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你
作者/周宏翔
如果不是因为拥抱这个动作,人也不知道自己也会有脆弱的时刻。
内心失衡的时候,特别需要一个动作,就是抱着你,当然,我知道,这种时候,你不一定刚好在我身边,如果不是因为拥抱这个动作,人也不知道自己也会有脆弱的时刻。
某个夏天的午后,电视里放着综艺,没有什么特别可看的节目,但是因为双手之间有着一种温暖,在冷风袭来四肢的时候,会感到一种体贴的实在,可以抵挡这种突然而至的寒冷,可又会出汗,一点点潮热在两个身体之间晕开,换个姿势,还是抱着,继续看无聊的节目,嘻嘻哈哈笑两声,然后任你把头枕在我的肚子上。这样好吗?手就不自觉会搭到你的身上去。你问我,网络上真的会只有那种bbs的关系?我问,什么是BBS?论坛?网恋?你说,抱抱睡。我说,哦,好新潮。你说,是你土了。后来你打开手机找给我看,很多人会把自己照片放在社交软件上,然后写着,only bbs。我说,上了年纪的人真的看不懂,可能以为是只在论坛发帖子。你说,所以这也是一种筛选,看不懂的人,自动被筛选掉,不仅仅是交往的方式,连年轻人的梗都不懂,说明谈不到一块去。
后来想想,那也很好啊,至少孤单可以因为拥抱而消解。
想到小时候,我们家只有一张床,所以我总要睡在父母中间,仔细想来,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拥抱或者更亲密的动作,因为那个时候,我就是他们亲密关系的一个“隔断”,有时候妈妈会翻过身抱抱我,有时候又侧过身背对着我睡,而我爸,只会一个劲儿地打鼾,全身仰着看天花板,拥抱的是他自己。这么说来,bbs听着反而有一种俏皮的感觉,什么都不做而拥抱着一个人,听着他的鼻息,枕着他的胳膊,时而梦呓,时而咳嗽,因为这一些微小的动作而消解掉长夜的孤寂。
那个夏天结束之后,我们的恋爱关系也随之结束了。非常短暂的summerlove,但整个过程却清新美好。过了三十岁之后,我会对爱情有着一种更轻松的态度,需要的是两个人在过程中对这段关系的热忱,而非永恒。后来对方去了纽约,在那边一边学习一边打工,有时候我会在ins上和她聊天,但是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我在她的照片墙上看她周游列国,据说是她赚到钱就立马花掉的一个途径,我问,那你还回来吗?她说,暂时很难回来。“很难”是个很难解释的词,她至今没说明原因,我相信有一部分是因为国内就业环境不好,实在没什么高薪的工作,另一方面,我只能猜想可能是她的身份在那边有点问题。
这段关系结束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我都是一个人,没有再认识什么新的人,也没有建立新的关系,有时候我回想起她说的那个词,bbs,会在夜里偶然的时刻,想到拥抱的感觉。她曾经和我提过,人始终还是动物,动物都会喜欢被抚摸,无一例外。这句话在我心中烙印很深,我也深表认同(特别是想念拥抱的许多个夜晚),后来我把这句话说给她听,她诧异道,是吗?我说过这句话吗?我会在她录的视频里看到一个又一个山谷、湖泊、公路、森林,那些我没有去过也没听过的地方,因为她的关系,而不断展现在我的面前,而我渐渐选择了不再和她说话,甚至也忘记了回复她偶尔发来的信息。
那是2023年的夏天,疫情刚刚结束,我正在写一本新小说,小说的内容和爱情没什么关系,但里面有一部分是主角对别人爱情的看法,当时因为她突然闯进我的生活,几句偶然的见解,让我充实了我的那个故事。我说我能用你说的话写进小说里吗?她说,当然,但是是哪句话?我说,你讲的,人和人的亲密关系是一把带钥匙的锁,爱得深的人被锁上,爱得浅的人把钥匙藏了起来,看对方着急。她还说了许多灵光一现但颇有深度的句子,只是因为我们在大街上,没有被我及时记录下来,实在可惜。她说她很喜欢看爱情小说,比如杜鲁门·卡波特的《蒂凡尼的早餐》。那巧合也是我喜欢的一本书,但是我没告诉她,因为我不写爱情小说,所以她对我写的东西不感兴趣,但是偶尔她会凑到我电脑面前看两句,然后说,这个人不应该这么说话,他应该沉默。就是这个时候,她会在我面对电脑的时候,从椅子后面环住我的脖子,她说,这样会让我觉得我像是真的在和你谈恋爱。
我们并没有住在一起,其实真正待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七天,那七天她在我家里感受到了我的作息,了解了我的生活,然后拎着她的换洗衣服和洗漱包去了一个朋友家里。当时是她从美国放暑假回来,暂住在朋友家里,那个房子,我去过一次,同住的另一个女生当时和男朋友去洱海旅游去了。我躺在她的床上,抱着她念小说给她听,她听得很入迷,说我的声音是非常不标准的普通话,但却很适合讲故事。我说好的,那是一篇我写废掉的小说,主角因为爱上了自己设计的人工智能,最终被人工智能抛弃。她说,其实结局不好,他不应该被抛弃,他应该想要知道她对爱的理解是否和人类一致,最终发现,人工智能只能学会人类最低级的爱,就是占有,男主被人工智能彻底占有和控制,甚至破碎,但人工智能试图学到更高级的爱,就是付出,可是付出对于高速运算的机器来讲,计算出的投入产出比太低,所以它们选择了放弃,这才是比较有意思的结局。我说,你比我会写小说。她说,拉倒吧,我只是恰好在美国学计算机和AI,对这件事时常思考而已。
年底的时候,她去了一趟Stateof Utah,拍下了DelicateArch,站在拱门下冲着镜头爽朗地笑。据说她是自己开车去的Arches National Park,虽然我不信,但确实被她拍摄的照片震撼。她也顺道去了Lower antelope canyon,上羚羊峡谷,像《沙丘》实况一般存在的魔幻橙色,让人心旷神怡。但凡她有时间都在旅行,开一辆租来的轿车,以至于我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工作。然而这些事情,似乎与我也没有太大关系。有一天晚上,她问我最近在写什么小说,我说,我想写一个拥抱的故事。她说,说来听听。我说,一个因为工作失去一只手的人,这辈子都无法再去拥抱别人了,只能等着被人拥抱,可是被人拥抱,听起来就有点泄气。她说,这样的人,一辈子都可能伴有幻痛症,不仅是无法拥抱,可能会被折磨到精神出现问题。我说,很严肃。她说,这个设定就不可能轻松。我说,是,但没想好怎么写下去。她过了五分钟回我,如果我夏天回北京,我们一起吃饭吧。我说,好啊。她说,那你争取在那之前把这个故事写完吧,到时候可以念给我听。
她离开之后的大半年里,其实我像是被锯掉双手的那个人,不但不能拥抱,甚至打不出几个字来。我理解她所谓的幻痛症,我偶尔在睡着的时候,也能感受到,好像失恋带来的,更多的是一种“残疾”。有几个夜里,我试图找来抱枕抱着入睡,但实际上,却是和人完全不同的一种感受,我想到我的前几段恋爱,那些相拥而眠的夜里,突然理解了她所说的高级的爱,那些消耗着我经历的一次次付出,在这个不知名的夜里,突然变得既有力量,又尤为重要。如果没有那些得不到回馈的付出,感情似乎就只是匆匆一瞥的瞬间,一些伤感而无所谓的人生片段,一些换任何人都可以替换的关系,但是因为付出,那些藏在深夜里的拥抱就变成了记忆里的温度。
2024年的夏天,她没有回来,2025年,依旧没有。偶尔我们还是会在网上聊天,我也会好奇她为什么还是单身没有恋爱。她说,longterm relationship远比你想象中要难,所以才会那么多人only bbs啊。我说,内在联系是?她说,因为拥抱入睡是比打一炮要更亲密的状态,你能理解吗?那种速食快餐不需要付出感情,但是拥抱是需要的,至少你对这个人是喜欢的,但bbs只需要一晚,只要对一个人喜欢一晚,就是奢求了,所以你说长期关系有多难。
2024年的夏天,我学会了游泳,潜入水里的时候,我感受到水池中的水紧紧地拥抱着我。当有人从我身边划过去的时候,波浪的震动会像是一双滑动的双手,在你身体漫步。泳池慢慢治愈了我,或者说消除了我一部分的“幻痛”,当我在写那个失去手臂的人时,我突然意识到了,他或许不是非要一个拥抱,而可能是一次游泳,一次靠单手就能划到对岸的泳,我写好这个故事的结尾,但没有告诉她。2025的夏天,我从泳池爬上来,看到张震岳出了新专辑,她突然打语音过来,说那边下着暴雨。我说,是吗?但阿岳出专辑了。她问,哪个阿岳?我说,张震岳,你听过吗?她说,听过,有一首《小宇》,开车的时候老放。我说,是他。她开扬声器让我听雨,说,对了,你会唱他的歌吗?我说,会,但唱不好。她说,他有一首歌,叫《抱着你》,你唱给我听吧。
那天晚上,泳池没有几个人,我趴在泳池边,不着调地唱着这首歌,她在那边哈哈大笑,雨真大啊。我一个不留神,手机落进了池子里,还有她咕隆隆继续说话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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