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在人生中性价比最低的阶段,”

国贸大厦

作者/夏瀑

 

“我”被裁员后发烧,在意识恍惚之中,开始了对于「家庭、职业选择」的回忆,寻找自己「归属感缺失」的原因。


黑蝉把落地窗当成池塘,在上面扎猛子。

油成砖红色的住宅楼,是这条细长巷子最里面的一幢。俯瞰是一个楷体“工”字,或者英文字母H,西面被地铁轨道截断,东面横通往郊区的高速公路。暴雨后淤水不散,浸透了常年在这里租房的一群下班族。沿着窄巷两侧,偏有几家生意不错的烧烤店,常常排起人龙,下班族只能打车到巷口,再步行钻入各自住所。

我被这“嘭”的一声吓醒了,发现枕头潮湿,于是扒了枕套放进洗衣机,然后查看窗子。蝉落在了纱窗和玻璃之间的夹缝里,细足在空中缓步。我踅回床上,换上新的黄格子枕套。

房间在二楼。八零年代建筑的楼皮已经薄了,但我花钱换了三层厚的钢化隔音落地玻璃窗,因此虽然房间临街,楼层低,但整体算是安静,城市的大暴雨来到这里像被折断了手掌,传进耳道里时,拍窗的声音变成沙沙的。

周日下午五点十分,一双脚突然从楼上降下来,是维修工人在冒雨作业。这幢楼日夜都在补修。我索性把窗帘全部拉上,再回到床上瘫坐,闷热的黑屋里只有一块屏幕在亮,我继续在嘴里搜索用词:

 

夏余童,女,生于1990年5月,经济学硕士。曾就职于国际会计师事务所和互联网公司,精通财务管理和数据分析工作——

一日两夜,睡了这么久。雨也下了这么久,粘稠的被窝贴紧皮肤,进入血管壁。几次点开手机都没有新信息,只有电子钟冷静地在屏幕上变换身体。终于可以不被轰炸了。过去九年的每个周日下午,工作群里都会涌起巨浪般的讯息提示,为周一早会涉及的工作事项做准备。

周五下班后,我跑进银行,赶在柜台下班前办了张新储蓄卡,把那笔钱转存进去。我透过玻璃看柜员熟练的手指动作,发起呆来。那张旧工资卡上面印着粉红的凯蒂猫,它在过去的九年里每个月规律地吃饱,吐出,折腾得已掉色了。九年前,写字楼里某银行客户经理来到我们办公室,为事务所的新员工办工资卡。排到我时,只剩这种粉不拉几的图案,我还很不高兴。可是现在,捏着这张新的蓝色卡片,又对粉色凯蒂猫不舍起来。

雨还不停。傍晚六点多,这间窗户朝北的房间已经暗了下来。拉开窗帘,使劲踮脚,能看到隐藏在雨雾和新旧楼宇之间的CBD喷泉,一直滋到国贸大厦已经燃起夜灯的高高的塔尖。工作日,我跨过西北方向的高架桥,再坐十几站地铁,就到那里。我把脑袋抵在房间里唯一的那扇玻璃窗上,让额头感觉凉快一点。

我点开跟母亲的聊天框,选择银行存款余额的截图,发了过去。

昨天走出银行时,天空忽然变色,阴云一层层地把嘶叫着的蝉往城外赶,快递员、外卖员的车铃和喘息也越来越急,下班的人们开心回家过周五,然后整座城市就开始下大暴雨。“Happy Friday.”当时我默念着这句话,身体感觉沉甸甸的,穿梭在轿车和电动车之间,被谁骂了几句也没骂回去。我在脑子里搜索那把绿色的直立式雨伞,可能落在办公室了,伞柄插在办公椅后面。

“April,去大马办公室一下。”

上周,经理Daniel敲敲我的桌子。标准的炎夏,城市热得不行,而坐落在城东中心位置的国贸大厦则像一座进口大冰箱,冷藏着外卖咖啡、高级香水和打印机油墨的味道。事务所大楼最不吝啬的就是冷气费,上班族常常因为酷暑里这抹恒温的凉爽心存感激,尤其在接过外卖袋或者在快递单上签收时,都会不忍心地望一眼那位满身大汗转头走掉的体力劳动者。

高级经理办公室的温度更低,但坐在办公桌前后的Mark,脑门还是在冒汗似的亮堂堂的,显得“繁忙有福气”——这是今年年初公司发的新年红包上的赠语。Mark Ma今年开始发胖,在他南山般的身子后面,展开着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外面是漂亮的高架桥,汽车像工蚁一样在上面交错穿行。这些高架桥的手脚粗狂地通向城外,毫不客气地直穿城市心脏,收伸自如。

这是我第二次进Mark办公室。第一次是两分钟前,我照常穿一件商务式薄衬衫,脖子上挂着深蓝色工牌,短短几步的路程,我已在脑里盘梳好怎么以“首先、其次、更何况”的逻辑去挽回局面。谁知进了门就撞见Mark那双小眼睛的直视,一如既往坚定的,冷静的,接着中央空调里喷出一股新冷气,冷得让人很难把话讲清楚。Mark眼神稍微柔软下来,叫我不要哆嗦了,回去加件衣服再来。

一定是在Mark Ma的办公室感冒的。

晚上八点多,房间静如海底。忽然天花板上响起剧烈的蝉鸣,好像一队军人从头顶上踏正步走过,脚步之处燃起熊熊大火。我浑身浸满滚烫的烟,胃里不断往上干呕,眼角被泪黏在一起,忍着头疼起身找来温度计。我放进嘴里含一颗布洛芬,夹着温度计,等水烧开,却发现药膜已在嘴里化开了,索性凉水一把冲进肚,再把脸搁在黄格子枕头上,躺在昏黄的夜灯旁好像苹果烤着火,就这样准备再睡一个沉沉好觉。

自从买了这个房子,我就没再睡过一个完整觉,不是失眠就是在半夜醒来好几次。前年春天,母亲打来电话,说608处理好了,买家是一对年轻夫妻,计划装修一下,当作婚房。608是我上大学前一直住的老房子,老到忘记是一年级还是二年级搬进去的。卖掉608剩下的钱当作首付款,母亲要我在合适的地段买个房子。于是整个春天,我坐着房产中介公司客户经理的小电驴,在城市周围画圈,使我对这座城市的外观形成了一些基本的印象。虽然那时已经在这里工作六年多了,我却从来没仔细看过这座城市它长什么样。

那是一个工作日的初夏夜晚,我少见地请了假早退。走在这条甬道一般的小巷里,我看中这条小巷两旁的梧桐树,以及在中央形成的树荫。那个时间点烧烤店还没开张,四下非常清净,因此就决定住在这了。从签署购房协议到发放贷款,都很顺利。核对、签字,三十五年的还款协议,仿佛一块沉甸甸的金牌。所谓成年人的光阴,就是不停地与银行打交道的光阴。自此我告别合租室友,开始独居。

一开始睡不着,半夜睁着眼听电梯门一直开阖。严重的失眠让我频频在公司开会时磕头,于是斥资买了一张进口床垫,陷进柔软的床垫里,像被切断了后背的某根尾巴,感到恐惧,于是只能又添了张沙发,夜夜在沙发里听着电视的声音入睡。

三十平米的房子不大,还没攒够翻修的钱,边角旮旯遗留着前任住户的痕迹和气息。至少已经占据着这城市的一席之地了吧——我抚摸墙上的痕迹,听着隔壁邻居的生活响动,觉得应该对生活感到满意。每月工资的百分之六十用来还贷款,剩下的一刨再刨。在国贸大厦那样的地方工作,一身行头不能太差,平时跟同事或老朋友社交也花销不少,尤其自从在镜子里发现了皱纹和白头发之后,更必须舍得一笔钱去阻止衰老。

除了沙发,其实还有一个地方是能够睡得好的,就是出差的路上。特别是去那些没通高铁,机场也有些距离的小城镇。躺在铁皮火车的卧铺里,随着车轨的起伏失去听觉,车厢外向后退去的,是漫长的陌生的荒凉地,不由得身体就沉下去,晃晃荡荡地睡着了。在事务所上班时,我——工牌上的名字是April Xia——经常跟着Mark出差拜访客户。

那时Mark还是个小经理,所谓上有老,下有小,作为中流砥柱干着最重的活儿,顶着最大的压力,“处在人生中性价比最低的阶段,”——他是这么说的,“不过以后会好的。”九年过去,他果然坐在了那间摩拳擦掌觊觎已久的单人办公室里。

我舔舔干涸的嘴巴,能感觉到自己在睡梦中笑了出来。那是我人生中最绚烂的日子:在上海的高档写字楼里给客户讲方案,蹲在山东县城的财务室里翻纸质凭证,站在印度尼西亚的石油公司里听客户讲华侨史,一边游历世界一边赚钱。每次出发前都会收到Daniel的讯息:记得多带一套正装,九点见。

Daniel的嘴角总是带着一抹笑容。入职培训时,他跟我碰巧坐一桌,后来我们都成了Mark的手下。Daniel做事不疾不徐,很靠得住。他看我在开会时磕头,就提供了解决失眠的妙招——“养一只小猫吧。”于是我瞒着母亲养了一只猫。

母亲讨厌猫。那么我越看这只小猫就越喜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什么事都自己决定,不再问询任何人,连通知他们也免掉。家里多了个活物,真是温暖的事情。除了爱猫人士Daniel,我不与任何人分享猫的近况。我要从原来的世界里逃出来,把自己和猫藏在一个新世界里。

猫有时在柜子间蹿跳,有时贴在我胸口打鼾,于是我终于可以移到进口床上睡觉了,半夜还是会惊醒,但是看见猫正望着我,就安心再睡去了。

晚上十点钟雨已不再下,我热醒了。

刚刚我梦见那位自己从未见过的父亲。他的模样却没让我惊讶,因为是跟我一样的毛毛虫眉毛,还有乌黑坚硬的发质,那种并不尖锐高挺的鼻子也是相似的。在梦里,我没有失礼,表现出了非常好的教养,得体地告诉父亲,我一切很好。父亲笑着看我,胖胖脸上的眉毛一挑,变成另外一个男人的样子。

我从愤怒中醒来。愤而睁开的眼睛火热地烧着。

Mark刷地拉拢百叶窗帘,办公室不再那么刺眼,却依然被白炽灯照得瓦亮。他先在口头上给了劳动合同终止通知,要我做好准备,具体的赔偿数额人力那里还在研究。

“好吧。”我颇为难地说道,让自己脸上的五官靠在一起。不过这种难看的表情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这些日子,Mark应该已经见过很多张这样的表情了。公司裁员是大势所趋,个人方面没有立场坚持留下。裁员补偿款方面,没有严格规则,不像excel表里的公式那样僵硬,这是唯一可以讨论的地方。我知道,不争取就少拿点钱,争取就多拿点钱,更何况跟Mark认识这么久了,总不会让我吃亏。

午饭时,我没再跟同事一起去写字楼B1层的“大食代”排队吃饭,而是买了一套麦当劳,坐在广场的石阶上,一边吃一边盘算价格。人一计算,眼睛便会看向天空。八月极热,天空看起来很蓝,实际很闷,蝉站在耳边叫,不爱出汗的我已经满头大汗,直到广场中央的喷泉咻地在背后升起,水溅到肩膀上,才感觉到有一丝风吹进了毛孔。

最近一年,整个行业都不景气。公司所服务的这条业务线,两年前还属于朝阳行业,两年后就干脆被整个砍掉,业务没了,那么自然没有什么数据可分析了。那些一起开会、吃饭、遛弯、一起八卦老板私生子的同事们,将流窜至各地,不乏被裁掉、被降薪、被输送至边缘岗位的管路。我忽然想起刚上小学时,母亲也是下岗了。

不过,这个年代不同,很多人竟饥渴着被裁员,拿着大额补偿款开始一段悠长假期。想到这里我有些释然,直到上周五,在公司里度过了最后一天。

如果不是在Mark办公室被冻感冒了,此刻应该会很开心吧。属于我的一个假期,也会在一个夏日傍晚悄然开始。我会为三十几平米的小房间来个大扫除,用消毒酒精湿巾擦地,将猫毛团成一团,存在猫毛罐里,换上新买的那套米黄格子纯棉床单枕套,不限时长地洗澡沐浴,点上檀木、紫罗兰和小豆蔻混合味道的蜡烛,拿出昨天快递到货的《人的自我寻求》读一读,可能再写点心情日记。

 

总有一天,我们会看清自己的真面目,揭穿自己的诡计,为自己编造传播的谎话而脸红发热的,对吗——

Daniel说会帮我引荐到一个金融咨询公司,是他朋友在创业,创到一半正需要人才。Daniel跟那人通电话,“好用的。”——他是这样评价我的。

“走。”数不清多少个日子,清早打完卡,大家都困得不行,Danial会脚步轻松地踱过来,敲敲我的办公桌,邀我一起去买咖啡。或者有时我迟到了,就有一杯咖啡已经放在桌子上。

入职事务所时我二十五岁,刚从墨尔本回来。花了两年,在墨尔本大学读完研究生,我自己走完了毕业典礼的流程。那是个小雨天,早上就开始阴风阵阵,雨却一直不往大了下。墨尔本是这样的,暧昧的阴冷冬天,常打干雷,需要时时在脚边烤着从超市买来的电暖器。

毕业典礼前一周,母亲告诉我她不能来参加毕业典礼了。我没什么感觉,仔细地把租来的毕业礼服和礼帽烫熨一遍,一边烫一边想起去年夏天,母亲和伍叔一起来澳洲看我。我们去悉尼歌剧院、阿德莱德酒庄、还乘电车去看墨尔本郊区的一片海。在悉尼,三个人都穿白色半袖,站在大剧院门口拍照。拍完照大家躲在一家酒馆门前的遮阳伞下喝小杯莫吉托,我说我想要做广告,不想做会计或者去研究什么股票债券。母亲和伍叔无奈地望着大剧院,可能他们觉得我还没长大吧,我想。

“告诉我,为什么选择投身审计行业?”面试时,Mark用英文问我。

“审计,就是在这些业务数据中,找到人的行为规律,还有人的行为漏洞,然后在业务上进行改进。”我回答。

从大剧院回来,到旅馆暂作休息,母亲约我下楼走走。踏在满街的蓝花楹落叶上,母亲坦白家里的老房子(即608)已经抵押出去了,她和伍叔合伙的公司破产,清算完毕后还能剩些钱。我苦笑,想起小时候抱住母亲求她不要跟伍叔一起生活。打开电脑,邮箱里有两封录用通知,一封来自广告公司,一封来自会计师事务所,我切了几下窗口,回复了办公地点在国贸大厦的会计师事务所。至少位置还挺不错的,我想。

事务所初级员工的工资不算高,但的确是广告公司的二倍。二零零八年金融危机之后,进入事务所的人员已经不再能算作精英。这些年到处都在扩招,不论是学校还是企业,我这个人何尝不是呢?身体里的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地被稀释掉了。

我总是连事物的尾巴都抓不住。

千禧年刚过那会,三四线小城市里也开始重视起了英语的重要性,除了小学生课纲必修英语,英语课外补习班像春笋一样冒出来。我跟另外一个女孩总是争二夺一的,白色墙上红旗堆得最高的,不是April就是Jane。女孩之间没有竞争或嫉妒,因为Jane有一双玫瑰葡萄似的眼睛,大而有神,清澈见底,她的鼻子也挺拔,皮肤比小麦深一些。

有一个期末,我俩因为英语竞赛获奖一起登上了本地报纸,我举着一个塑料制的金色奖杯,Jane拿着镶在银色金属框里的奖状和一把鲜花,并肩拍了张照片。渐渐地我很喜欢Jane,但一直没有提起勇气主动示好。直到下个学期Jane没再来补习英语,听说她们一家搬去深圳了。然后呢?我就把她忘了,紧接着是初中毕业的暑假,伍叔带着我和母亲来了一趟北京。那是我第一次来北京,旅途很不愉快。我不喜欢母亲昂贵却不好看的衣服,不喜欢化妆品和手提包。我到处夹着自己的笔记本,不停地写东西。

已是深夜,再量量体温,38℃,房脊上的军队走远了。

我想起来,自己在小时候总是渴望生病。母亲会跟班主任请假,把我领回家,然后去厨房熬大米粥。我躺在床上看《一千零一夜》,等一碗滚热的大米粥和切成两半的咸鸭蛋端到床边。母亲坐在床边,“嘘、嘘”地把粥吹上很久。一碗粥,一颗咸鸭蛋,百分之百纯度的幸福世界。

第二颗布洛芬扔进喉咙,我撑在橱柜前勉强煮一锅粥。我想着母亲,又想到汪曾祺写高邮鸭蛋:

 

“晚上捉了萤火虫来,装在蛋壳里,空头的地方糊一层薄罗。萤火虫在鸭蛋壳里一闪一闪地亮,好看极了......”

母亲。高邮鸭蛋。蓝色储蓄卡里的十二万。母亲。很多很多债……我忽然想起Jane的眼睛,十五岁的Jane与塑料奖杯,那张报纸……忽然间觉得很生气。她彻底搬到别的城市,却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

 

煮粥产生的雾气不肯散去,房间开始发闷。雨后,蜗居在这幢民居里的住户们,要在这些房间里将他们的五脏六腑炸开了。我听见楼下的烧烤小院里人流攒动,女生对着转圈的羊肉串拍照,男生拉起上衣漏出肚皮,酒瓶子撞得哐啷响……那个东北女老板很凶,不过每次打包都会给我盛很多很多。我打算出门走走……这喧闹声让人对生活突起希望,好一个雨后仲夏夜。

出了门,眼睛变得清亮了。这条街从没这么清楚过:需要一直向西走,走出这条细长的、线一般的甬道,跨过西北方向的高架桥,再坐十几站地铁,再步行上一千米,就是那里,就是国贸大厦。

过去这些年,每天走两次。

这段被“工”字围堵起来的细长小巷,让我感到自己是一位十分明智的青年,已经看清了这个城市的来路和去处。它是一副急切的模样,急着抛掉过去,拥紧未来,可是那一再被它抛掉的过去,又在疯狂地追赶着它,伸出双手企图塑造它,于是这个形如鬼魅的“过去”就只能永远以狂奔的姿态,追赶未来而无法停留,这样快速地剪影、消亡,当代最具才华的人才也无法为它书写。

更别提一个小小的笔记本了。

刚过远景街,就看见那座喷泉在向上喷射。一个人,坐在这样的石阶上,在鼎沸的、时髦的人潮里,默默眺望五十层高的建筑,难免会觉得自己正处在人生的最好年华。只是除了宁静气息的绿植与冰凉劲爽的喷泉水之外,周围还密布着大小不一的写字楼、酒店、奢侈品店、酒馆,犹如层峦不绝密不透风的钢铁宫殿。金钱是中庸的,世界性的,致命却又不可谈的,包含了所有时态与语法的,它模糊了低调与豪华的界限。

察觉到这一点时,任何人就会知道那年华已是被虚构的了。

我坐在那天吃麦当劳套餐的台阶上,这里有我的小小标记——用钥匙划的一颗星星,淡得几乎看不见。那个暑假我十五岁,母亲和伍叔带我来北京旅游,白天参观天安门,晚上来这里看喷泉。后来在事务所入职,这个喷泉阶梯变成了我偶尔吃午饭的地方,有时,我就跟同事一起,坐在那颗星星旁。夏天,这步台阶上垂下厚厚的树叶,颇有古典气息,让我觉得自己被庇护在一种稳定机制中,不必再四处游荡。我曾在物理课堂上偷偷抄写干涩的诗、小说与歌词。但是逐渐地,那些字句让我非常累,这种感觉出现以后,字句背后埋伏的那些人,慢慢不再狰狞着脸来梦里找我,一切都如约失散。

正是如此,我在每日的业务例会、客户拜访、方案设计、数据透视中,确定了自己的存在,尤其是周末在那张沙发上打的瞌睡、Daniel在工作群里发来的确认信息和每日咖啡、Mark不时当众对我的慷慨表扬,都令我感到生活如此坚实。生活的选择太少,必须认真地低头走路。就像一只猫,一只狗,只凭鼻子闻到的气息,就坚定不移地循味而去。

我想起608还在建造时。母亲接我放学,牵着我的手走在盖了一半的楼房下面,指一扇还未封窗的方形洞孔说,那是我们的客厅。现在的我才了解,那时的我并不快乐,因为母亲的世界里我不再是唯一的重点。但是,如果母亲不快乐,我又能从哪儿获得快乐呢?或者快不快乐压根不重要。所有人生道理都是这样简单,不公平的是,大部分人后知后觉。母亲步步想着融入新时代时,我却永远地被留在了608这所旧房子——历史就是这样形成的,我再也无法返回身去,重访一个能够安睡的地点。

国贸大厦和它的喷泉也是简单的。

人们从容地谈论独立导演和艺术短片,或者窗口期内十几亿的买卖。这些人究竟来自何处?可以毫不费力地体面,追求心之所向。而我要去哪里呢?到头来,索求的只不过是在三十平方的民居里夜夜安睡,醒来就忘了这样那样的梦,而非恐惧着和逃离着梦。

最好无梦。

一步一步走过长巷,喝醉的人零星穿过我的身体。

小区地面干一块,湿一块。楼下烧烤小院的夜灯寂寞地打开了,闪着。打开家门,地板干干净净的,枕套摊开在晾衣架上。我睁大眼睛,看见猫正蹲在洗碗池旁,盯着母亲洗草莓。她似乎刚刚抹好染完发膏,深棕色液体流到了脖子上,老花镜的绳子垂在耳朵两边。她把大米放在塑料盆里淘洗,清水进去,浑水出来,再洗一遍,再洗一遍。

“妈妈……”

凌晨两点,万籁寂静。我诞生在这座由各路天才打造的现代城市之中。这会儿,残破的太阳从国贸大厦的塔尖升起,建筑滋出泉水,所到之处仍是荒地。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