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嫩河畔
作者/倪雁
人们驾驶这艘大陆船逃离地球已经几十年了,这里是我们的家园与未来。
1.
我到敖嫩草原的时候,格桑正在捆草垛,她磨砂质感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红晕和风吹日晒造成的细纹。今年最后一缕不愿被困束的秋风吹过她的衣摆,吹响满地的枯草黄,像是即将谢幕歌剧舞台下的掌声,稀稀拉拉地散场。
我裹紧了外套,现在已经是初冬了。
见我来了,格桑只是转头瞟了我一眼后说:“不卖,不改,不做,这片地就保持原样。”
我尴尬地笑笑。
对此我并不意外。早在来拜访格桑之前,我就听同事说过她,“冥顽不灵,不懂变通。只会种草放马的女人,和第三区那个种树的、第五区那个养鸡的一样死心眼。”
我的公司是个致力于将所有东西扫描上传到线上的信息公司,叫“上线”,我则是“上线”的销售中介。这几年公司做得越来越大,但是“上线”的土地类实体上传销售却越来越难做。一方面是能上传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另一方面是现在还没接受上线计划的几乎都是些守着死物过日子的老古董。
我朝格桑的背后望去,落日熹微,远远地遗落了一点光,将我们影子拉长投射在这片土地上。除了她脚下的这片草原,四周早已被长在地上的服务器和高楼大厦所代替,不远处那幢跟钉子一样扎根地上直冲云霄的大厦就是“上线”的中心。
“现实不堪,上线美好。”这是我们公司的广告词。
还没等我说完,手中的宣传单子被她背后突然冲出来的小马撞撒了一地,我顺势倒在了地上。初冬的草地硬邦邦的,没有丝毫草原湿软的模样。格桑朝我伸出手,我狼狈地拽住她:“小姐,永远保护你身后这片草原的计划不了解一下吗?”
2.
我声称自己被小马撞坏了腿,就赖在格桑家住下了。她家是个巨大的蒙古包,里面摆着简单的床和炉子,炉子咕噜噜地冒烟发出热气,上面还放着个壶。她拿起旁边一个厚厚的手套,抓着个壶将奇怪颜色的不明液体倒在杯中递给我。我尝了一口,被烫得全吐了出去。
我用上线太久了,现实中我只需要吃点药片来维持生命,使用上线的我则可以在云端里大快朵颐。上线的用户触感做得很好,餐食永远是温热的,我从来没被烫过嘴。
哪怕之前没用上线的时候,爷爷做的食物也从没让我烫过嘴。
见我被烫得够呛,格桑在旁边斜着眼睛看我,最后无奈地叹口气。她又递给我一杯凉水,我漱了漱口,用舌头舔了一圈嘴,发现自己被烫出了三个包。
不得不说,其实是个挺新奇的感受。
“你也是上线的用户?”格桑问。
我点点头,这年头不用上线的人少见。服务器几乎遍布整片大陆,普通人不用上线根本无法找到舒适的落脚地。
我看了看格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把传单掏出来,塞了过去。
“格桑小姐,您看啊,现在这个未来全球信息化,是个不可避免的潮流。就算现在不加入上线,那未来啊,也是要加入的。”
我硬着头皮开始按照手册上的话术照本宣科:“……我们上线啊,是永生的电子信息化服务,您看啊,这个人呢,会死!动物呢,也会死。您的草原,也有四季春秋轮回,那些草也会死。而且咱们第一区大陆啊,现在的条件不比以前了,什么自然降雨啊,阳光啊马上都不用了。您现在不加入上线,真的就来不及了,等后面那什么降雨和阳光都停了,您这草原那才是真的死了。”
我说的是实话。
人们驾驶这艘大陆船逃离地球已经几十年了,虽然在最开始逃离地球驶向新地球的时候,打造了跟地球一样的生态系统,甚至还制作了两个模拟卫星来模拟太阳和月亮,更是把土地、草原、河流,都搬上来保证生态平衡。但是这毕竟是艘飞船,面积有限,承载能力有限。为了长久运营,这艘飞船从我出生开始就在减负来保存最有价值的东西,他们刚开始减坟墓,后面减骨灰,减地面上的楼房和菜地,减土地。最后上线做出了实质性线上保存技术,声称能将现实世界的事物完全地,本质地搬运至他们在线上制作的另一个三维的,实质的世界中。于是除了市中心那些代表人类艺术的金光闪闪名贵的雕像和大师作品般豪华瑰丽的魔幻宫宇外,其他地方都扎满了服务器。尤其是当全营养药片和上线公司技术逐渐成熟后,人们几乎将所有的土地都上传了。线上可以通过技术代码增大调整土地面积,使更多人可以宽敞地活着。久而久之,这艘船变成了服务器的大陆,自然平衡濒临崩溃。格桑的草原就算不上传,也迟早会被越来越糟的生态环境给耗死。
我心里这样想着,但嘴上还是没有这样直白地戳破这残忍的事实:“您看啊,现在这大环境如此,哪还有种菜养鱼呢?政府为了节省能源还说要关掉船上这些没什么用的系统。以后不下雨,也没太阳的,您这片草原也活不成啊!但是加入我们的上线计划呢,我们会将您这边整片的草原整体上传到云端,包括您的小马。上传到云端的草原啊,就不会受到这些外界因素的影响了,您也可以通过上线在云端上生活!”
我大手一挥,将屏幕投影出来,那是我来拜访格桑前在上线云端上录下来的视频。影片里我将芯片插入自己的后脑,随后我阴暗狭小的地下室瞬间变成了一个宽阔明亮的一居室。我走出房门,搭上车,去往了格桑的邻居家。
格桑的邻居也是一片草原的主人,那个男人在上线计划开始之初就将自己手下的地全部上传了上去。他线上的草原生机勃勃,一片绿意盎然,几匹骏马在草场上奔驰,远远的还能瞧见成群的牛羊。
我献宝似的将投影推到格桑面前,她的脸色变幻莫测。我看见她的手轻轻地触碰着那片投影上的草原,眼里满是羡慕和向往之色。我立刻在旁边斟酌着说:“格桑小姐,您只要签署了我们的上线计划,我们立刻就安排服务器上传!您的草原也可以变得跟它这个一样。这个草原的季节也可以变化,可以不要秋冬,只要春夏,一年四季都绿油油的,多好看!我还可以给您打个折,搞个优惠,给您安排服务器以后,就给您安排扩大服务,这样您的草原在线上可以是现在两倍大小的面积。”
我的话就像是一道惊雷一样将格桑唤醒,她猛地缩回手,转头盯向我。外面突然开始打雷刮风,呼啸的风像是愤怒的手,要撕碎帐篷一样从蒙古包的门缝中透进来,将炉火吹得更加鲜艳摇曳。
火光映曳中,格桑伸出手,指向我的投影:“这根本不是草原,他的草原我见过,早被毁了。”
3.
我的前辈告诉我,其实之前有个出色的销售曾经差点说动了格桑上传草原。但是在工人拉着服务器来到格桑的草原旁时,她突然跟发了疯一样冲了过去,硬生生把要插进去土地里的服务器给逼停了,然后抱着地上被挖开的土地和草根放声痛哭。
据说格桑那天哭着痛骂那位销售前辈,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你说的那根本不是草原!”
这事情就这样作罢。从那以后,格桑几乎拒绝了所有跟上线有关的东西,像是个古代人一样自己独自生活,身边只有一匹马。
格桑说那草原是假的。但现在的线上技术足以以假乱真,早就模糊了现实和线上的边界。说到底人类都是靠感知生活的物种,我不明白她这样坚持着自己牧羊做饭有什么作用。
我在心里嗤笑她,只是个牧羊的,还搞酸腐文人辨明哲理那一套清高。
虽然格桑不同意我推销的计划,但还是好心让我住下了。夜里的蒙古包就像个大大的空盒子,空荡荡地将我罩起。我开始担心一个人在家的老头,他总是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下线来减少上线云端的支出,但是他的病痛又让他无法安眠。
心烦意乱的我悄悄地下了床。初冬的草原很冷,我漫无目的地裹着被子散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格桑的草原边界,边界那边就是格桑邻居家的草原。凌晨的光亮让我看不清晰,但是还是可以看到那片地上的沟壑和密密麻麻的方形的盒子。那一个个的盒子还伸出长长的管道,深深地插入了那片土地之下。大片的草原裂成碎片,草皮翻起,机器以一种绝对强劲的姿态胡乱地入侵这片土地。
我静静地凝视着面前这片地,竟然破天荒地想用血肉翻飞来形容它。
格桑在我背后慢慢走来,我能听见她脚步踩在枯草上的声音。她与我一同站在草原边界,东方天空微亮,孱弱的马叫远远传来。一道机器和自然的分界线在我们面前缓缓铺开。
我们这边是枯黄的草原,那边是堆砌的服务器。
一丝心虚涌上我的心头,这是我第一次出城,也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审视这扎根于地的服务器。而且我听前辈说起过,格桑的父母以前是农学的教授,这草原算得上格桑父母的遗物。
我大概理解了格桑的感受,如果上传自己亲人遗物要如此破坏物件本体,我可能也不能接受。
扫描上线需要将探测管道插入本体来完成全方位实质化的采集和模拟,我无法给格桑太多的承诺,只能试探性地提出或许可以试着和总部申请使用最新的技术来扫描,尽量将对这片土地的伤害降低到最小。
格桑站在我身旁,她的声音伴着东风灌进我耳朵里来:“草原有四季,春生,夏旺,秋萧瑟,冬长眠。这才是草原自然规律,你们那个根本不能叫草原。那就只是串代码和信息而已。”
“你曾经的一个前辈差点说服过我,我那时上传过我一只小马,它叫贝母。”她看我的眼神有些悲悯。格桑的眉毛很长,眼睛像湿漉漉的玻璃球。
“贝母病得突然,恰巧你的前辈来我这里推销看见了即将死去的贝母,就尝试说服我,让我将它上传。我太害怕她的离开了,于是我答应了你们,将她上传了。云端的那只马很好,脾气性格都像极了贝母,但是很快我就发现,那只马它不会痛。贝母的腿不好,它经常会摔倒,然后再跑进我的怀里让我摸她的脑袋,但那只马不会。我因为这件事找到了你们公司,你知道你们公司怎么回答我的吗?”
格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们公司回复我,他们会‘调整’。如果它是真的贝母,怎么会因为一个公司的‘调整’而改变。那时我就知道我的小马死了,那根本不是我的贝母。不仅如此,我还没守住它的身体,让你们把它复制了上去,让那些恶心的东西插入了它的身体中,让那些代码控制它复制的灵魂。”
最后一句我感受到格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来的,我茫然地看向她,她则冲我摆摆手:“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这样执着地来跟我谈上传的事情,但我是永远不会同意的。我看你的腿没什么问题了,你走吧。”
4.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路上,为了来格桑的草原,我算是长途跋涉。大陆船上的大部分土地早已被上传开发,就像我跟格桑说的,除了城市中央的商业区域和地下的住所区域外,这艘船的大地上几乎没地方下脚。
我的心逐渐开始绝望。我的学历不高,没有专业性的技能,在这个巨大的飞船上艰难地活着。对我来说,上线的销售已经是个很好的工作了,如果我可以谈下来一个客户,就会有钱,我就可以将我的爷爷彻底上传到上线去。
我抬眼望去,几乎只有零星几片区域还保留着原始的影子,但他们也都和格桑一样,是难啃的硬骨头。
我想起老头滞涩的呼吸声和痛苦的呜咽,脑中满是愤怒。此时被小马撞的地方开始隐隐发痛,我好似有一团火在心中无处发泄,那股力量在我的身体里面四处乱窜,让我的四肢都不受控制,我使劲地甩着我的脚和手,大声地哀嚎,狠狠地踩向地上的服务器。我站在不平整的服务器中央,就像个奇怪的怪物。我的高跟鞋因为我的愤怒狠狠地插进了服务器中,就像是戳破脆皮的豆腐一样,一个一个又一个。我在这片满是沟壑的地方尽情地挥洒着我的愤怒和不甘,不远处的大楼映着朝阳的光,衬托得我更像个可怜的小丑。
最终我还是回了家。
我家在地下室,家中的房间没有窗户,我进屋后处理了一下家中的垃圾就进入了上线的云端。爷爷在客厅摇着蒲扇很是安详,见我来了立刻喜笑颜开地拉我坐下看电视。
活人上线是要收费的,且费用不低。我进屋之前明明听见了他痛苦呻吟,可我一进屋,他就立刻上线了。我看着云端上的爷爷,他笑容满面,好似在现实中忍受痛苦的人不是他一样。
曾经,有医生建议说我爷爷的病治不好,可以考虑安乐死,但如今我有了更好的方法。
我拍拍爷爷的手,安慰到:“爷爷,我快凑够钱了,我马上就可以把你彻底上传到云端了。”
爷爷看着我,半晌后吃吃地笑起来:“好,爷爷一辈子都陪着乖孙女!”
5.
我是在初春的时候凑够钱的,这期间我终于说服了一家人将自己的动物园全部上传。上传那天格桑意外地也来了,她一手扶住动物园园长,一手轻柔舒缓地抚着他的背,温柔地说:“只要坚持,我们还会有办法的。我们已经研究出来了新的草种,可以长在服务器上,那会是我们新的土壤。”
园长此时却已经站不稳了,昨天他的一只叫做圆圆的花豹刚刚离去,此时的他还沉浸在悲痛中。一道门将我们和上传的动物们隔绝起来,隐隐约约有动物的叫声从那边传过来。
园长的眼睛早已血红,那边的动物还在一个一个地上传。他捂着脸,破碎的话语从他的指缝里面溜出去,一字字地跟他的眼泪一起砸在地上:“可是我撑不住了,格桑,我撑不住了啊。”
“圆圆生病了,在我面前死的,我根本找不到医生。我的动物们都病了,却没有一个医生来看他们,他们只是和我推销上线,说是在那里他们就不难受了。这片大陆早就病了,早在土地都被做成服务器的时候就病了,可我有什么办法呢!”
园长的悲泣和动物隐约的叫声一起响起,像是共同谱写的相辅相成的乐章:“飞船为了维持运行要减负,他们不去减那没用的雕塑,却减我们的土地!我们都知道服务器是假的,但那有什么用?我们都知道那是上线,为了让人们同意并加入信息生命的改革,才大肆破坏土地和循环,但是那有什么用!人靠着药片不照样能活吗?格桑,这不是地球了,这是船上。在船上创造保留一片土地本来就是自欺欺人。他们遍地的服务器早就破坏了这片土地上的自然循环,降雨连年减少,我的动物们每天晚上都在呻吟哭泣!每天!我却什么办法都没有,或许,我们不该坚持了。”
园长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他喃喃自语:“或许,在云端上做个梦也挺好的,至少线上他们还活着……”
就在此刻,一只老鹰挣脱了束缚突然从门里飞了出来,直冲园长而来后径直地撞在了我们背后的玻璃门上,鸟羽,眼球和血一起飞溅出来。工作人员立刻上前,趁着还没完全断气的时候将服务器插进它的身体,然后急急忙忙地把老鹰带进工作间去。
园长看到这个场景“腾”的一下站起来,工作人员手忙脚乱间竟然没拦住他,他像是闪电一样冲进了过去,拉开了门。
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上传动物的场景。
工作室里的工作人员刚刚将一只大象放倒,也许是大象的皮肤太过坚硬,他们用利刃剖开了大象的身体才将仪器安了上去,很快那仪器上的管道就像有了生命一样,如同灵活的手指,又似扭曲的蛇蝎,开始一下下地刺穿大象的身体,掀开他的皮肉钻了进去。
血肉翻飞。
我侧过头去,瞧见一地的鸟毛、血和碎肉。碎肉上方是上线宣传册上的标语。
“现实不堪,上线美好。”
园长看着面前的景象惨叫地晕了过去,格桑将他扶到一旁。一边简单的急救,一边在他耳朵旁边焦急地呼唤他:“醒醒,醒醒。你只要叫停,就还有机会。云端上根本不是生活,云端上的它们也都是假的,都是信息!服务器也都是假的,这些根本没什么用!”
我想起来那天自己踩穿的服务器,那日我可是将服务器踩了个稀碎,也不见总部有报告说那里有故障。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工作室里的声音渐渐平息,只剩下键盘敲击的声音。等园长再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个芯片,工作人员将芯片插进他的脖子,几乎是霎时间,我看见园长双眼死灰复燃般的点亮,然后又暗淡下来,最后茫然的看向我们。手指着空中,我猜那是他的动物。
他指的是在天上飞的,或许是鹰,或许是鸟。
我瞟了一眼工作人员的上线监测屏幕,看到那只鹰冲着园长飞过来。但是在距离他咫尺之远的地方停下又继续飞走了。
工作人员在离开前满意地说:“我们检测到了这只老鹰的攻击性,所以调整了一下。系统检测到他出现攻击行为的时候,就会强行修正和控制。现在您可以自由畅快地享受您的在云端的生活了。恭喜您,您动物园的一切都被永久地保存起来了!”
园长像是个雕塑一样愣在了原地,过了很久以后,他取下了芯片,看着地上那只鹰落下的眼球,然后发出了痛苦、绝望又后悔的叫喊。
我被吓得落荒而逃。
6.
那日的动物园让我接连做了好几天的噩梦,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们公司的上传守则是“快速,隐秘,永久”。也难怪每次上传后的物体,除了草地外不会给所有人本体。
毕竟除了格桑这种把地看作父母遗物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不过好在我没有将良心看得很重,几天后就渐渐地缓了过来。我请了假,准备在上传老头之前陪陪他。
这几年因为船上的自然生态被破坏,土地被侵占,人们过得越来越不好。我们从刚开始住在楼里变成了住在地下。
老头的身体也因为早几年感染了流行病一直没好全,再加上搬到了地下来住,身体越发地差。
船上的医生早在10年前开始就渐渐不见了踪迹,毕竟只要你有钱就可以上云端,那里模拟了整片如同世外桃源一样的生活,还有触觉、视觉、听觉和味觉,说是另一个世界也不为过。
上线的云端,是我能为爷爷做的最好的选择。
云端上传人类和普通的物件与动物不同。人们在上传之前,先要经过一个预上传的过程,来保证上传是完整的,有效的。这几天我总是听见老头在半夜咳嗽,不知道是他身体本来的原因,还是预上传的副作用。
今夜他咳得尤其厉害,我悄悄地走到门前,将门拉开一条缝,就看见老头的脸皱在一起,胸腔剧烈地起伏,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老头像是有心电感应一样,我只看了一眼,他就发现我了,然后笑眯眯地转过来看我说:“乖孙女,你来了。”
我推门进去,预上传需要借助一个探测仪器,那仪器像是一个满是插头的躺椅,现在老头就躺在那躺椅上,管道插满他全身。
虽然公司向我保证过,这个系统不会给人带来痛苦,但我还是有点担心。我握住老头的手,问他:“爷爷,你有不舒服吗?”
老头摇摇头,他摇头摇得使劲又吃力,连带着管道哗啦啦作响。
“爷爷不疼,谁能有我这么好的福气啊,爷爷不疼。”
随后我拉着老头一起上线,上线云端上的老头很健康。甚至可以蹦蹦跳跳地和我一起跳房子玩。只不过,老头好像平衡有问题,总是往墙上撞。
此时我的眼前闪过一条信息:“若开通完全健康服务,请缴纳费用。否则上传人物将随机持续带有‘眼盲’‘耳聋’‘失智’等残疾”。
这信息是念出来的,老头在一旁也听见了。我有点懊悔最近过于沉迷工作和攒钱了,没时间陪老头,让他一个人在预上线系统上盲了这么久。
我装作不在意地说:“没关系,爷爷,这才这么点钱,我后面攒一攒就赚到了,你不要担心。”
老头罕见的半晌不接话,很久以后才小声地说到:“不如算了吧。”
“什么算了?”
下了线后老头怯懦地看向我,他不敢直视我的眼睛:“隔壁的小沈说,那服务器都是假的,就是为了逼我们上线去的东西……我在线上看不见,也没什么意思……小沈他们好像联合了什么,准备恢复土地,种草……”
说到一半,老头又看了我一眼,像极了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他将话锋转了过去:“哎呀,你瞧瞧我,他们那都是乱搞的。我多有福气啊,孙女把我上传到云端享福了。爷爷一辈子陪着我的乖孙女哦。”
7.
老头的上传手术安排在早上,他许久不出门,每走一步都会痛得倒吸凉气。我知道,他的身体已经带给他太多痛苦了,我要让他上传到云端去,让他健康舒服地活着,永久地活着。
公司答应过我的,上传不会有任何痛苦。
上线中心的人很多,太多人想将自己的爱人永存,我和他排在队伍中和人群中缓慢地向前进,远远地隐约看到了格桑的影子。
做上线的地方是个封闭的手术室,老头刚进去我就听见旁边的手术室里发出大声的惨叫。原来是一位家属误入了手术现场,哀嚎地跑了出来。一旁的工作人员立刻将芯片插进他脖子,只见插进去的时候,那人的表情突然变了,然后痛哭流涕、又满脸喜悦地走了。
我有点紧张,那只鹰的眼睛开始带着尖利的啸声在我脑海里盘旋不去,我也不受控制地闯了进去。
手术室里很空,只有几个医护人员和一台巨大的仪器,房间里面的医生正拿着巨大的锯子,老头手脚都被捆住,一脸恐惧地睁大着眼睛。意识到我冲进来后,他立刻换了表情,微微侧头朝我笑着说:“乖孙女不要怕,爷爷马上能长长久久地陪着你了。”
我走了上去,想到了他在预上线系统里在墙上撞出来的伤,我覆盖住他颤抖地手。
“爷爷,您告诉我,您真的想上传吗?”
老头嘴巴颤动了两下,像是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朝我笑了起来:“爷爷会陪着你的,直到你不需要我为止。”
我忽然就下定了决心,然后说不做了,抱起老头飞快地跑了。
8.
医院给老头打了镇定,路上他很快就睡着了,他好像从未睡得这样地安稳。我想起奶奶云秀还在的时候给我讲过,我小时候总是哭闹不睡觉,只有他抱着我哄着我,我才愿意乖乖地闭上眼睛。
时光轮流转,今日我把老头抱在怀中竟也像当年那样。
我抱着老头冲出医院的时候,是格桑接的我。她说她从园长那里听了我的故事,特地来找我。
她开着辆私人的小型飞行器,眉眼依旧是那样柔和。飞行器的噪音很大,我扯着嗓子问她:“你不恨我劝园长将他的动物园上传了吗?”
格桑沉默片刻,将飞行器停在草原上,然后对我说:“我不想世上再多一个后悔的人。”
初春的草原还是有点凉,我和格桑架起了篝火,围坐在一旁。那匹撞过我的小马安静地站在旁边,老头则慢悠悠地在我怀里转醒,好奇地望着草原和小马,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
老头的视力很好,纵使老了一双眼睛依旧亮晶晶的。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在草原上骑过马射过箭,百步穿杨的弓法。
“好地方啊,真是好地方。”老头摸摸马,又摸摸草,挣扎地从我的怀中坐了起来,然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躺在了草地上。
草地上的草稀稀拉拉的,滚了他一身草根和土。
“我年轻的时候骑马很厉害的,她奶奶就是我骑马追到的,你奶奶唱歌也好听,跟我妈一样……”老头好像从没像今天话这么多过。他从他出生讲到少年,从中年讲到迟暮,我在旁边安静地听着,看他好似变成了少年模样。
讲到最后他坐起来,朝着格桑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倒在我的肩膀上,我知道他要坚持不住了,我的鼻涕眼泪混在一起往下坠,模模糊糊地说“爷爷……我舍不得你……”
我真的是太难过了,好像我只在出生时是最富有的。后面我失去了地面上的楼房,失去了爸妈和阳光,失去了奶奶和菜肴,还有那些回不去的街心公园和小巷。
爷爷的手艰难地盖住我的手摸了摸,我猜他可能想摸摸我的头,但是他应该没力气了。我低头看他,看到他的眼睛也红了,他的头猛地砸到我的腿上,他开始模模糊糊地叫:“云秀啊……妈妈啊……”
他的手伸向空中,然后陡然地放下,最后他那双眼睛开始变得浑浊,他看向我说:“乖孙女,爷爷好疼啊,爷爷活累了,你就让我走吧……”
他的一生从草原上的一声啼哭开始,意气风发地走过几十载,最后却为了陪我委屈在那样的小屋子里,忍受了好几年病痛。
我使劲地点点头,我的眼泪砸在他的脸上、眼睛上,然后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我好似看见有人往草原那头走去,步伐铿锵有力,带着欢声笑语。
晚风里飘来他最后一句叹息,他用最后的力气抚摸了这片草原的土地。
篝火噼啪作响,我记起奶奶走前教我的曲调。
“Uregeng ononai(ye)erye deekhenuur(guur),
在宽宽的敖嫩河畔,
Unagshaa tavidagha(gaa)goyolgeshengkhe(gee),
奔腾的骏马多美好,
Usharhang gansakhang(gang)amaragtaiya(gaa),
与我唯一的爱人,
Uulzaadch taradagha(gaa)goyolgeshengkhe(gee),
相见再离别多美好。”
责任编辑:嘉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