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跃龙门
作者/范晨智
父亲,新人与当代婚礼。
没人否认是王富贵撑起了这个家。妻子去世后,他和那辆引擎患有痨病的出租车,待在一起的时间,几乎翻了倍。在小县城里穿梭了一天之后,他习惯给自己倒上一杯散装酒,四肢伸展地躺在长椅上,在夜深人静里看看电视,翻翻报纸——还有存折。他喜欢数字稳步增长带来的踏实感,同时也期待着某一天,它们能够大显神威。
儿子王力结婚,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全权操办相关事宜,让王富贵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意气风发”,心中的豪迈达到顶点时,他更是自作主张,将儿子的新房面积从70平米提高到了100平米(“这才像个样子……”),当他坐在售楼部柔软的皮沙发上,俯身签订合同时,钢笔戳破纸面的力度比修车时拧爆螺栓还狠。
“那可是笔不小的数目啊。”不少人表示了担忧。这不无道理,那是2016年——房价正迎来新一轮的猛烈攀升——王富贵的冲动之举不光需要责任感,还需要勇气,尤其是对于一位步入职业生涯末期的老人来说。
他五十八岁,看上去像是七十了。黝黑的面庞,佝偻的身形,岁月在他瘦小的躯体上留下了太多足迹。长年的颠簸扭曲了他的脊椎,最近,撕下的膏药上开始出现灰白的体毛。胃溃疡的阵痛需要收工后的烈酒来压制。静脉曲张的蚯蚓腿,每逢雨天酸胀到无法入睡。就是这样一副身躯,在面对“一笔不小的数目”时,用力拍着胸脯,嘴里坚定地吐出五个字:“包在我身上。”
作为回应——也许是报复,至少也是故意的,王富贵不止一次这么想——王力悄无声息地开回来一辆纯电动汽车。王富贵强迫自己用欣慰的眼光看待这一切,可问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的玩意儿真的能叫汽车吗(“这像个什么样子……”)?尽管有些令人不太满意的地方,房和车好歹是有了着落。
在那些恭贺的声音中,有时能听到一种宽慰,它来自关系最近的亲友,借用了一句老话——“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啊。”王富贵却有点拿不准,如果描述得更准确些,他认为自己的感觉更像是“正在落地”。
“慢点落,再慢点,等等,停一下。”摄影师放下炮筒一样的相机,朝王富贵走来,胸口的工作牌随着他的步伐左右摇晃。在这座光鲜亮丽的影楼里,每个人都戴着这样一个工作牌,注明着他们是“什么什么师”。
王富贵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被纠正动作了。他需要站在新人身后,用手托举起儿媳妇缀有玫瑰的头纱,然后放下。无奈摄影师对“微笑”和“放松”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只好在布满皱纹的脸上尽力挤出笑容,一次次徒劳地寻找着摄影师口中“逃离重力束缚的那一刹”。活该!他在心里骂自己,后悔来凑这个热闹。想当初接到儿子的邀请时,他是拒绝的,直到听说如果他参加,儿子便能享受到一个叫什么“合家欢”的折扣时,他立刻改变了主意。心里甚至燃起了一丝小小的期待。
不久前,当他一个人待在换衣间里,端详着穿衣镜中自己利落的影像时,心中的期待化成了一股自豪的暖流。他回想那些载过的大款,感觉自己和他们比也差不了多少。灰白色的西装很有派头(“这颜色显年轻。”),搭配天蓝色的领带和光秃秃的头顶,活泼又不失稳重,肚子上的一圈肥肉更是画龙点睛,活脱脱的“成功人士”。只是他没料到,这便是他在影楼里最愉快的时刻了,之后的一切都在每况愈下。
化妆间的空气太浑浊。甜腻的味道经过中央空调的循环搅拌,让他几近窒息。他感觉自己被一口反扣过来的巨大鱼缸罩住了,连呼吸都成了一种奢侈。
“叔,不要憋气,吸进去一些也不要紧。”一位年纪不大的小姑娘笑着提醒他,她是这里的化妆师。情况并没有太大的好转。他在座位上不停地扭动身体,下意识地躲闪着扑粉球,又引来一阵笑声。
摄影棚的情况更糟。补光灯太亮,像是审讯室里照犯人用的射灯,不一会儿就在他的后颈烤出一圈黏腻的汗液。即便如此,摄影师还嫌他的“眼神光不够”,命令道具师端来银色的反光板,架在一旁像是两把明晃晃的大刀。
摄影师踩着刀刃,来到王富贵身边,“叔,咱们换种方式。闭上眼,想想小时候的日子,体会那种无忧无虑。”
王富贵闭上眼,但没能找到那种“无忧无虑”,脑海里蹦出的画面,是他第一次上山砍柴的经历。两大捆扎好的柴火架在扁担两头,大人扛着扁担,在山间的小道上如履平地,只需轻轻一抖,扁担便顺着后脖颈滑过,换了一边。这给了儿时的王富贵一种错觉,让他误以为那是份轻巧的活计。当他迫不及待亲自上阵时,连原地站直身子都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扁担像一根滚烫的钢管,只要接触肩膀就会带来一阵剧痛,可他不想在大人们的嬉笑声中认输,他咬着牙,用尽全力往上顶。
“别用力,叔,”摄影师扶住他的肩膀,“想想那些快乐的时光,最开心的时刻……”
最开心的时刻是什么时候,王富贵自己都不知道。但他每次路过供销社的时候都挺开心,不是因为货柜上花花绿绿的商品——反正他也买不起,而是店里土墙上粘贴的一张海军海报。
画面中,年轻水兵身着纯白色水兵服,目光坚毅,迎着阳光行出一个标准举手礼,在他身后,军舰铁灰色的主炮管直指蔚蓝色的长空。这份色彩如此鲜明,如此美妙,瞬间占据了他幼小的心灵,他不可遏制地做起了海军梦。美梦最终止步于征兵体检,他太矮了,连第一关都没过——长得矮会不会和抗柴有关系?
“没关系,叔,别有压力,”摄影师安慰道,“咱们影楼有最新的技术,即便拍摄不完美,也能靠后期制作来弥补。”
别有压力,别乱动——“越是挣扎,肉质就越酸硬”,王富贵突然想起小时候农村杀年猪时,屠夫曾说过的话。他们会往猪耳后浇一瓢温酒,像是在哄小孩,“莫挣,莫挣,闭眼就过去了。”他任由屠夫轻柔的低语在耳畔回荡。不再挣扎。
“有了,就是这种感觉。”摄影师兴奋地喊道,快门声如爆豆般炸响。王富贵睁开眼,强光在他眼中烙印出短暂的白斑,反光板撤走时,他才意识到后背早已湿了一大片。好消息是,自己的戏份终于杀青了。
没有了自己的搅和,拍摄似乎变得异常顺利,小两口在摄影师的指挥下乖巧地摆出或是“头痛”或是“腰痛”的姿势。站在一旁,王富贵开启了一种全新的视角,他越看,越是觉得几米开外那个叫儿子的人,让他感到陌生。
和他的矮小不同,儿子身材高挑,只是体型有些偏瘦,说话时老是低着头,给人一种腼腆——甚至是弱不禁风的感觉。不过,这些情况在今天得到了巨大改观。平日里极少能穿的华丽服饰搭配上“自然裸妆”,让他看上去格外潇洒,像是电视里的模特儿。可这些外观上的表现,仍旧无法解释陌生感的全部来源。
记忆中,儿子是那个会在晚饭餐桌上分享一天见闻的小学生。一转眼,儿子就成了一道房门,回家后就会自动关上,从里面时不时传来王富贵听不懂的“音乐”声。中学运动会那天,他在别人的搀扶下爬上看台,却被问道:“场上哪位是您的孙子?”从此他再也没参加过任何家庭活动。房门再次打开,儿子走进大学,成了寒暑假才会掠过的一抹残影。画面飞速掠过,令王富贵目不暇接,像是在玩跳棋,几个起落,玻璃珠便发生了天差地别的变化。
其中,最让他难以理解的部分是:自己含辛茹苦培养出来的大学生,自己用“轻松”换来的大学生,最后竟稀里糊涂地成了县里一家小药厂的普通工人。这难道不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吗?更可笑的是,环顾四周,他连一个可以商量的人也没有。
“有件事想和您商量一下,我准备结婚了,”一天晚上,儿子突然说道。不像是商量,更像是通知,“她叫赵萍,是厂里的会计。”
赵萍给王富贵的第一印象也是瘦,大概在这一点上她和儿子算得上匹配。第一次来家里时,小丫头双手提着礼物,脸上挂着忐忑的微笑。站在儿子身旁,两人眼中透露出的是同样的紧张,同样的不知所措。很难相信,这样两个年轻人就要结为夫妻了,他们自己都还是孩子啊——没错,两个三十岁的孩子。
“孩子的感情是最纯真的,”摄影师阴魂不散的声音再次响起,“接下来,请两位回到过去。学生时代,你们是同桌,正在为一块橡皮争来吵去……”
王富贵这才发现儿子和儿媳已经换上了一身校服,脖子上还戴着红领巾,他搞不清楚状况,但至少有了开口的机会,“这是在干什么?”他小声问身旁摆弄电脑的工作人员,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孩,工作牌上写的是……写的是——“数码师”。
“这叫做‘未拆封的童年’,是我们‘真爱永恒’主题下的一个小分支,”数码师解释道,“具体来说,我们会用若干场景模拟出一对新人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利用一些标志性的画面,呈现出时光流逝的感觉……”
王富贵只听了个开头,就没办法集中精神了。又是一大堆他理解不了的东西,但他还是本能地点着头,好掩盖自己什么都没搞懂的事实。不过“真爱永恒”听上去似乎挺不错,给人一种沉甸甸的安全感。它像是某种承诺:只要乖乖听摄影师的话,摆好姿势,露出笑容,这对新人就会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从此有吃有喝,再也不用担心退休金和医疗保险。
“别担心,没什么能难倒我。”
“什……吗?”王富贵没太听清。
数码师指着电脑,“我可以帮您美化照片,只有您想不到的,没有我做不到的。”说完他开始操作起来。伴随着他上下翻飞的手指,屏幕里的王富贵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年轻白嫩:稀疏的头顶重新稠密起来,凭空生出来的黑发油光水滑;皱纹擀平了,丝瓜瓤样的老脸如同面团一般服帖;鼠标比橡皮还好用,擦掉老年斑的同时连皮屑都不会留下;摄影师不太满意的笑容,也在不断拉扯中,捏成了一个完美的假笑。
“您看这效果如何,哪里需要改动,尽管吩咐。”数码师似乎还嫌不够,往他腮帮子上又添了一团红晕,活像盖在猪身上的检疫章。
这还是人?王富贵喉头发紧,后槽牙被他咬的生疼,他的脖颈,后背,手心全是黏糊糊的汗,衬衫粘在身上像是定制的枷锁。电脑里,那个驴粪蛋子两面光的小白脸还在傻呵呵地乐,他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被自己给恶心到了。
“完美,”摄影师直起身子,嘴角勾出职业性的微笑,“你们绝对是我见过的新人里,最上镜的一对。”
谢天谢地,噩梦终于结束了。可摄影师的话还没完,“请几位稍作休息,等工作人员收拾好道具,咱们就出发,进行外景拍摄。”王富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外景拍摄?穿着这身刑具一样的东西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宁愿用脖子上的破绳吊死,也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我就不去了,”王富贵把儿子约到露台上,迎面而来的微风和街道上传来的喧嚣,令他倍感舒适,“还有些婚礼上的事情需要处理。”
“那太遗憾了,他们说会送几个单人镜头。”不得不说,西装穿在王力的身上非常合身,要是说话时能抬起头就更好了。
王富贵潇洒地一挥手,“你们年轻人去吧。”
“那好吧。”
无声的沉默。在这个缺少母亲的家庭里,沟通简直成了活受罪。平日里,父子间的交流仅限于最基本的日常生活,“吃饭了……睡觉了。”“哦……嗯。”时间久了,就连吃饭这件事本身,也成了某种应尽的义务,两人出现在餐桌上,似乎只是为了确定世界上还有这么两号人物。随着“默契”的增加,所谓的交流干脆简化成了一个点头,一个眼神,像是同志间的暗号。
可今天不一样,王富贵想要谈的是“人生大事”。他曾从其他父亲口中听到过一种说法,他们说婚姻可以让一个男孩迅速成长起来。他对此深信不疑——想想自己当年的变化吧,但他此刻有些担心,怀疑这种观点在儿子身上是否适用。他想验证一下。
他从屁股口袋里掏出惨不忍睹的烟盒,取出两支香烟,递给儿子一根。这是他第一次递烟给儿子,他尽量装出一副稀松平常的样子,像是在免费取水点,递烟给碰巧遇见的陌生同行,“总算能抽上一口了,在里面可把我憋坏了,你也是吧。”说完故作轻松地一笑(放松,松弛感……)。
王力愣了一下,接过烟,“呃,嗯,是的。”他支吾了两声,迅速掏出一支打火机帮王富贵点着,再点自己的。他动作飞快,似乎生怕王富贵会抢在他之前干这件事。
点着后,两人的第一个动作都是猛吸一口。
王富贵在脑子里温习了一遍那些“从容风趣”的父亲形象,然后用他能想象出的最自然,最随意的语气问道:“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没想到,儿子的回答来得很快,“我们想去吃个西餐。”
“什么?”
“去吃牛排,就在城市广场新开的那家西餐厅,你肯定知道的。”
他当然知道——县里还有他不知道的地方吗?——同时意识到儿子完全会错了意。自己的扭捏和忐忑不过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比这更让他难受的是误会之所以发生全赖自己,是他没说清楚。
“哦,我懂了,”他想要克制,声音却已变得硬邦邦。整整一个上午,这是他唯一弄懂的东西,“你说的是脖子上吊块白布,一手拿着把破刀,一手拿着把破叉,在盘子里戳来戳去。你们要去吃的就是这个?”
“得了吧,爸,”王力在石制围栏上灭掉香烟,“吃个饭而已,生活中有时是需要一些‘仪式感’的啊。”
“‘仪式感’?那又是什么鬼东西?”
王力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扶正领带,似乎准备好安慰胡搅蛮缠的小孩子了,“就是字面意思,在日常生活中,给看似普通的事情,赋予一种特别的感觉。”他的脸上浮现出羞涩,眼中闪过一丝期待的微光。当他终于抬起头,平视远处的车流时——说不定只是为了逃避王富贵的目光——指尖沿着领带轻巧地滑过,落在了新皮带金色的皮带扣上。那意思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好不容易打扮了一下,浪费了岂不是太可惜?
也许在散发着软弱气息的孩子身上,发现这种精气神算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没有任何证据显示这种气质会长久地持续下去。王富贵可以确定,几个小时后当他打开朋友圈,映入眼帘的,会是儿子儿媳精心修饰过的西餐照,两人围桌而坐,张着嘴摆出夸张的进食姿势,搭配一道道菜品的特写直到填满九宫格。他的注意力则集中在盘子边缘一片蔫了吧唧的生菜上,纳闷为什么一棵菜掰开后价格便涨了几十上百倍。不过在此之前,他还得经历一些其他折磨。
“一起去吧,”儿子发出邀请,“等你忙完,我们俩也拍完了照。”
“不了,不了,我要忙到很晚,”王富贵的嘴比大脑拒绝得更快(这种问题还需要问吗)。他原本想在儿子走之前,把刚才没能表述明白的问题阐释清楚,可是一股恐惧瞬间包裹住了他——他害怕听到儿子的回答,无论那个答案是什么。他只是说:“钱带够了吗?”
如果说在王富贵的生活中也存在着某种仪式感,那么一定和发动机剧烈的轰鸣紧紧联系在一起。开关车门发出的沉重声响,手打方向盘脚踩离合器传来的强烈震动早已融入他的血液。
他熟悉大街小巷的坑坑洼洼,就像他熟悉自己伤病缠身的身体。他熟悉自己的身体,还比不上他熟悉县医院迷宫似的病房。数不清的病人曾在他的护送下抵达医院,后挡风玻璃上悬挂的锦旗是他引以为傲的金字招牌,总能让他在车群中被顾客一眼相中。也是这辆车,将生病的妻子送去医院,却没能载回一个健康的老伴儿。想到妻子总会勾起王富贵心底的一丝柔情。经历了时间的磨洗,柔情具象成了一幅不断重演的画面。午后喧嚣的老街拐角,远航水手停靠的码头,等候已久的老伴儿递过来一个大包裹。外层是编织布袋,超市里买酱油醋赠送的那种,里面用塑料袋包了两层,摸上去热乎乎的。打开袋子,最上面是一盒切得整整齐齐的去皮水果(每天都不重样),中间垫了一层叠好的湿毛巾,下面藏着水手最重要的补给:一个打开就会冒出饭菜香气的保温桶。“慢点吃,别噎着。”老伴儿说着,走进路旁的小卖部,帮他把水壶加满。这份色香味俱全的回忆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十几年后的今天,每次路过那条老街,王富贵还是会忍不住朝拐角多看几眼。
老伴儿不在了,王富贵生活中最大的变化就是他不得不更加频繁地光顾快餐店,更加频繁地和快餐店里的老家伙们待在一起,更加频繁地对抗孤寂的时光。近几年,老伙计们的身影开始逐渐凋零。曾经属于他们的专属座位上,出现了一群青涩的面孔,一帮不懂礼貌,没有人情味的毛孩子。咋咋呼呼,急急忙忙,耳朵上成天别着个破耳机,像是挂了只虫,不管干什么都要先看手机。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开口“最新技术”闭口“权威数据”,前阵子甚至口出狂言地嚷嚷着“自动驾驶”(车子还能自己上路不成),仿佛在这世界上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东西。
即便是这样的日子,也进入了倒计时。快餐店即将转让的消息,已经得到了老板的确认。王富贵觉得自己会想念这里,包括那些讨厌的小鬼,可当他拉开店里的椅子坐下后,不到三十秒就改变了看法。
“号外,号外,最新情报,”一个送外卖的小年轻在过道里踱步,手指在手机屏幕上不停划动,“城市广场又有几家新店开业,我上午去考察过了。一帮看热闹的老头外加一帮跟风的年轻人,想要捞点的可得趁早,三天热度一过,恐怕又是人去楼空啦。”
“我觉得还能挺一阵子,咱们这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跟风的。”人群里传来回应。
王富贵掰开一次性筷子,用力摩擦。
“我还是喜欢去医院等客人,比较稳定,”旁边桌上,一个二十出头的新手司机说道,“就是正门口的路有点窄,容易堵。”
这话很对王富贵的胃口,想当年他也是在医院那片儿“出道”的,“去靠近西出口的老砖厂试试,”他给年轻司机支招,“那有块废弃空地,外科楼的病人抄小道去公交站,会经过那里,都是些腿脚不好的老病号,很容易上人。”
“听上去挺不错,可老砖厂在哪啊?”
此时此刻,王富贵才意识到时间过得是多么地快,“那地方现在叫……”他往桌面上倒了点茶水,反拿筷子比画起来,最后还不忘贴心地传授秘籍,“老人家生病才舍得坐车,送到地方了,该扶的扶,该背的背,走之前再留个电话,费不了多长时间。”
“多谢王叔指点。”小伙子还挺识相,赶忙给王富贵递了支烟。
“王叔,王叔,”外卖小子也凑了过来,“听说您老在县医院的停车场可是VIP,从来都不用交停车费,是不是真的啊?”
王富贵没说话,有人替他回答了,“还能有假?谁不知道管停车场的老刘和王叔关系铁?”
“是啊,老刘那人轴得很,曾经和县长司机都吵起来了,”又有人附和,“偏偏就给王叔面子。”
王富贵笑着喝茶,还是没说话。
就在这时,人群某处冒出一句不太和谐的声音,“哼,顶多再有半年,自动停车场就全面铺开了。大杆子往那一栏,摄像头只认车牌不认人。”
王富贵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开头那声“哼”上了。也许它不该有那么大威力,可钻进王富贵的耳朵后却像炮弹一样炸开了,“谁说的?”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起身寻找炮弹的发射者,嘴里的茶水呛得他直咳嗽,“谁说的?管它什么头,只要我去就不用交停车费,敢不敢跟我打赌……敢不敢?”
“行了,行了,”快餐店的老李快步赶来,把王富贵的盖浇饭搁在桌上,拍拍他的背,让咳嗽顺畅点,“跟小孩计较个啥。”
比跟小孩计较更令人难堪的是没人跟他计较,他们要么低头安静吃饭,要么提上饭盒,走了。
老李在王富贵身旁坐下,“一把老骨头了,能不能消停点?”
“可以啊,”王富贵往嘴里扒了口饭,用力嚼着,“等到说也说不了,动也动不了,自然就消停了。”
这话不经意间撬动了两人共同的伤感记忆。上星期两人一起去看中风后的老刘,当初脑子灵光,车牌号过目不忘的一个人,如今连两位老伙计也认不出来,只知道抖着手流口水。再想到老李解甲归田的日子越来越近,王富贵少见地伤感起来,“真不干了?我上哪吃这么好吃的饭去?”
“老胳膊老腿干不动啰。”老李试着抬胳膊,没能举过头顶,想要摸烟,被王富贵拦住了。
他从上衣内口袋里摸出一盒为儿子结婚准备的黄鹤楼,墨绿色硬包装,“来,抽我的。”
“嘿,还是你有本事,”老李接过烟,笑眯眯地点上,“这就抽上四十的了,婚礼那天还不得飞天上去?”
这大概是王富贵一天里听到的最动听的话,他嘴角一歪,“我能往哪飞?倒是你,撂了挑子准备上哪潇洒?”
“潇洒个屁。家里祖宗下半年上幼儿园,我去应聘保姆。顺便避一避……”老李突然压低声音,“过年的时候我找人算了一卦,老师傅说接下来的几年,我身上的小灾小病可能有点多,让我注意身体,多休息。对了,你儿子结婚找谁看的日子,靠谱不?”
“靠谱,”王富贵两眼发光,来了兴致,“师傅很多话都说到我心坎儿里了,他让我……”
老师傅或许说了不少贴心话,但他忘了嘱咐王富贵睡个好觉。于是婚礼前一晚,王富贵紧张得彻夜难眠,在床上反复练习他八百多字的发言稿。
稿子是托人写的。王富贵向来不喜欢麻烦人,可婚礼的事让他不得不麻烦别人(那些永无止境的埋头低语和弯腰致谢啊),尤其是当他在售楼部弹指惊鸿后,在许多事情上,他迫不得已又要退而求其次了。每当这样的情况发生,王富贵的心里总是一阵绞痛,“退而求其次”“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样类似的词汇几乎贯穿了他的一生。
尽管经验丰富,可初次听到“两家共用酒店”时,他还是忍不住嚷嚷了出来,“荒唐,荒唐!”不过酒店经理再三表示,两家的宴会厅是隔开的,保证互不影响,所谓的“共用”不过是酒店大门处会有两家迎宾台,“仅此而已。”除了默默接受,还能怎样呢?
早上,当王富贵凭借着一股兴奋劲抵达酒店时,发现情况比他预料的要稍微复杂一点。站在迎宾台前,面对从大门口进来的两家客人,需要的笑容数量几乎翻了倍,身边没有老伴儿帮衬,这个数字还要再乘以二。
“恭喜,恭喜……”“感谢,感谢……”客气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成了耳朵里一种单调的没有任何意义的回响。握手和拥抱成了条件反射,某种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再次唤醒了。短短几个小时,耗尽了他这辈子积攒的所有微笑和感激。
临近中午,王富贵总算能喘口气了。他手扶迎宾台坐在凳子上,感受着右脚大拇指烙刺般的灼痛,当他试着活动脚趾时,才意识到他的袜子破了,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混进了几粒小石子。他反握着鞋在地上磕了几下,没听到期待中石子落地的声响。他将鞋子举到面前,抽出鞋垫仔细寻找,无处安放的大拇指袒露在空气中,顺着脚背的弧线蜷缩成一团。这幅画面,正好被从迎亲车队上跳下来的摄像师捕捉到了。这不是一个完美的出场画面,只是这天许多不太完美的画面里的一个。
镜头一转,切换到宴会大厅。这里被打造成了一个小宇宙,只是燃烧存折的火光太微弱,不足以照亮夜空。窗帘拉上了,几根光柱缓慢移动,将黑暗切割成块状,零散花瓣点缀的“银河”,从门口一直延伸到主舞台。宾客们嗡嗡低语,不知道会不会察觉,这场“牛郎织女主题婚礼”其实是简陋版:全息投影惨遭“弃用”,彩光和鲜花几乎削减了一半,原本作为重头戏的电子LED银河,也替换成了生锈的铁支架上铺着的一层硬木板。
画面缓缓朝角落推进,聚焦于一颗暗淡的行星,那里是一号餐桌。王富贵瘫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在桌子下面看不见的地方,又一次蹬掉了皮鞋。昏暗中,疲惫向他发起了总攻。他的身体好像被西装绑住了,领带结卡在喉结上,每次吞咽口水,化纤面料都蹭得他喉结发痒,像是蜘蛛在结网。无论他采取什么姿势,屁股和腰都不舒服,没吃早饭的胃一阵刺痛,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摸向桌上的白酒。
现在喝酒也许太早了点,待会还要上台呢,可是经历了一上午的摧残后,一杯小酒难道不是最好的抚慰?一小杯应该无伤大雅吧,他这么想着,拆开了酒瓶,倒了满满一杯。
火辣辣的刺痛穿过喉咙,世界变得清晰起来。
在庄严乐曲的伴奏下,亲家公牵着儿媳妇穿过亮闪闪的“银河”,来到舞台上。害羞的儿子站在一旁(就不能把头抬高一点吗),在司仪的指挥中,牵起未婚妻的手,“钻戒的永恒和无缝如同两位的爱情,没有起点,也不会有终结。请将戒指……”看着儿子从戒指盒里捻出一小粒“爱情”,王富贵想起了当年自己结婚时,和妻子互赠的印有“百年好合”的搪瓷脸盆和搪瓷杯。他需要再来一杯,也许不止一杯。
镜头再次切换,王富贵发现自己正坐在舞台上的一把塑料椅上。“我们都知道阿姨不在了之后,是王富贵老人家扛起了家庭的重担……”司仪方正洪亮的声音在耳边震动。这些话,彩排的时候王富贵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此刻却觉得这些吹捧——即便它们就是事实——听上去有些肉麻。尤其是面对着台下乌泱泱的人群时,他的脸开始烫了起来。
放眼望去,喧闹的大厅成了一个鱼塘。晃动的人影宛如阴雨天水面不停浮动的鱼头,争先恐后地吞咽着稀薄的空气。嘈杂的声波顺着水面而来,将他淹没。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双手撑住大腿,用力直起腰。
“爸,请喝茶。”一个清脆的女声在他耳旁响起,她在叫谁,自己吗?
“答应一下。”司仪小声提醒,把话筒伸到王富贵面前。
“诶……诶。”突如其来的结巴引来一阵笑声。
主持人开始敲打一面小鼓,急促的鼓声捶击着他的耳膜,“喝了这杯茶,早日抱孙娃,爷爷的奶粉钱准备好了吗?”他急忙把手插进兜里,动作鲁莽,差点把红包扯坏,“看上去可不薄啊,想必‘后勤工作’这方面,爷爷早已准备妥当了吧。”
“那是,那是。”他不停点头,伸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滴。
坚持住,只剩下最后的致辞了,他安慰自己。
“尊敬的——”他刚一开口,就被隔壁宴会厅响起的一阵舞乐打断了(“真的不需要‘歌舞套餐’吗?现代的,古典的,中的洋的,我们都有……”),他扯着嗓子,全力对抗,“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由于紧张,每说一句话,他握着发言稿和话筒的手,都会和头一起,不自觉地下坠,等到麦克风出现啸叫的征兆时,才会迅速的抬头挺胸,想起来要呼吸,接着在枯燥无味的祝词中再次低头含胸。
挺住,马上就到最后几句了,那是他昨晚的杰作,穷尽了他小学文化的全部水平,“我开了一辈子出租车,可能也有些小成绩,”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是留给笑声和掌声的——的确有,但不多,“儿子,从今天起,我将方向盘交到你的手中,希望你能够掌控自己的人生。”
掌声再次响起,似乎比先前要热烈一些。
往台下走时,王富贵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他的发言克制不足,慷慨与激昂明显过了头,非常做作。还不止这些。回到座位上,他才惊恐地意识到,真正的问题所在,自己的话里有一个天大的漏洞:一个曾拍着胸脯表示“包在我身上”的人,一个宣称后勤工作已经“准备妥当”的人,却又大言不惭地说出“希望你能够掌控自己的人生。”这样的话,这会不会有点矛盾,甚至虚伪?
王富贵的脸在发烧,太阳穴旁的血管不停抽动,汗珠顺着脸庞滑下。他已经顾不上把酒倒在杯子里了,他抓起酒瓶,往嘴里倒。怎么办?想必已经有人发现他话里的毛病了,正在交头接耳,笑话他。怎么办?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送凉菜的小推车已经开始运作;婚庆公司的人正在拆卸临时舞台;司仪站在角落里的空地上,做着最后的致辞,希望大家多多“关照”他的生意;几个顽皮的孩子在他身边手舞足蹈,孩子的父母朝他们大喊大叫,让他们回桌吃饭。
还有机会,还有机会挽回刚才的差错。王富贵艰难地站起身,朝司仪走去,那里有能拯救他的东西。走过拆了一半的舞台,他又退了回来,一把扯下支架上的一块大红布,布上画了个大胖小子,怀里抱着条鲤鱼,这是算命先生叮嘱过,要在婚礼现场布置的“童子抱鲤吉祥布”。他把布抖开,披在背上,在胸前胡乱打了几个结。当他终于来到司仪身前,夺过司仪手中的话筒时,长出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生圈。
“喂,喂,喂。”他连发三声,突兀的声音在鱼塘中荡漾开。离得最近的亲友们投来诧异的目光,不过仍旧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远处的鱼儿们茫然地搜寻着声音的来源。
为了方便大家找到他,王富贵试着踮起脚尖,可这远远不够。他走到离他最近的酒桌旁,一脚踩上椅子,开始往桌子上跨,当他两只脚站上桌面时,感觉自己静脉曲张的小腿从未如此有力过。
摄像机恰到好处地拉近,给他来了一个特写,“再次感谢各位的光临。”在众人不解的眼神和窃窃私语中,他站直身体,低头俯视鱼群。一股汹涌的澎湃充斥他的全身,鱼跃龙门绝不只是一个传说。
“我的儿子呢?今天的主角呢?”他大喊。顺着鱼群的指引,他找到了大厅另一头的儿子和儿媳。两位新人都已换上了为敬酒特意准备的红色礼服(“这是我们最新推出的款式‘喜庆祥和’……”),正朝他缓缓走来。
“我想宣布一件事……”他拉长的音调响彻大厅,“是看日子的老师傅告诉我的……”他越说越亢奋,酒精让他有点大舌头,好在大家都很有耐心,共同期待着他即将送给儿子的温馨祝福。
“他说……”王富贵指着儿子,嘴里喘着粗气,手背上乌青的血管清晰可见,他的手在发抖,人也开始发抖,眼神涣散如同漩涡。桌旁的司仪最先察觉到了不对劲,挥手想要抢走话筒,可一切都迟了。
王富贵用尽全力冲话筒嘶吼:“他说——‘你不如我’!”
隔壁厅响起《好日子》欢快喜庆的曲调,王富贵张开双臂,转起了圈(“婚礼那天还不得飞天上去?”),摄像机随他一起旋转,将他围绕在世界的中心。池塘沸腾了,他松开手指,任麦克风砸向地面,发出一声爆裂的巨响。在他心底,有什么东西落了地,那是他这辈子未曾享受过的——充盈与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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