,我拿起一块红色积木放入嘴中,妈把积木夺走,我大哭,哽咽着将手放进嘴里。疾风扇过,妈把我的手指拔出,像拔一支盖得很紧的笔。我再次把手塞进嘴里。妈离开了一下,很快回来,往我指头上涂碘伏,我还傻乎乎地把手往嘴里放,发苦、窒息,仿佛出生时在医生手中挣扎,我哇地哭了。玻璃窗贴过来一张脸,挤在纷乱的银杏、阳光和曼妙的灰尘间,那双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眉毛歪斜至额头,鼻孔压扁了,嘴里喷出一股雾气,氤氲成一只南瓜,黑指头在南瓜上划来划去,划出一个大圆、两个小圆,下面是三角鼻、嘴,南瓜脸与先童的脸重合。我坐上公交车离开。
那场暴雨后,我等来了第一志愿录取通知书,等来了吴老师不再任教的消息。我离开了这座生养我的南方城市,先童也离开了,再也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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