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我的全部逃亡经费只有四块七毛钱,因为逃亡之前,我想喝一罐可乐。

温酒斩孙明

作者/张紫晨

 

孩子的世界,总是一本正经地做些滑稽事,叫嚷浮夸的口号,两个男孩演绎荒诞的故事。


周三的下午,我站在办公室里,面前的白墙上面挂着一张世界地图,我还没有想到阻止孙明的办法,只是想起他对我的恐吓,内心惶惶不安,他离开时那阴森的笑容仿佛一把巨大的镰刀,无情地收割了我的一切希望。我悲戚地看着地图,想象着周五到来之时,会是怎样一幅天崩地裂的末日场景——我的妈妈会揪着我的耳朵,让我贡献出娇嫩的屁股,然后用一根插满了柔软而漂亮羽毛的鸡毛掸子狠狠抽我的屁股,等她力气用尽却仍不能解气之时,我的爸爸就挺身而上,接过妈妈未完的事业,而我的屁股早就开花啦!等到他们的双打结束,我就会变得像隔壁卖香烟的驼背一样,只能捧着屁股,弯着腰走路了。在这万念俱灰的时刻,我的心中陡然冒出了一个惊人的念头,想要躲过这一劫,只能离家出走了。可是要出走到什么地方去呢?也许只能逃到外国避一避风头了,我开始研究起了世界地图,从距离上来看,去韩国最近,但是要游过太平洋,我不会游泳,所以韩国行不通,那就只能去中国下面的国家了,我又不认识挝、缅、甸这些字,所以最后的终点只剩下了泰国。我口袋里还有六块五毛钱,是这一周余下几天的伙食费,实际上,我的全部逃亡经费只有四块七毛钱,因为逃亡之前,我想喝一罐可乐。

当我正想入非非之际,一股巨大的力量拍在了我的后脑勺,我一时没反应,额头撞在了墙上,跟世界地图来了一次亲密接触,当我惊恐地转过头,看到孙明正挑着眉毛,狠狠地瞪着我,我整个人猛地一缩,只恨自己没有一副龟壳。孙明说,站没个站样。我努力挺直了身板,只盼能化解他的怒气。他将腋下的书本重重地摔在了办公桌上,端起茶杯,摇头晃脑地吹了几口气,吹掉浮在水面的茶叶,然后像抽水机一样,贪婪地猛灌了一大口。喝掉了半杯茶,他的活力就恢复了,不过这次却将矛头对准了站在我对面的马小军身上,他抄起办公桌上的木头戒尺,对着马小军喝道,把手伸出来,还差几下自己说?

马小军畏畏缩缩地伸出手掌,结结巴巴地说,还还差五五下。

孙明一把抓住马小军手腕,捋平了他的手掌,然后高高举起了戒尺,那戒尺尚未落下,马小军已经瑟瑟发抖,面如土色,随着“啪”的一声脆响,戒尺落在他的手掌心,他那毫无生气的脸庞霎时通红起来,又从黄蜡变成了猪肝,孙明大喊一声,报数!

马小军说,一。

孙明点点头,不急于继续挥动戒尺,似乎很享受马小军痛苦的模样,我站在一旁,暗自揉抚着自己的手掌,那撕心裂肺的疼痛此刻又浮现在了脑海当中——不久之前,我也受到了同样的惩罚。待手掌的疼痛彻底蔓延开来之后,第二轮的酷刑才缓缓到来,如此报完第五下,马小军的脸色已经从赤红变成了绛紫,鼻涕跟眼泪混合在了一起。孙明丢下戒尺,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口茶,目光在我俩身上不停游移,当转向我时,我就赶紧低下头去,转到马小军时,我则偷偷地朝他觑一眼。

肉体的惩戒只在当下对我们产生了一丝震慑,很快就会随着疼痛的消失而抛之脑后,真正令我们在未来几天里都将生活在提心吊胆中的,是孙明在周五放学之后会去我跟马小军家做一次深入的家访。家访的内容就是关于我跟马小军为什么会在周三的中午用一根绳子在野河边套鸡头米,如果不是有人给他打了小报告,也许我们淹死在河里都没人知道——他是这样跟我们说的。所以我很想问他,老师,你惩罚我们是因为害怕我们掉进河里淹死掉吗?可是我们并没有掉进河里淹死掉,所以为什么要惩罚我们呢?我想马小军一定也是这样想的,甚至于,他还会说,我根本就不会掉进河里淹死掉,因为我会游泳。尽管我们都认为惩罚我们的理由不存在,但这无法改变孙明想要惩罚我们的决心。他是一只老猫儿,喜欢折磨我们这些可怜的小老鼠。

那天放学的路上,我和马小军愁眉不展,唉声叹气,班长吴璇骑着她的那辆黑色凤凰自行车从我们的身边翩然而过,然后回过头来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我们懒得搭理她,可是她却猛地捏了一把刹车,得意洋洋地对我们说,活该!

马小军说,呸,你才活该。

吴璇说,让你们去河边玩,河边好玩吗?

我和马小军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好啊,原来是你打小报告。

吴璇冲着我们做了一个鬼脸,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卖力地蹬着脚踏,一溜烟地跑了,我们遥望着她那条粗壮的辫子,暗自伤神。马小军说,你爸爸会打你吗?

我说,会的。

他说,我爸爸也会打我的,你爸爸会怎么打你?

我说,不知道,你爸爸呢?

他说,用皮带或者擀面杖,我死定了。

他快要急哭了,他说他的爸爸力气很大,曾经一脚把他飞踹出十几米远,还曾经一巴掌把他扇得像个陀螺一样转圈圈。我咽了口唾沫,觉得我的爸爸妈妈好歹还算温柔一点。马小军说,喂,你想想办法嘛。

我丧着脸道,我真是被你害惨了,明明是你拉我去河边的。

你真不够义气欸。他说。

我不想回家了,我要离家出走。我说。

可是能去哪里呢?

我还有六块五毛钱,我想喝一瓶可乐,还剩四块七毛钱,四块七能去什么地方呢?

马小军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像个大人一样对我说,屁啦,四块七还是去飞云超市门口坐摇马吧,去城里的中巴车都要五块钱。

天色将暗,一抹晚霞悬于天际,如烈火燃烧,我们这样默默地穿过了几条街道,马路边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几个年轻的妇人在熟食店前排着队,推着小车卖茶叶蛋跟兰花干的老奶奶掀开锅盖,一团热气晕开,浓浓的香味钻进我们鼻子里,我饿了,马小军也饿了,他说,我要回家吃饭去了,要死也得到星期五。

言毕,他又学着电视里的腔调说,老子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他的豪迈感染了我,我们在下个路口分别,我又折返回去,在老奶奶的摊位上买了一根兰花干,嗦了一口汤汁,茴香混合着酱油水的鲜美味道让我一下子忘记了今天发生的一切,我像个阔绰的少爷一样大摇大摆地往家走,走几步咬一口兰花干,吸饱了汤汁的干子塞满了嘴巴,我顾不得烫,很快边吃完,最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竹签子。又多花了五毛钱,看来离家出走的计划变得更加困难了。

 

次日一早,我跟马小军在路口会合,一起去学校,马小军背着印有奥特曼的书包,脖子里挂着他妈妈每天都备好的水壶,他的妈妈总是跟他说,小军,你在学校要多喝热水,不准喝凉水。可是他的妈妈不知道,马小军不喜欢喝水,他总是在放学之后把水壶里的水倒进厕所里。

我们走在去往学校的路上,小鸟在树上啁啾,上早班的人们来往穿梭,车铃铛的声音不绝于耳,马小军说,我们没有钱离家出走,是不是这样?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离家出走要多少钱。

他搂着我的肩膀说,要很多钱。

我叹了一口气,马小军说,可是如果孙明跟我的爸爸告状,我会被打死的,其实我一点也不怕死,但是我的《冒险岛》还没通关呢。所以我想了一个晚上,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了。

我好奇地看着他,他把脸凑来,贴近了我的耳朵,又仔细地环顾了一圈,发现无人在意我们之后才在我的耳边小声地说,我要把孙明杀掉。

啊?我惊叫一声,旋即被他捂住了嘴巴。

真的。他说。

马小军用了将近十分钟的时间,向我证明了自己意欲杀掉孙明的决心,最后他说,你能给我买一瓶可乐喝吗?

我质问道,凭什么?

他说,拜托,我替你杀掉了孙老师哎,你真小气。

我一边走着,一边思考着这桩交易,虽然他杀掉孙明不完全是为了我,可是这样我就免于我爸爸妈妈的暴揍,代价仅仅是一瓶可乐,好像还挺划算。不能这样算,一瓶可乐的钱可以买三个兰花干,我可以吃三天,挨揍毕竟是一天的事,等挨完揍,我又是一条好汉。哎,可是想起那根鸡毛掸子,我就浑身打颤,仿佛那根细细的棍子划破空气的呜呜声就回荡在耳边,下一秒就要落在我的屁股上,像电流一般。我情不自禁地揉了揉自己实际上并无遭到荼毒的屁股。

可是万一我给你买了可乐,你不去杀孙老师怎么办?

那你跟着我总可以吧。

那你打算怎么杀掉孙老师呢?

……

我决定拒绝马小军的交易,因为他根本就没想好要怎么杀掉孙老师,只是说说大话而已,我轻蔑地切了一声,他像一只青蛙一样跳得老高,仿佛我的质疑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说,你等着吧,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

我们一路说着话,很快走到了学校,各个年纪的同学们鱼贯而入,校园里站着两个值班的老师,一个是一年级的吴老师,虽然她没有教过我们,但我们都知道她很温柔,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对待学生和蔼可亲,脸上总是带着恬然的笑,而另一个就是孙明老师,他是我们的数学老师,又是我们的班主任,他跟吴老师截然相反,我们从来没见他笑过,总是板着一张脸,有时候,我们班级闹哄哄的,只要一听到他的脚步声或者是咳嗽声就吓得噤若寒蝉,在他的课堂上,只要被他叫起来回答问题的同学,他都会眯着那双隔着镜片的眼睛盯着你,好像不是在等待答案,而是在等待招供,万一问题没回答上来,他就立马瞪起眼睛,死死咬着嘴唇,然后怒斥一番,这一遭下来,被点名的学生即使到了下一节课仍旧魂不附体,心有余悸。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进学校,混迹在学生大潮中,努力避开他的视线,同时也努力不将视线瞄向他。走过了他的身边,提着的一颗心才稍稍放下,却听得他从背后传来几声呵斥,我的脑门上霎时蹦出了几滴汗水,后背也紧跟着一阵发凉,马小军更是浑身一哆嗦,像只老鼠一样朝着教室狂奔而去,等到了教室,我们才敢回神去看,原来是一个没戴红领巾的同学被他拦下了,那同学禁不住几句训斥,已经抹起了眼泪。马小军说,杀掉他为民除害。

我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要是把孙老师杀了,我就给你买可乐。

你就不能先给我买可乐吗?他不满地嘟囔着。

那不行。我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我要是把孙老师杀了,那警察就会把我抓起来,那我还能喝到可乐吗?

我向警察求情,求他们等你喝完可乐再把你抓起来。

他托着下巴沉吟了片刻,说道,那好吧,你不能骗我。

我说,骗你是王八蛋。

交易就这样达成了,马小军说这是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我非常认真地点点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可是在此之前,你是不是应该想好计划?他说,我会想好的。

然而一个上午过去了,马小军屁的办法也没有想到,或者说想到的办法没有一个靠谱。吃午饭的时候,我们一起坐在学校门外的小吃店里,等着那个脸上满是麻子的老板娘给我们煮方便面,我还加了一根火腿肠跟一个煮鸡蛋,马小军什么也没加,他央求我至少请他再吃一根火腿肠,我伸手摸了摸口袋里可怜的一点零钱,没舍得。他咽了口唾沫,说道,其实我也不喜欢吃火腿肠,都是死猪肉做的,一点也不健康。但是你别忘了我的可乐。

他坐在我的对面,提溜着一双大眼睛,用一双筷子不停地敲打着桌子,我知道,他说得慷慨,其实一点计划也没有,他不满地对我说他一个上午三节课的时间都在思考这件事情,想得头都大了,什么课都没听进去,头发都掉了好几根,说罢腾出一只手来在头上胡乱抓了一把,似乎想要向我证明自己脱发的事实。然而一把抓下来,手中却一根头发也没有,他辩解道,真的,我没骗你,语文课上我掉了六根头发,音乐课上掉了八根。

说罢话锋一转,可是我还是没有想出来,本来我想弄一瓶甲胺磷药死他,你知道的,我爸爸在农资站上班,经常有人找他买甲胺磷回家喝了自杀。但是我怎么跟我爸爸说呢?难道告诉他,我要从他那儿搞一瓶甲胺磷去药死孙明吗?

说话间,我们的方便面端了上来,马小军伸长了脖子,盯着我碗里的煮鸡蛋跟火腿肠。小吃店里吵吵闹闹,一台悬在半空的电视正在播放着《三国演义》,马小军盯着我的碗看了一分钟之久,见我没有任何跟他分享的意思,便自觉无趣地收回了目光,投向了挂着的电视上。正放到十八路诸侯起兵讨董的情节,我们都不再说话,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视,诸侯们一连派出几员大将,都被华雄给斩了,这时候,关羽站出来说,小将愿斩华雄之头献于帐下。随后曹操端来一樽冒着热气的酒敬给关羽,关羽未接,转身向战场走去,只听得战鼓擂擂,助威声一浪高过一浪,众人正在焦急等待时,关羽骑着高头大马奔驰而来,手中拎着的赫然正是华雄的首级,关羽翻身下马,将那首级掷于地上,众人皆是骇然,曹操端来那酒,余温未散……

我们看得目不转睛,热血沸腾,筷子挑起的那几根面条也忘了送进嘴巴里,直到关羽将酒一饮而光,我们才意犹未尽地眨了眨眼睛,马小军说,关羽真厉害啊!

我说,你知道这一章叫什么不?

马小军摇了摇头,我说,叫温酒斩华雄,我们家有这一章的连环画,我看过不知道多少遍了,还有华容道。

马小军羡慕地望着我,说,借我看看。

我喝了一口面汤,说道,我得问问我爸爸。

提到我爸爸,想到周五放学后孙老师要上门家访,想到马小军的信口开河,我顿时就蔫了下去,这一顿揍现在看来是在所难免了。马小军还在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我已经懒得去搭理。

 

这天晚上放学,我正在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马小军蹦蹦跳跳地跑到我的课桌旁,揽着我的肩膀,对我说,我想到好办法啦!

他说他要像关羽一样,一刀砍了孙老师,可是这又谈何容易?他扒拉着我的耳朵,像个卧底传递情报一样跟我说他知道孙老师住在哪里,他住在老邮局的职工楼里,孙明的老婆在邮局上班。从邮局出来后有一段荒僻的小路,孙明每天早上沿着这条小路骑车去学校。而我们可以早早埋伏在职工楼外面,等到孙明出门之后尾随而上,趁其不备,从后面将他一刀斩于车下。马小军说得忘乎所以,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几声大笑,我狐疑地望向他,说道,我也要跟你一起吗?

他说,那当然了,你骑车载着我,你当我的马。我自行车还不熟练,不会单手脱把。

我背上书包,往教室外面走,马小军一直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征求我的同意,我思考着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单凭马小军真的能一刀斩了孙老师吗?万一被孙老师发现了,他只要瞪我们一眼,我们估计就得吓得从车上摔下来,我的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来孙老师的那张铁青的脸,想到他平常对我们的训斥和惩戒,想到上一次我因为上课之后没有立即回到座位上就被他揪到教室外面站了一节课,想到数学考试没考上被他用戒尺打了十几下,想到……往事历历,无数个令我毛骨悚然的画面一股脑儿地涌出来。各种各样的情绪奔向心头,开始是害怕,紧接着是委屈,最后又化成了愤怒,不知不觉间,我竟咬牙切齿起来,恨不得孙明在回家的路上跌进河里,或者被车撞进医院。

我们走在路上,马小军挥舞着手臂,仿佛手中有一把钢刀一般,手臂朝着路边的一株野草砍去,野草应声断成两截,他哈哈大笑着对我说,嘿嘿嘿,你看,我一刀就砍掉了孙明的狗头。

我也以手为刀,划破空气,一刀挥向野草,野草拦腰折断,我用衣袖擦去手上残留的野草汁,如同擦掉刀锋上的鲜血,然后对马小军说,我答应你了,我们明早一起去!

好,我们就温酒斩孙明!马小军豪迈地说,我爷爷有一把短刀,是大师锻造的,刀身乌黑,刀锋薄得像一张纸,不,比纸还要薄,刀把跟刀鞘都是桃木做的,刀鞘两面各雕了一条龙,刀把上嵌了一颗宝珠,我爷爷说这叫二龙戏珠,那把刀可锋利了。

我说,哇!

他补充道,你知道乔三吗?

我说,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了,乔三是我家邻居,有一次他跟我爷爷吵架,我爷爷吵不过他,回家拿了短刀,一刀就把乔三砍了,那血像喷泉似的往外喷。

哇哦!我说,那后来呢?

后来不重要,我告诉你,明天只要一刀,肯定能叫孙明死翘翘。马小军叉着腰,自信满满地说。

哇哦。我再次惊叹起来,我载着你,你砍孙明,砍完就跑,不要被抓到。

马小军握着我的手,郑重地说,好,别忘了请我喝可乐呀。

我们热烈地聊着,脚步不由轻快起来,好像胜利的曙光就在前方,在分别之际,我们约定好了次日早晨碰头的时间。我一路蹦跳着回到了家,我的爸爸正在喝着酒,我的妈妈一边把菜往桌上端,一边招呼我坐下吃饭。今晚的菜很丰盛,有红烧鱼、豆米烧鸡、炒豆干,还有西红柿蛋汤,我的妈妈夹下鱼肚上的那块肉,递到了我的饭碗里,我的爸爸又给我夹来一只鸡腿,我大口扒拉着饭菜,我的妈妈抚摸着我的头,笑意盈盈,我也跟着笑,笑着笑着,我突然有些难过起来,我的妈妈还不知道,我明天就要去做一件大事了,我要跟马小军去砍了孙老师,虽然我不动手,但我是马小军的帮凶,万一被人看到了,大概也会被抓起来的吧,那我以后就再也吃不到妈妈做的饭菜了。

我的鼻尖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但我强忍着,把鸡腿吃掉,心中默默地说,妈妈,对不起了,我要成为杀人犯的帮凶了,但是我并不后悔,我们是一定要杀掉孙明的,他实在是太可恶了,如果我们没有被抓到,那我就还要吃你做的饭菜,要是我被抓到了,你们不要来监狱看我,我怕我会哭出来。

带着这样复杂的心思,我怏怏地吃完了晚饭,连动画片也没有看,就自己去洗了脸洗了脚,早早地钻到了床上,我的爸爸妈妈都很诧异,我听到我的爸爸说,他今天是怎么了?从来没有过呀。

我的妈妈紧张地说,呀,会不会生病了?我要去看看。

我听到他们的话,蒙着被子,眼泪就流了下来,这时候,我的妈妈已经走到了我的床边,她拍了拍我的身子,问道,你今天怎么啦?

我没说话,在被子里擦掉了眼泪,我的妈妈拉开被子,我紧闭着双眼,装作已经睡着,我的妈妈用手背探了探我的额头,喃喃自语道,奇怪了,也不发烧啊。回来时还神气活现的,怎么吃了个饭就蔫了呢?

我的爸爸也走了过来,说道,你就让他睡吧,我看八成是白天玩疯了,睡一觉就好了,你别担心了。

他们在我的床边站了一会儿,才先后离开,听到他们离去的脚步声,我才松了一口气,现在,我的脑海里乱糟糟的,既有将要见到孙明死翘翘的激动,又有一点点的愧疚,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后背都被汗水给浸湿了,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都还没有睡着,再后来,我的大脑就变得混混沌沌,一会儿看见孙明指着我的鼻子大骂,一会儿又看到马小军骑着大马笑逐颜开,他们两个就这样在我的脑子里互相攻占,一会儿是孙明,一会儿是马小军,迷迷糊糊地,我就失去了意识。

其实我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们成功杀掉了孙明,于是我们就兴高采烈地回了家,我的爸爸见到我回家,吃惊地问我,你怎么没去上学呢?

我仰天大笑道,因为孙老师被杀掉啦!

说罢将孙明的脑袋丢到了我的爸爸面前,我的爸爸骇然,旋即对我拱手,又回屋端出一碗酒对我说,快干了这碗酒。

我还没有来得及喝掉碗中的酒,一群警察就冲进了我家,他们把我牢牢按住,其中一个人将我双手反绞住,另外一人对准我的小腿就是一脚,我立时跪了下去,我的爸爸大喊道,你们要干什么?一人从腰间掏出了手枪,朗声道,你的儿子犯了杀人罪,现在我们要枪毙他!我的爸爸说,可是他还小,要枪毙也等他长大了好不好?那人正色道,不行,简直是胡闹,现在就要枪毙。预备——三、二……我原本乖乖地跪着,在听到倒计时后忽然挣扎起来,拨开了一个押住我的警察,行刑警察喊道,快按紧他!他要逃跑!可怜我还没站得起来,就又被压下去,我拼命地扭动起了身子,试图干扰手枪的瞄准,后来,他们就把我绑了起来,我动弹不得,行刑的警察又绕到了我的面前,将黑洞洞的枪口杵在了我脑门上,我知道,我是难逃一死了,在临死之前,我哭着哀求道,你们让我再看一眼我的爸爸妈妈好不好?

后来,枪声没响,闹钟倒是把我叫醒了。我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定了定神,意识到重要的时刻终于就要来临了!我穿衣洗漱,我的妈妈张大了嘴巴看着我,似乎感到非常的不可思议,确实是这样的,我居然没有赖床,而且比平日早起了四十分钟,我的妈妈说,你怎么起这么早呢?

我撒谎道,我今天要做第一个到学校的人,把教室都打扫干净。

我的妈妈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怪不得昨晚要早睡,我还以为你生病了。

我埋头吃着早饭,不敢去看我的妈妈,也不敢再去应她的话,就这样沉默着,等我喝完一碗粥,吃掉了两个鸡蛋,便背上书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

这天早上,我骑着我的爸爸送我的十岁生日礼物——一辆金狮牌的自行车,飞快地朝着与马小军约定的会合地点骑去。这辆自行车对我来说太高了,如果我坐在坐垫上,那么只能用脚尖去踩脚踏,如果我想要整个脚掌都踩在脚踏上,就只能站起来蹬,可是站起来蹬又太费力气,我还要留着力气载马小军,所以就只能坐着,用脚尖去踩脚踏了。我比往常早出门了半个小时,路上人迹稀少,就连往常热热闹闹的包子店、豆浆店此时也没几个人,天虽已亮,有几盏路灯却仍旧没有熄灭。我艰难地踩着脚踏往前骑,骑得太过于专注,以至忘了要去什么地方,等过了一个路口,才回过神来,我要去跟马小军会合。我们今天早上要去杀掉班主任孙明老师。

就在昨天晚上,这个计划还令我感到激动不已,我为此还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可是此时此刻,我却难有精神,也许是没有睡好的缘故,也许是别的什么,总之,我看上去有些憔悴。我在约定的路口等待了将近五分钟,这五分钟令我感觉无比漫长,仿佛随时都要有一群警察从暗处冲出去,然后将我就地枪毙,尽管这不可能,但我还是担惊受怕。一只野猫从我脚边蹿过,它的尾巴扫到了我的脚踝,我整个人从坐垫上弹了起来,心脏扑通扑通狂跳不止,发现虚惊一场后,又探头探脑地四周环视了一圈,我看到马小军来了,他背着书包,脖子上仍旧挂着他的水壶。我没有看到他的刀,他说在他的书包里,他还说他的水壶里今天装的不是白开水,而是白酒,他从他爷爷的酒瓶里偷偷倒的,还用开水温了一下,他要学习关羽。

他跳上我的自行车后座,我反应不及,差点连人带车一起摔倒,最后用一只脚撑住了地,一路上,我骑得颇为费力,其实马小军不重,骑车载他原本应该毫不费力才对,但是车把总是晃来晃去,一点也不稳,大概是他背了一把刀的缘故。马小军指引着我往孙老师家的方向而去,自行车慢慢吞吞,我的大脑也不如平常一般灵光了,好像所有的念头都飞了出去,只剩下了一个声音,那就是我们要去杀掉孙明老师。在即将抵达之前,我问道,马小军,我们真的要杀掉孙老师吗?

马小军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对我说,那当然,我连刀都带了,你就瞧好吧。

我说,万一失败了呢?

不会的,你相信我,要是失败了,大不了我不要你请我喝可乐了。

啊?我说。

我难以说清楚到底是希望马小军成功还是失败,只知道此时此刻,我突然无比希望有一个人发现我们的动机,然后将我们拦下,哪怕是再被孙老师拎到办公室站一天也行。我渴了,嘴巴里一点唾沫也挤不出来,两片嘴唇像被粘连在了一起,马小军拍拍我的后背,让我停车,到地方了,他把我拉进职工楼后面的一条巷子里,职工楼里排出的废水从这条小巷的排水沟流过,散发出一阵阵的恶臭,一条死鱼浮在污水之上,浑身发白,脑袋少了一半,如同挨了一颗枪子儿,妈呀!我一哆嗦,寒毛竖了起来,马小军问,你怎么了?

我的嘴唇被粘住了,说不出话来,一味地摇头,他笑道,你不会是怕了吧?

我仍旧是摇头,他搂过我的肩膀说,不要怕,看我的。

他背靠着粗粝的墙壁,双手环抱在胸前,半个脑袋时不时地朝外张望一眼。时间慢慢过去,我握着拳头,手心早已被汗水浸湿,那边职工楼响起了一串自行车的铃铛声,马小军迅速抽回了探出去的半个脑袋,急促地对我说道,孙老师出来啦!

我跟他一起扒着墙壁,伸出脑袋去看,孙老师正推着他的自行车,站在职工楼的楼道口,他没有跨上车子,也没有推着车子出来,他只是在打响铃,似乎在催促或者是等待某人的出现。我不由地看了马小军一眼,马小军给了我一个茫然的眼神,他也不知道孙老师在干嘛,我拉了拉他的衣服说,你说孙老师会不会发现我们了?

不可能。马小军斩钉截铁地说。

我看要不就算了吧,不一定非要杀掉他的,我想了想,可以去学校拔掉他的气门芯,让他回不了家。我说。

马小军还没说话,从楼道里跳出来一个小女孩,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的样子,扎着两根大辫子,她走到了孙明身边,孙明蹲下去,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然后将她抱起来,放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原来他是在等他的女儿。我们又对视了一眼,这算是意料之外的突发状况,小女孩在跟孙明说着话,我们听不到,只能看到他们的嘴巴在动,小女孩笑了,孙明也跟着笑了,我们还从未见过孙明在学校里笑过。这时候,孙明跨上了自行车,开始慢悠悠地朝着职工楼外骑去。按计划,我们此时应该追上去的,马小军却没有动,我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小女孩始终在讲话,孙明就静静地听着,一会儿露出微笑,一会儿又温柔地回过头来看看小女孩,他们正在慢慢离开我们的视线,在我们即将看到他们时,我听到孙明大声地说道,抓紧啦!爸爸就要带你起飞咯!跟着是一串清爽的笑声,有孙明的,也有小女孩的。我知道,马小军也听到了,因为他一动也不动。

他们彻底走远了,马小军却没有催促我赶紧追上去,我疑惑地注视着他,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古怪,我说,喂,马小军。

他不予理睬,我一连叫了好几声,他才像灵魂附了体一样,猛地一怔,继而哈哈大笑起来,我说,你笑什么?马小军,你别笑啦!我们下面应该怎么办?要我看,还是别追了吧。我们追不上的,我载着你,一点也快不起来。

马小军郑重地点点头,说道,你说得对,我们不追了,据我所知,孙明已经死啦,刚刚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孙明,一定是有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杀了他,然后冒充了他的身份。哈哈哈,太好了,孙明被人杀掉啦,孙明被人杀掉啦!

我木讷地看着他,旋即也大笑起来,我们俩的笑声在小巷里徘徊,马小军紧跟着又说,我本来还想试一试我爷爷的宝刀,哼,真是太可惜了,还有温好的酒,我也是一口都没喝上呐。

我指着他的书包说,能不能让我看一眼你爷爷的宝刀?

马小军神色一变,紧张地拉住书包带子,说,不行,不能给你看。

不要这么小气嘛。我说。

他一个劲儿地摇头,坚持不能给我看,因为那是一件宝贝,见他这样,我也生气了,推过我的自行车,说,那我不带你去学校了,你自己去吧。

我假装去蹬脚踏,做出跨车的样子,他急了,说,你不要扔下我嘛,我给你看就是了。

我开心地推着车走到他身边,只见他慢吞吞地从肩上卸下书包,又慢吞吞地蹲下身子,把书包搁在腿上,最后又慢吞吞地拉开书包拉链。

快一点嘛,不然上学要迟到了!我催促道。

他开始在书包里摸索,摸来摸去,忽然停下了,惊恐地对我说道,完啦,我的宝刀不见了!

啊?怎么会?

真的!我早上明明放在书包里的,有我半截手臂那么长呢,不见了。他嚷道。

你再找找呢。我也着急了。

他把脸埋得更深,几乎就要钻进书包里了,可是片刻之后,仍旧一脸懊丧地昂着脑袋看着我,努着嘴巴对我摇了摇头,我一个灵光闪过,说道,马小军,你一定是骗我,你爷爷根本就没有宝刀。

他红着脸辩解道,骗你是小狗,我早上就是把刀收好放包里的。

他抓耳挠腮着,可是既然如此,那口宝刀为什么会突然间不翼而飞呢?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呆呆地蹲了一会儿,又跳了起来,书包摔在地上,我说,你怎么了?

他双手一拍,说道,我知道了,我爷爷说这把宝刀专门砍杀坏人,是有灵气的,我想它一定是防止我们杀错好人,所以自己消失掉啦!

我半信半疑地望着他,问道,真的吗?

他朗声说道,当然啦!好了,我们快点去学校吧,不然真的要迟到了。

话毕,他从地上捡起书包,又从脖子上取下水壶,拧开盖子,像往常在学校里那样,将里面的液体一倒而空,那冒着热气从水壶中倾泻出来的,我仔细嗅了嗅,竟没有嗅到一丝丝酒精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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