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的经历击打着我的心,每一次心跳都有如一朵花在绽放。

消失的缝隙

作者/一粒猕猴桃

 

当一条空间的缝隙打开,新加坡和故乡的几千公里距离被折叠,主人公穿梭于两边,探寻记忆的奥秘。


那个缝隙又出现了。

我初次遇见它时,刚到坡国留学不久。那年我十五岁,第一次独立生活。坡国正值雨季,房间的每个角落都蒙上了一层水珠。潮湿的环境使我常想起家乡的黄梅天,异国的新鲜感也因此逐渐淡去。

趁着学校还未开学,宿舍老师安排我们补习英文。每天我都会同别的留学生一起,穿过学校的操场,在空荡荡的教学楼里上课。赤道日夜均分,也没有季节变化。我们像被困在了凝固的时间里,日复一日,规律作息。

课业之余,我喜欢去学校附近的“老杜佛”闲逛。“老杜佛”是一片政府组屋区。坡国地少人多,政府为了确保“居者有其屋”,在全岛各处兴建了公共住房供本地人居住。组屋区的一楼常设有食肆与店铺。一到傍晚,蜗居的人们纷纷现身。他们或在灯火通明的商家间流连,或坐在露天档口边大快朵颐。相比于别的组屋区,“老杜佛”就冷清许多。拆迁在即,店铺大多已搬走,仅剩两三家还在坚持。白橘药行就是其中之一,也是我最常光顾的地方。

小时候,家里曾经营着一家类似的中药房。我们全家都住在药房的楼上,童年的记忆里总不缺中药的气味:苦涩、甘甜、腥臭、香醇……爸爸说,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便是人生。可惜古朴的药房并没有赶上城市发展的步伐,与它相关的记忆在我上小学后就戛然而止了。

回忆里,中药房一直昏暗不堪。房顶上吊下来一盏虚弱的钨丝灯。即使在白天,开着灯,也有光线难以抵达的角落。寒来暑往,爸爸在柜台后捣药,妈妈在厨房煮凉茶。店里堆积着黑压压的药材,散发着各异的气味。头顶的吊扇慵懒地晃动,这些味道在狭窄的空间中得以充分勾兑流通。

白橘药行则是另一番景象。窗明几净,药材整整齐齐地用塑料袋分装,挂在货架上。柜台上同时摆着传统的日历和新式的电子时钟,彼此相映成趣。空调代替了风扇送来凉意。老旧的日光灯虽偶尔闪烁,却也明亮。药行门口左侧有一座冷柜。柜里整整齐齐摆满了灌好的凉茶。罗汉果五花茶、胖大海、菊花雪梨……它们像老熟人一样站成一排,欢迎我回家。我未曾想过,这间三千公里外的药行,竟成了离家最近的地方。

每次光顾,我都像小时候那样一个一个货架巡视过去,一般不会留意它们之间的空隙。可有一天,我在店深处的两排货架之间,发现了一个不应该存在的缝隙。这个缝隙从地面一直延伸到了天花板。它的边缘非常整齐,像是在墙上特意切出的长方形的通道。我揉了揉眼睛,那缝隙并没有消失。它如深渊般凝视着我。熟悉的味道在尽头朝我呼唤。

禁不住好奇,我侧过身,钻进了货架之间的缝隙。

缝隙看似深不见底,可一旦钻入,出口即刻浮现于眼前。潮湿的墙壁只延伸了几步距离,就被尽头的微光所取代。不远处飘来一股熟悉的中药味。再多走几步,我就从缝隙的另一头钻了出来。

那是一个镜像的白橘药行:冷柜在门的右侧,柜台却在店面的左侧。不光是店内,连店外的天色和风景也发生了变化。钻进缝隙前还未到黄昏,可现在的天光已近深蓝。店外的路牌是中文的,路面上也铺着石砖。缝隙的这一侧毫无“老杜佛”的痕迹,反而更像是三千公里外的南方小城。我恍然大悟,因为纬度的关系,家乡的日落要比坡国更早到来。这里就是我日思夜想的家乡。我靠着店门口的冷柜,抬头一看。头顶上的匾额赫然写着四个大字:白枳药行。

街上穿梭的人流与熟悉的乡音像两只巨手,逐渐掌控了我的意识。我的呼吸急促起来,视野也变得模糊。冷冽的秋风伴随着异样的眼神向我袭来。我这才发现街上的每个人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故乡已是深秋,我一身夏日打扮,难免吸引着往来的目光。

我顾不上冷,仓皇地躲进店里,逃回缝隙之中。迎着另一股浓郁的中药味,我回到了白橘药行的货架之间。药行的主人依旧在帮客人打包中药,丝毫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此后,每隔几日我就会通过缝隙回到故乡的街道。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不打算告诉父母。他们向来古板守旧,不会相信我说的话。故乡日渐寒冷,我也换上了厚重的冬衣。我喜欢随机选一路公交车,透过濛濛水汽窥视家乡的模样。车窗之外,梧桐树叶纷纷落下,冬季的第一场雪悄然飘临。家乡的每一次变化,我都没有错过。

我偶尔也期盼有人能认出我来,能与我分享缝隙的秘密。初中时我暗恋过一个女孩。她与别的女同学不一样,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我在学校的球场远远望见过她几次。她喜欢和男生踢球,总是穿着一件球衣。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更不清楚她毕业后的去向。她似乎总出现在我某几个同学的圈子里,可胆怯的我一直都没敢打听她的联系方式,更别提在球场边主动与她搭讪。她和缝隙一样,成了我欲说却不敢说的秘密。

缝隙的秘密最终还是被室友宋矾发现了。他见我每天都带着冬衣出门,起了疑心。一天下午,他尾随我到了白橘药行。我禁不住他的拷问,坦白了缝隙的存在。我当着他的面钻进了缝隙。据他描述,我的身体丝滑地融入了货架之间的白墙。与药行的主人一样,他也看不到缝隙。即便我将缝隙的位置指给他看,他依旧只能看到一堵普通的墙。

为了不让宋矾等太久,我只去街上买了一包坡国没有的辣条就原路返回。再次看见我,宋矾目瞪口呆。他来回地拍打着我的身体,确认我并非幽灵或者幻象。他嘴里嘟囔着一些我听不懂的名词,什么“虫洞”啊,“忒修斯之船”啊……宋矾的父亲是个商人。他从小就随父亲周游列国,称不上知识渊博,可也算见多识广。即便如此,他依然无法解释缝隙究竟是什么。沉默片刻,他转而向我展示了一个“宏大”的商业计划。

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捕捉到了缝隙中的机遇。他指着辣条,激动地提议:“咱们可以通过缝隙帮同学代购国内的零食!”他断言代购一定收益颇丰,我俩每晚点麦辣鸡腿堡当夜宵都会有盈余。

我以为宋矾有什么宏伟的计划,没想到只是做点小生意。他和他父亲相比,看来还差得远呢。

“这件事我们得保密。”我不想惹更多的麻烦,便求宋矾不要声张。说完,我又塞给了他一包辣条。

“好说,只要我们合作。”宋矾也很爽快,得意地笑了笑。他撕开辣条,挑了一根叼在嘴里。然后又取出一根,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送到了我的嘴边。我们的事业就算是迈出了第一步。

之后的几个月,我们赚得盆满钵满。宋矾继承了他爸的商人基因,知道物以稀为贵。五元人民币一包的辣条,经过他立马翻了五翻,以五元新币易手。生意日渐火爆,我们的收入也越变越多。我们夜夜点麦当劳当夜宵。原本香辣脆爽的麦辣鸡腿堡竟也因连吃了几日而显得味道寡淡了。偶尔有好奇者问起零食的来源,宋矾总拿他爸的跨国生意当挡箭牌。他的说辞永远都是“我爸近期有几批货要转运,顺便带了点零食以解大家的思乡之情”。

又是几周过去,就在我们烦恼每日的夜宵除了麦辣鸡腿堡之外还能点些什么的时候,我发现好日子可能要到头了。频繁的穿梭让我隐约觉得缝隙一日比一日狭窄。一开始它还足够宽,轻轻松松就能穿过。可现在,我必须微微侧身才能进入缝隙了。回程更是糟糕,我拎着一塑料袋的零食,需要变化好几个姿势才能顺利从缝隙通过。好在缝隙对面的天气开始变暖。春天来临,褪去的冬衣为我争取了一些活动空间。可即便如此,我依然确信,缝隙正在收窄,回家的次数也即将消耗殆尽。

我将我的发现告诉了宋矾。他看不见缝隙,无从验证虚实,只好递给我一根木棍,让我横着它步入缝隙。不出意外,我如同执竹竿入城门的鲁国人一样被卡在了缝隙之外。即便宋矾咬着牙把我往里推,我也不动分毫。见推不动我,他就将木棍截短,让我再试。反复几次,我终于顺利地钻了进去。借助木棍,宋矾第一次“看见”了缝隙。

半小时后,我带着一袋零食从缝隙里钻出。在外等候许久的宋矾接过零食,半信半疑地让我横着木棍再次返回。可这次,缝隙将我拒在门外。宋矾得脸上聚起了阴云。回宿舍的路上,他耷拉着头,一声不吭。那晚我们没有点夜宵,我不好意思问,他也没有兴致提。

宋矾灰心丧气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很久。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兴奋地向我展示了新的商业计划。

“开源节流!咱们从今往后只代购高单价的东西。你去的次数变少了,我们的收入也会增加!我今天就去和隔壁宿舍的同学谈,我们在那儿可以请一个代理人,拓展业务,降本增效!”

真可惜,宋矾的商业帝国虽然开辟了新的疆土,却依然走不出代购这片小盆地。

 

在坡国,你无法用季节的变换来丈量时间的流逝,只有依靠生活中的一些细微变化来判断年岁更迭。2006年是世界杯年,即便坡国无缘世界杯,四年一度的盛事依旧唤醒了坡国人对足球的热情。街边挂满了宣传横幅,商店里也摆上了各式各样的周边。

缝隙依旧在不断收窄,据我估计只剩下三到四次穿梭的机会了。眼看它即将关闭,与其做代购,我更想好好地利用最后的机会。我在本子里列下了一些想去的地方,想吃的小吃。家乡现在已步入姹紫嫣红的春天,我想看桃花在波光粼粼的湖边迎风绽放。

可我的计划还没开始执行,宋矾就哼着欢快的小曲来找我。我预感大事不妙。

“哥们儿今天有个大单。”

他没有等我回应,就直接向我展示其商业帝国的最新业务:“德国世界杯球星贴纸册你知道不?齐达内的系列贴纸是非卖品,只能去新华书店排队领,每周还只能领一张。”

“这些坡国没有吗?”我不以为意。

“就是因为坡国没有,才是个大单!隔壁宿舍的丁凯,家里特有钱的那个,是齐达内的狂热粉丝。我和他说最快下周就能搞到一张。”宋矾拍着胸脯,充满自信,“而且他愿意出大价——”

原来宋矾早就答应了别人。我有些不开心,立马打断道:“你怎么能没经过我同意就接单呢?”

大概是发现我生气了,他的语气立马软了下来。像是一辆换了档的汽车,他从澎湃的运动档落到了温和的舒适档。

“哎呀……哥是我不对……我该和你商量商量的。可……这个单真的很诱人啊。如果下周就交货,一张一百刀!”

我用手在他面前比划了缝隙的宽度,告诉他我最多也只剩下三到四次穿越缝隙的机会了。没想到他竟然把头伸到了我的两手之间,感受了一下缝隙的宽度。他面露难色地说:“呃……我再去和他说说……再加五十?这样我们又可以吃好几顿麦辣鸡腿堡了!”宋矾的确是做生意的料,他那双大眼睛扑闪扑闪,脸上写满了真诚。与此同时,我在心里也打起了算盘。

一次用在排队上,剩下的几次说什么也不代购了。

我假装勉为其难,与宋矾约法三章。

排队领贴纸的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人群中时不时传来欢呼声。大家都很兴奋,一个戴着口罩的中年人在离开时甚至还朝着我比了个“yeah”的手势。我也被热烈的气氛感染,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微笑。可我还是笑得太早了。好不容易排到队首,贴纸竟已经发完了。我站在店员面前慌了神,恨自己早上赖了几分钟床。如今要怎么和宋矾交代?就在此时,一个穿着法国队球衣的女孩竟然走向我,将贴纸塞到我手里。

“同学,我有多一张,就给你吧。”

我其实已经偷看了她很久,觉得她眼熟。彼时的我不敢上前,怕丢了自己的位置,也怕认错人尴尬。可此时我们四目相对,我竟更觉窘迫。我连声道谢,内心深处也萌生出一丝欣喜。我没有认错,她就是那个我在学校里暗恋的女孩。这是什么样的巧合!

她如记忆中的那样外向活泼。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她就滔滔不绝地同我聊齐达内的球技。可我对足球的了解其实并不多。我好怕露出马脚,只好时不时说一些模凌两可的话,企图蒙混过关。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紧张,于是主动换了个话题:

“同学,我其实看你有点脸熟……你在哪里上学啊?”

我不知为何,还是决定不告诉她我在坡国读书,甚至还谎称自己中考考得不好,只能在隔壁市的学校借读。

“哦,这样……我就在对面的省立一中念书。”她指了指街对面的学校。校门连接着长长的甬道,一路通往红墙绿瓦的教学楼。如果我不去坡国读书,也会在那里上学,我们说不定还会是同班同学。想到这里,心中生出莫名的酸楚。

“那你……下周还会来排队吗?听说一共有三款齐达内的贴纸。”临别时,我鼓起勇气问道。

“当然啦!我是他的狂热粉丝。”她笑着回应道,“你不是吗?”

我点了点头。从今天开始我也是了。

 

一周后,我拎着一盒斑兰蛋糕来到了白橘药行。斑兰蛋糕是坡国的特色糕点。斑兰叶的汁水将戚风蛋糕染得翠绿,也为其带来了含蓄的甜香。我想带给她尝一尝。可好巧不巧,宋矾竟也在药行里。他直勾勾地盯着货架之间的那堵墙。我本以为他也能看见缝隙了,可他脸上困惑的表情否定了这一可能。

他见我来了,重新挂上笑容。好似有人在暗处抽动了机关,他眉间的死结也骤然松解。

“你怎么在这儿?”我佯装镇定,一边将手放在身后,用身体挡住蛋糕盒。

宋矾说他也想试试能不能看到缝隙,可瞪得眼睛都酸了也看不出什么来。平时自信满满的他也会如此束手无策,不知为何,我竟觉得他有些可怜。我一时语塞,想不出什么安慰他的话。我们只好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我想起武侠小说里向弟子传功的高人。仿佛我的眼神里蕴含着宝贵的能量,能让宋矾也拥有窥见缝隙的能力。

“那你今天回去要做啥?”宋矾的提问结束了这可笑的对视。

该死!我的大脑疯狂运作,想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可我再如何思考都无济于事,满脑子都是“贴纸”、“排队”、“她”……最终,部分的事实还是从嘴边漏了出来:“我……我去领贴纸。”

我本以为宋矾会开心,可他却像一个机器人,简单地点了点头。

在短暂的沉默后,他又变得活泼起来:“没想到你这家伙嘴硬心软。”他上前想来拍我的肩膀。我怕他看见身后的蛋糕,连忙躲开,往后退了几步。一边退,一边笑着说:“哥们嘛!生意还是要做的。”

在他半信半疑的眼神中,我绕过他走向了缝隙。我的身体始终正对着他,免得他发现我的秘密。好在他也没有继续追问,一下子竟让我有些不习惯了。

难道他发现了?我开始忐忑起来,不知是因为宋矾的异样还是因为即将到来的约会。我的心怦怦直跳,直到见到她时才慢慢平静下来。她的出现总让我觉得安心,长这么大这是独一份的体验。

领完贴纸,我们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一起品尝蛋糕。她很喜欢斑兰的味道,觉得它清甜却又不失个性。虽然仅是第二次见面,我们就发现了许多共同话题。我们不停地聊啊聊,直到夕阳烧红了天。我们约定下周再一起领贴纸。

回到宿舍时,宋矾早已入睡。我也躺在床上,心里像是沾了蜜糖。我该如何告诉她缝隙的事呢?我的脑海里反复排演着下次见面的场景。嘴角偶尔不由自主地上扬。双拳时而握紧时而放松,在退缩和坚定之间徘徊不定。缝隙的存在如梦一般,可我的记忆和情绪是真实可触的。矛盾的经历击打着我的心,每一次心跳都有如一朵花在绽放。那晚,鲜花开满了山。

就在我意识逐渐游离之际,宋矾突然尖叫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我本以为他做了个噩梦,可没想到他竟然抽泣起来。

“喂,你还好吗?”我转头问。

哭声并没有停,我能感觉到他在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我没有打断他。花了好一会儿,他才平静了下来。

他昨晚和家里通了电话。这通电话让他怀疑家里人向他隐瞒了外婆去世的消息。宋矾的父母常年在外工作,他是由外婆带大的。最近外婆的身体不是很好。每周和家里打电话,他都会关心一下她的情况。昨晚和妈妈通电话时,他发现电话的那一头人声嘈杂,妈妈的声音也有些沙哑。他觉得家里一定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

我想起早上他在白橘药行盯着缝隙发呆,大概是想回去看看外婆吧。唉,我归乡的通路,对他而言却是一堵高墙。

年中考试将近,明天还要上早课,我只好先哄他入睡,天亮再想办法。他抹干眼泪,点了点头,起身去水房倒了杯水。我迷迷糊糊地睡去。清晨醒来时他还傻坐在床上,床头柜上的那杯水似乎也未曾喝过。

我有些担心他的状态,一下课就跑去了白橘药行。缝隙变得更窄了,感觉随时都有可能关闭。我管不了那么多,一股脑儿钻了进去。

果不其然,宋矾家楼下搭起了白色的帐篷。亲戚朋友皆已到场。白事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悲伤。大家喝茶聊天,有说有笑。我远远地看着,心中的议会开始激烈辩论:回去以后是否应该告诉宋凡真相?就在议会僵持不下之时,宋矾的妈妈在人群中发现了我。她看到我有些意外:“李芍你怎么来了?你不也在坡国读书吗?”她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顺着她的手臂我看见她疲惫的脸。没有化妆,脸上的皱纹愈发明显了。

“阿姨好。我回国……参加一个……比赛,顺便来学校附近看看。”我支支吾吾,凑出了个勉强合理的回答。

“那宋矾还好吧?你们是不是快要考试了?你啥时候回去啊?”阿姨擦了擦脸上的汗。她的言语间已听不出悲伤,可她眼睛的红肿仍未消散。

“哦,他好的。我明天就回去了。”

阿姨塞给我一点干果,悄声嘱咐我:“这里的事替阿姨保密好吗?我打算等考试结束以后再告诉他。”

我看着她布满血丝的双眼,点了点了头。

回到宿舍,我按照阿姨说的,和宋矾讲了他家里的情况。宋矾有着和她妈妈一样的眼睛。可我此时却不敢直视它们。我不断地重复着:“没事,你外婆没事。这两天家里有客人,阿姨有点累了而已。你别担心了。”我希望自己能再次蒙混过关。

宋矾一面埋冤我多管闲事,一边又投来感激的目光。他明白我为他消耗了一次穿过缝隙的机会。我想起和女孩的约定。也许下一次,将是我最后一次穿越缝隙了。我说什么也要告诉她缝隙的秘密。

 

可是再也没有下一次了。与缝隙的缘分像儿时的每一个暑假一样不可避免地走到了尽头。我和几天前的宋矾一样,直勾勾地盯着货架之间的那堵白墙。即便我再怎么揉眼睛,面前依旧是一堵白墙。

我在不同的货架间疯狂地寻找,希望自己是看错了。来回的脚步声吸引了店主老爷爷的注意。他跑来问我是否在找什么,我没有理他,只是一直找一直找……

老爷爷摇了摇头,回到柜台后面继续捣药。捣药声令我烦躁不安,像是有人在那堵墙壁的后头疯狂地敲门,可我却始终找不到门把手。我蹲了下来,抱着头反复回忆缝隙的样子。我不敢相信它竟然真的消失了。我和她的唯一联系也戛然而止。

那……我该怎么告诉她我去不了了?她会如何看待我的不辞而别?我不敢想,仿佛站在悬崖边,稍微分神就会坠入深渊。

我们还没有换电话号码!

此时的我像是在深海航行的轮船,失去了方向。

我的脑海里反复地播放着她焦急等待的场景。可等待之后呢?她会失望地离开吗。想到她可能会为此难过,我的心海里竟泛起一丝欣喜。然而悲伤的巨浪接踵而至。我明白我们会就此失去联系。她最终会忘记我,就如忘记每一个平凡的相遇一样。

原本的约定被牢牢封在了这堵白色水泥墙之后。我最后望了望白橘药房的深处,将年少的心动藏于心底,满怀失望地离开了。

那一年,从不看球的我,竟也熬夜看了世界杯的决赛。齐达内与大力神杯擦肩而过,像是一种隐喻。此后,我偶尔会想起那个喜欢齐达内的女孩。我开始有了自己喜欢的球星,也开始和同学们一起踢球。我考上了本地的大学,毕业后获得了一份报酬还不错的工作,谈了几场寡淡无味的恋爱,在这座岛屿上继续生活了十四年。那段经历从记忆中渐渐淡出,就像那个消失的缝隙一样成为了青春的都市传说。

十四年间,我在岛上四处辗转,最终竟搬回了宿舍附近的公寓。“老杜佛”已经拆除重建,成了“新杜佛”。那里高楼林立,西药房和美妆店代替了白橘药行,继续为附近的居民服务。我好几次回国都想去寻访白枳药行,可总被种种原因耽误。同学和父母也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我开始怀疑缝隙是否真的存在过。它说不定是赤道湿热的天气带来的幻觉。

至少在科学上,如此稳定的“虫洞”是不可能存在的。

今年年初,坡国开始爆发流感。全岛的口罩和消毒水都被抢购一空。听闻公寓楼下有一间药店,我想去碰碰运气。出门在外,口罩憋得我不得不大口呼吸。呼出的空气在眼镜上凝结成雾,让我想起故乡冬季公交车窗上的那层朦胧的水珠。

楼下的药房竟是一家中药行。口罩阻挡了熟悉的药味,可似曾相识的店面依旧唤醒了沉睡的记忆。我一开始还不以为意,以为所有的中药行都是类似的布局。可等我步入店堂,心跳和呼吸就如装上了发动机一般疯狂提速。我死死地盯着药行深处的那个黑色的缝隙。时隔十四年,它再度如深渊一般凝视着我。

那个缝隙又出现了。穿过它应该就是三千公里外的故乡。

此时国内还没有到流感季节,口罩供应依旧充足。我寻思或许能从国内带一些口罩回来,于是便钻了进去。缝隙依旧潮湿和狭窄。它对面的世界也如我所料一切如常,一点儿没有疫情的痕迹。

可那并不是故乡。

没有乡音,人们的穿着打扮也一副南洋模样。潮湿的风吹过,带动街边的雨树摇曳。夕阳透过叶片的缝隙在地上留下朵朵光斑。顺着落日的方向望去,街对面竟是冷清的“老杜佛”。远处的路灯上挂着德国世界杯的广告。这是2006年的坡国,世界杯尚未召开。

我惊觉,新的缝隙不是空间的通道,而是时间的联结。十四年前的缝隙的两端是同一时间的不同地点。而此刻的缝隙的两头则是不同时刻的“杜佛”。

如果这一头是2006年的话……那“老杜佛”是不是还没有被拆除?白橘药行的缝隙是否还在?回忆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球场青草,斑兰蛋糕,和麦辣鸡腿堡的气味纷涌而至。往日在脑海里依次放映,最终定格在失约的那一天。

我不能再失约了!

人行道尚是红灯,可管他呢!我大步跃过马路,引得往来的车辆纷纷鸣笛。我朝着白橘药行的方向狂奔。汗如雨下,滴在水泥地面上留下一连串水迹。也许是多年坚持踢球,我跑得很快,路面上汗水的印记还没消失,我就已站在白橘药行的门口喘着粗气。店主老爷爷依旧在捣药,那个熟悉的缝隙也在货架之间静候着我。我看了眼柜台上的日历:

今天是第一次领贴纸的那天!

我如十四年前一样侧过身去,穿过那个潮湿的通道。缝隙比记忆中狭窄,有一刻我甚至以为自己可能会被卡青春与故乡之间。

来到缝隙的另一侧,我并没有停歇。我一路小跑来到书店门口。队伍还不长,我忐忑地加入其中,时不时前后张望。我好希望能发现她的身影。不出片刻,工作人员便开始发放贴纸。他们的业务还不够熟练。一个小哥手忙脚乱地拆着包裹,皱着眉头将贴纸一张一张地分开,发给热情的球迷。

轮到我时,我再次转头看了眼队伍。这次我终于在人群中发现了她。她就在十几个人之后。我将贴纸揣在手心,在柜台的另一侧等着她的到来。我还没有想好要如何面对她。我已是一个三十岁的成年人,可她还正年轻。

我发现她只领到了一张贴纸。可在我的记忆中,她本该多拿了一张贴纸。她将多出来的贴纸分给了我,才促成了我们的相识。我摸着手中的贴纸,突然意识到了它的去处,也明白了缝隙的用意。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转过头看着眼前这位戴着口罩的叔叔,睁大了眼。有一刻我竟以为她认出了我。

我不再犹豫,递给她贴纸,透过厚厚的口罩说:“同学,我这里多一张,看你穿着齐达内的衣服,一定是狂热粉丝吧。我这张就送给你了。”

她满脸疑惑,却也不乏惊喜。她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叔叔,齐达内这次一定会再拿世界杯的。”说完,她朝我微微一笑。我在她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我也笑了笑,回应道:

“嗯,一定会的。”

我本以为自己会再多说些什么,比如向她解释未来的不辞而别,告诉她缝隙的秘密,或是问她的电话号码,说不定等我回到十四年后我还能再联系到她。可在这一刻,我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她已是春末的第一场暴雨,那个夏天的第一缕阳光。她不必是望不到头的雨季,也不必成为漫长无尽的夏天。

远远望去,领贴纸的队伍已然成了一条长蛇。蛇尾有那个姗姗来迟的少年。我朝着那位笨拙的少年比了一个“yeah”的手势,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他看不见我口罩背后努力上扬的嘴角,也看不见不争气的泪水润湿了我的眼眶。可我知道,有一天他会透过缝隙看见一切,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嗯,一定会的。

责任编辑:舟自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