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胡同里的“间接”信号
作者/许文
北京城,千禧年。胡同墙根儿底下新刷的“拆”字,红得扎眼,跟刚盖的戳儿似的。空气里除了开春儿那点子凉飕气儿,还飘着一股子新不新旧不旧的别扭劲儿。胡同口那家叫“时光匣子”的音像店,算是这条眼瞅着要没影儿的巷子里,最后一块儿文艺地界儿了。
掌柜的叫陈默,人跟名字一样,三棍子打不出个屁。顶着一脑袋永远跟刚让风给捯饬过的鸡窝头。街坊王大妈老数落他:“小陈儿,你这嘴是租来的?到期该还啦?”陈默就咧嘴一乐,那眼神儿可没闲着,老往斜对过儿“老豆汁儿张”的门脸儿瞟。
他惦记的可不是那碗儿酸不溜丢、冒热气的豆汁儿,是人家老张头的闺女张薇。张薇在附近大学念中文,马尾辫甩得那叫一个利索,走道儿带风,笑起来俩眼弯得跟月牙儿似的。陈默心里头琢磨,侯孝贤说的那“爱是间接的”,可不就是给他预备的词儿么?
他那点儿心思,藏得那叫一个深,兜的圈子能绕紫禁城三圈儿还不止。张薇来租盘儿,他从来不推那会儿最火的《花样年华》(虽说他进了不老少),可侯孝贤那几部《悲情城市》《恋恋风尘》《童年往事》永远码柜台最显眼的地儿,擦得倍儿亮,跟供着祖宗牌位似的。他偷偷摸摸数过,张薇借《悲情城市》的次数,比借周星驰那《喜剧之王》还多出两回。陈默心里那点儿小火苗儿,就跟胡同旮旯里没拆净的煤球炉子一样,噗噗啦啦,时明时暗。
有天,张薇来还《海上花》,顺嘴儿问了句:“嘿,老板,这片儿看得人直犯迷瞪,您怎么老摆它呀?”陈默正低着头,假模假式地归置一摞快散架儿的VCD壳子,手指头差点让那破塑料边儿剌个口子。他憋了老半天,脸皮子有点儿发烫,才从嗓子眼儿里挤出点儿声儿:“……慢……慢工出细活儿呗。”那动静儿小的,跟蚊子哼哼差不多。张薇“哦”了一声儿,撂下钱走了。陈默瞅着她拐过胡同弯儿的背影,臊得直想给自己一大耳刮子:细活儿?细个六啊!他觉着自己个儿活像个哑巴演小品儿的全砸锅了。
千禧年这春脖子,北京城迎来了它那标志性的“下黄土”。好家伙,黄风怪跟把内蒙的沙土地都卷来了似的,天儿黄得跟扣了个锅盖儿,沙子粒儿砸窗户玻璃上噼里啪啦,跟急赤白脸敲锣似的。街上没几个人影儿,都裹得跟粽子似的,蒙头捂脸紧着捯饬步子。陈默正打算提早儿关张儿,门帘子“唰啦”一下被掀开了,裹着一股子土腥味儿冲进来的,正是张薇。头发乱了套,几绺发丝被汗和沙土粘在光洁的额角,鼻尖儿上蹭着点灰,显得有点狼狈,但那双月牙似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亮得惊人。她怀里头紧紧护着个布包,拍打着身上的土。
“哎呦喂!这黄风怪可真够劲儿!”她喘着气,声音带着点沙哑,却依旧脆生,“差点儿把我卷回姥姥家去!”
陈默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那风沙卷起的石子砸中了胸腔。他下意识想伸手去接她拍下来的土,又猛地缩回,手指在裤缝上蹭了蹭。“快……快进来,门关上,挡挡风。”他声音比平时高了些,带着点急促,赶紧绕出柜台,把被风吹得摇晃的门板往里拉了拉,插上门栓。店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风沙呼啸的闷响和头顶老式日光灯管的嗡嗡声。
张薇跺跺脚,把鞋上的土磕掉,这才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布包放在柜台上。陈默这才看清,是上次她还回来的《海上花》的碟盒,外面仔细包了层蓝印花布。
“喏,还碟。路上差点儿让风给‘送走’了,幸亏我捂得严实。”她拍拍布包,松了口气的样子,抬眼看向陈默,带着点劫后余生的笑意,“老板,您这儿成避风港了。”
陈默的目光在她鼻尖那点灰上停了一瞬,又飞快移开,落在那个蓝印花布包上。他喉结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比如“这么大风你还来还碟干嘛”,或者“没伤着吧”,但话到嘴边,又被他那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性子给生生咽了回去。他憋了半天,只闷出一句:“……坐会儿吧,风小了再走。”他指了指柜台旁边那张旧马扎,平时他自己坐的。
“谢了老板。”张薇也没客气,拍了拍马扎上的浮尘,坐了下来。店里狭小,两人之间隔着柜台,距离不远不近。风沙拍打着窗户,发出持续的、令人心焦的簌簌声,反而衬得店里有种奇异的安静。日光灯管的光线惨白,落在张薇沾了尘土的发梢和年轻的脸庞上,也落在陈默低垂的、显得有些局促的眉眼间。
空气里那股子新不新旧不旧的别扭劲儿,混进了尘土味,也混进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和……温度。
陈默感觉手脚都没处放。他习惯性地拿起柜台上的软布,去擦拭那些本就一尘不染的碟片盒子,动作有点僵硬。他不敢看张薇,又忍不住想看。余光里,张薇抱着膝盖,安静地坐着,目光似乎在打量店里堆得满满当当的碟架,又似乎在看他那笨拙擦拭的动作。
沉默像外面的沙尘一样弥漫开来,沉甸甸的。
“咳……”张薇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寂,“这风沙,真够瞧的,让我想起《悲情城市》里头,基隆港那雾蒙蒙的天儿,也让人喘不过气儿来。”
陈默擦拭的动作猛地一顿,像被按了暂停键。他抬起头,撞上了张薇看过来的目光。她的眼睛亮亮的,带着点探究的笑意,还有一丝……了然?
她提到了《悲情城市》。她借得最多的那部。她……知道?
陈默的脸“腾”地一下,比刷了“拆”字的红油漆还红,一直红到耳朵根儿。他感觉自己的心思,那兜了紫禁城三圈儿还不止的心思,在这昏黄的灯光下,在这漫天黄沙的包裹里,被这姑娘轻飘飘一句话就给戳破了。他那点儿小火苗儿不再是噗噗啦啦,而是“轰”地一下,烧得他口干舌燥。
“啊……是……是有点像。”他声音干涩,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慌乱地低下头,手里的布把一张碟盒擦得吱呀作响。
张薇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月牙儿弯得更明显。“老板,您这儿侯导的片子,摆得可真齐整。每次来,都跟朝圣似的。”她的声音带着点调侃,却并不让人讨厌。
陈默的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当场抓住的小偷,偷藏的心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那股灼热和慌乱,但效果甚微。他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抬起头,视线却只敢落在张薇面前那块擦得锃亮的柜台上。
“……慢……慢工出细活儿。”他又重复了上次那句蠢话,但这次,声音虽然还是不高,却不再像蚊子哼哼,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笨拙,“……得……得对得起好东西。”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柜台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意有所指,却又不敢挑明,只能笨拙地绕着圈子,把“好东西”指向侯孝贤的电影,更指向眼前这个风沙里冲进来的姑娘。
张薇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沉淀下来,变成一种安静的、若有所思的神情。她似乎听懂了那层包裹在“慢工细活”和“好东西”下的笨拙心意。窗外的风沙声似乎小了一些,日光灯管的嗡嗡声清晰可闻。
过了一会儿,她才轻轻开口,声音也放轻了,像怕惊扰了什么:“是啊,好东西……值得等。”
这句话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陈默翻江倒海的心湖,漾开一圈圈难以言喻的涟漪。他猛地抬眼,再次撞进张薇的目光里。这一次,他没有躲闪。昏黄的灯光下,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地交汇,风沙呼啸的背景音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流淌、确认。
陈默觉得,自己那绕了紫禁城三圈的心思,好像终于找到了一条……虽然曲折,但方向明确的回程路。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问问她《海上花》到底哪儿让人犯迷瞪了,或者问她下次想看什么……可就在这时,窗外风声骤然又猛烈起来,卷着沙石噼啪作响,像在催促。
张薇站起身,拍了拍裤子:“风好像小点儿了,我得赶紧回去了,我爸该担心了。”她拿起那个蓝印花布包着的碟盒。
陈默几乎是下意识地也跟着站起来,动作快得差点带倒凳子。“……外头风还硬,”他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慢点儿走。”
张薇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栓上,回头看了他一眼。灯光下,她鼻尖那点灰还在,但笑容干净又明亮:“知道啦,老板。谢谢您的‘避风港’。”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声音轻快,“下次……我还来借侯导的‘细活儿’。”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裹挟着沙土的风瞬间灌入,吹乱了她的马尾辫。她像来时一样,利落地钻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依然昏黄的胡同深处。
陈默站在门口,看着那空荡荡的巷口,任由风沙扑打在脸上。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还是滚烫的。胸腔里,那噗噗啦啦的小火苗儿,此刻正烧得旺旺的,驱散了沙尘带来的阴霾,也照亮了他那颗向来沉默的心。
他慢慢走回柜台,拿起刚才擦拭的那张碟片,是《恋恋风尘》。他摩挲着封面上阿远和阿云模糊的背影,嘴角,终于咧开了一个大大的、无声的笑容,比他任何一次咧嘴傻乐都要真实。
风沙还在刮,胡同墙根儿的“拆”字依旧红得刺眼。但在这个被黄沙笼罩的千禧年春天,“时光匣子”音像店里,一种比风沙更坚韧、比时代洪流更细微的东西,正在悄然生长。它无声,间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度。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