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身大事
作者/珩之
面对婚姻这样的终身大事,主人公一拖再拖,她的家庭也因此有了微妙的变化。
一
入秋之后,时间变得迟缓起来。城市是一片白色和金色混杂的解剖面,像立起了数把刺刀,齐刷刷地对准人们,只有高楼黑沉沉地立着。一天中最好的时刻莫过于黄昏,我陪母亲外出,按照医生的叮嘱,每日让她适宜运动,而不劳累。母亲在去年被确诊为阿兹海默,忘记了和父亲争吵,也省去了整日在人民公园晃荡的麻烦。痴愣的目光里,一切如此平和。我扶着母亲走过熟悉的水果铺子,里面的人向我们打招呼。我说:“妈,快挥手,人家在和你问好。”母亲抬起右手,像招财猫一样,滑稽地上下挥动。小贩笑了,我也跟着笑。
手机传来震动,笑声戛然而止。父亲喊我周六晚上去外面吃顿饭,我说要加班。他顿了顿,那就周日。我从善如流,周日要带妈检查身体。他知道这是借口。过了一会,他便不再同我打商量:“周日,十二点,乡味。回来时再带一罐冰啤酒。”没等我回应,忙音便嘟嘟地响起。自从母亲患病之后,我们都疲于照顾家中的病人,相互责备、埋怨。即使住在同一屋檐下,也习惯于用冰冷的对话框代替问候。每日回家时,他已吃完了饭,出门遛鸟。旁人都是早起,他起不来,便改为晚遛;又嫌吵,买回一只电子鸟,黑布一盖,也分不清其中的真假。隔壁邻居打趣,李兄真是走在时代前沿,什么都用起电子来。父亲对着傻了的母亲讲话,埋怨我没有给他生个孙子,叫他活活和老伙伴少了共同语言。我将手机收起来,准备带着母亲继续走,却发现周围已经没了踪影。
马路上非常拥挤,依旧是那么多人,笑的、哭的、闹的,和平常一样;四周全都是密密麻麻的脑袋,矮小的母亲落入其中,就像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石子被大海淹没。我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失力,一切都像是笼上一层白雾,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直到有人用力地蹭着我的肩膀走过,我才重新醒过来,开始寻找母亲。
母亲已经不再是那个对我的一切都烂熟于心、能用最简单的话语勾勒出我的人了。从前她拿着各项数字,和其他退休的老人一道,相互交换、对比,受了气便回家来数落我。她曾经是一名会计,记忆力很好,直到我毕业开始工作,她也记得儿时领着我去各类兴趣班花了多少钱。她清点着我现在的工资,怪我没有理财的头脑,每个月钱像水一般流光了。吃家里的、住家里的,现在却连套房子的首付都拿不出。我尝试着辩解,她被我的饶舌惹恼了,怨我找不到一份好工作:“当初让你多读一些书不愿意,现在挣不到钱就怪起我们来!”
她去过的地方很少,生活规律。在记忆消退之前,她最熟悉的地方便是家、菜市场和人民公园。即使现在,每次散步领她走过九眼桥菜市场时,她都会下意识地走进去。父亲偶尔带她出门,回来总免不了一顿抱怨:“真是成了孩子,一不留神就跑到人家摊位上去了,下次得拿根绳子牵着。”母亲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鱼腥味。在我读书的那些年,十点半回家后,她总会端来一碗雪白的鲫鱼汤,让我趁热喝掉。书桌上,白炽灯苍白的光线照得红叉愈发显眼。她看不懂试题,只能细细比对我每一次考试的排名。周测、月测,模拟一,模拟二,她用文件夹帮我整理试卷,在左侧用牛皮纸包好,防止卷边。期末考试不理想时,她和我一起挨骂。父亲在饭局上开玩笑:“都说晚产儿聪明,我家这个却愚笨成这副模样。”旁人哈哈大笑,我看着母亲的脑袋几乎垂落在碗中。
于是,鲫鱼汤里开始放虾皮和鱼油。我温习功课时,母亲便在书桌旁陪我,整理她的报表,或者慢慢抿鱼刺上的软肉。这份温情总让我想起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四周都是温暖的羊水,她的手掌搭在肚皮外,感受着我的心跳。我待了足足四十五周都没有动静,医生建议剖腹产,母亲说再等等。在一个清晨,梦醒之后她肚中隐隐作痛,就要生产。折腾了四个钟头后,我在正午出生,六斤六两。父亲大喜,称这是祥瑞,便给我取名李瑞。周岁宴上,他们摆了许多东西让我抓阄,但我却径直掠过了眼前的文房四宝,抓住了筷子。母亲圆场,民以食为天。后来我每一次考试失利,她都会用这件事情安慰自己:“孩子从小看到大。”高考结束后,我陪母亲去菜市场买菜。鱼铺的老板好心地询问情况,母亲瞬间冷了神色,淡淡地说:“这么多年的鱼都白吃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吃过鱼肉。和领导、同事聚餐时,鱼作为压轴的大餐端上来。转到我面前时,总是忍不住胃里泛酸,几乎要将这么多年的苦水都倒出来,蹲在马桶边吐得上气不接下气。女领导进来补妆,顺便关心我的情况。她递来纸巾,帮我将头发拢起来:“你这酒量不行啊,小李,之后还得练。”我只能连声应下。
人群愈发喧闹。城市的傍晚,骚动似乎要挤破千道万巷。黄昏爬满了红色的尾灯,车辆好不容易挪动半分,喘息未定,前方又一个红灯亮起。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只见母亲趴在橱窗边,聚精会神地盯着室内。心有余悸时,不免生出几分埋怨,攥紧了她的胳膊,叫她不要乱跑。母亲伸手擦去我额上的汗,蓦地指向写真馆内:“你小时候和这一模一样。”聚光灯下的孩子小脸红扑扑,身缠混天绫,手拿乾坤圈,双脚踩莲花,正是哪吒的模样。我心里一惊,以为母亲病情好转,但一想我的童年并没有这样的玩意,便知道母亲的记忆力又衰退了。前几月还只是记不住地方,反应力迟缓,眼下看来是记忆错乱了。“你记错了,我从来都没有这样过。”她嘴唇一抿,露出我熟悉的神色来:“我怎么可能弄错。”
母亲仍扒着玻璃窗不肯走。我告诉她,你丈夫要喝冰啤酒,我们得回去了。她的神色像孩子一般茫然,全然忘记了丈夫曾经在她的生活里扮演着怎样的角色。牵着她离去时,我回头再看了一眼那孩童。黄色的打光下,他如此神气。莲花池的布景外,围着他的家人和摄影师。他们都看着他,正如我在窗外,也凝视着他。
二
周日清晨,父亲领着母亲出门诊断,揣着两人份的鸡蛋和玉米。平日都是我做这些,自从母亲痴傻之后,他在家中待的时间愈发少了。安了摄像头,母亲整日坐在沙发上看已经不太能看懂的电视,没一会儿脑袋便耷拉下来。父亲在饭点的时候回来喂饭,领她去卫生间换尿不湿。我透过屏幕看着,灰暗、无趣,自己和家里人竟然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
父亲叫我去把手上花里胡哨的玩意抹干净,又让我买几条新裙子,颜色素雅些,不要整日黑白,和家里死了人一般晦气。待他们出门后,我难得拥有了一整个上午,不用围着母亲打转,也不着急处理公司里的事务。平日里找领导时总瞧不见人影,消息半日也不回复;但一旦领导找上自己,晚半分钟都如同地球将停止自转般恐怖。
换衣、化妆,水滴从睫毛滑落,渗进眼睛里,一阵刺痛,令人睁不开眼睛,只能摸索着用洗脸巾擦干净水迹。镜子里的黑眼圈像一圈诅咒,又似乎成为了与生俱来的胎记;皱纹像池子里的水波,细密地层层漾开。我猛然意识到,距离自己三十岁的生日,竟只剩短短一个月。街头的广告牌上,年轻女郎笑意盈盈,手中捧着各类护肤品,宣传语用花体字歪歪扭扭地写着——留住青春。自从满了二十九岁后,父母便陷入恐慌,仿佛回到了学生时期,旁敲侧击地问我有没有感情情况。母亲加了很多相亲群,将我的资料挂在了人民公园的角落;父亲则动用自己的人际关系,前同事的亲戚的孩子也约出来吃个饭。第一次去时全副武装,对方觉得太正式,我肯定吃不得苦,吹了;第二次穿着工作装,五厘米的高跟鞋让我和他平起平坐,事后他说自己更喜欢娇小的女孩;第三次嫌我学历偏低,没有办法改善他家的基因……
母亲患病之后,我本以为会消停一阵,谁知道父亲愈发紧张,就连到楼下买个水果,也会来一嘴,有没有适龄的青年。第十次时我见了一个离婚男人,他想找个妻子照顾年幼的女儿;第十五次差点成,但他付不了房子首付,彩礼钱也少,双方家长吃了一次饭之后,便好聚好散;第十九次是父亲的朋友。他的孩子刚念大学,妻子在去年去世了。我说:“你干脆把他的儿子介绍给我。”父亲白了一眼:“岁数差那么多,你也好意思开口。”过年扫墓的时候,他跪在坟包前,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响头,让祖宗保佑我找一个好夫家。我叫他多保佑自己,他吹胡子瞪眼,说我嫁了人才是最好的孝心。
第二十次相亲了。我已经对父亲联系的人不再抱有任何期待,只当是出门吃顿好的,走个过场。正午的阳光亮得刺眼,对面的写字楼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落在裸露的胳膊上,生疼,像牙医使用的钻头。智齿时不时发作,从前一颗止痛药便忍过去,这次连太阳穴都突突跳起来,仿佛有人扯住我的神经,狠狠地弹了一下,只好去了牙科。照明灯刺得眼睛无法睁开,医生帮我擦去流出来的口水,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刚出生的时刻。
六站,靠近三环的餐厅,即使双方分摊也不会心疼。报上姓氏之后,服务员便领着我到预定的座位坐下。她问我要不要提前看下菜单,我想起因为一道大菜而被男方絮叨了一整晚的失败例子,摆了摆手,让她先放在一旁。在约定好的时刻过十分钟,他来了,我开始喝第二杯水。他说路上堵车了真不好意思,我看了一眼空空的聊天框,笑了笑。他点了一份特色菜和一份汤,将菜单递给我;我问他有没有忌口,他脸上浮现出懊恼的神色,似乎后悔自己忘了这个细节,反问我有没有。我说,没有。他笑着搓了搓手,说他也是。上菜的间隙,他坐立不安,像前几日公司聚餐吃的牛蛙,紧绷着身子,落入红汤的瞬间抽搐起来。上司问这是什么蛙。服务员说,美蛙。上司又问是什么地方的美蛙。没有人告诉他美蛙并不是一个品种,只在他说美蛙高品质时纷纷附和。
我主动问起,是第一次相亲吗。他定了定神,用纸巾擦去额上的汗,往地上一扔,说之前忙着考公,没有心思考虑这些。这不,刚考上,家里人就开始催了。我和他苦笑起来,倒生出几分心心相惜。我问什么编制,他问月薪多少,一来二去,两个人都较为满意。他说家里老母需要照顾,我也不遮掩,告诉他母亲患了阿兹海默症,现在只是初期,之后的事情不好说。待我讲完之后,他说,你一定很辛苦吧。这句话瞬间击中了我,我才意识到自己是那只牛蛙,被剖开身子后仍保留着反射的神经。
我们聊起了这些年的工作,抱怨上司时相视一笑,打趣起顶起来的啤酒肚、还有稀疏的头顶。他叫了二两梅子酒,一杯下去,话题跳转到校园。我开始有了醉意,讲起从前看过的那些书,尼采、叔本华和卡夫卡,他夸我懂得真多。几句话后,我开始找不到方向,在他的奉承里打转。饭后他主动付了账单,去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一瓶酸奶,又问我下午有没有其它安排。我们去看了电影。在黑暗里,他牵住了我的手。
屏幕上放着主人公的誓言“我命由我不由天”,观众的哽咽声像滚石般落入耳中,旁边的孩子重复着,似乎自己也成了那双手插兜的魔童。我头一回真切地感受到年岁的差距,听着这豪言壮语却只想着自己儿时看过的哪吒。笨重的电视机连着DVD机,举起光盘时阳光燃烧出五颜六色的光,墙壁上印出明亮的反光。剔骨还肉、割肉还母,将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彻底踩在脚下,把我还给我自己,最终莲花复生。火一般,眼睛像是两面镜子,映照出我的模样。我不由自主攥紧了他的手,他以为我颇为动容,主动用另一只手轻拍我的手背。牵手出电影院的时候,我们约定周末再见。
阳光从门口照进来,盛夏的光,像烈酒,令人面红耳赤。茫茫的白光里,我又变得不确定起来。上一次恋爱时我还没有从旧公司辞职。我们在出租屋内看电影,偶尔出门逛街,他提着裙子往我身上比划,我瞧着摇晃的吊牌,连声说自己不喜欢。后来,他的父母觉得他在这个城市没有出息,叫他回当地发展。他问我愿意跟他回去吗?我说,家里人不同意。我替他收拾好东西,送他到火车站。他像征战前那般紧紧地抱住我,衣服都被扯得堆起来,哽咽地说,再见。搬走一个人后出租屋变得怎么都不对劲,我找房东拿回了最后三个月租金,回到了家里。母亲见我拎着大包小包,呼哧地搬,语气不咸不淡:“早料到你们会分手。”
最初介绍相亲对象时,母亲说,男方怎么样,我们就是咋样,可不能太掉分,于是每一个人她都看得万分仔细,再三审视之后才让我去见面。连面了几个我都不满意,她又劝我不要把眼睛顶在头上,不要想着找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我听得最多的话便是婚姻不过是搭伙过日子,双方家庭就是那灶台,俩口子就是那木柴,烧起来都一个样。
我并不想找另一根崎岖的木柴,头几回相亲时总是拖沓,听到男方不满意时很是松了口气。没过几个月在朋友圈刷到了他的结婚消息,犹豫了许久,还是点了个赞。他主动问起最近的情况,我搪塞一通。“消息正在输入中”显示了许久之后,他发来消息,希望我也早日找到另一半,毕竟快三十的人。再一次相亲失败时,那份无所谓突然变了滋味,开始疑神疑鬼,自己究竟哪一点叫这么多人不满意。朋友陆陆续续开始结婚生子,周末约人看电影也找不到人,偶尔聚在一起吃饭,没说三句话便扯到丈夫和孩子身上。躺在沙发上刷视频时,母亲用那种了然的目光看着我,平静地问:“怎么不和朋友出去混了?”
似乎意识到自己错了,但拉不下面子承认,依旧嘴犟。相亲时不免挑拣一番,父亲越发心急,我也愈是找不到另一根合适的木头。眼下总算瞧着一根,门当户对,我心里也暗暗松了口气,下次见朋友时不用再捏着吸管,没说几句便佯装口渴了。
他的手掌很烫,烙铁一般,似乎在我手心也要留下印记。似乎听到有人在叫他,我问是不是碰见了熟人,他突然神色一变,拉着我朝最拥挤的人流中走去。周围都是匆忙闪过的面庞,像花瓣从湿润的、冷硬的枝干上跌落。我闻见腋窝下的汗味,宛若搁置一夜后发馊的牛奶,还有花露水和不知名的香水味。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和他相握的手也被分开。汽车的马达声重新响起,我站在马路这边,看着另一个姑娘追着他到了另一边,消失在了午后过盛的阳光和人群之中。
汗水顺着眼皮流下,渗入了眼睛里,我被刺得睁不开。眼珠泡在温热的液体中,我后知后觉地闻见了自己身上闹哄哄的气息。周围重新聚集起等待过马路的人,我被挤得踉跄,推开了他们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们的目光刀子般落在我的身上,但只有一瞬,便又凝固在了小小的屏幕上。商场大楼的广告牌,女人正娇艳地笑着,举着抗衰、抗疲劳的精华,几位年轻人仰头看,讨论着二十岁是否该用眼霜。我穿过她们,走入阴凉的地铁站口,在光黯淡下来的瞬间,我看见自己米黄色的连衣裙上沾上了一大块油渍。
三
路过写真馆时,前些日子那个小男孩的照片已经挂了出来。红扑扑的脸蛋,神气地举着乾坤圈,滚圆的眼睛像那棋盘上的子儿,黑白分明。橱窗上贴着最新的海报,女孩的生日写真,一家三口的全家福,情侣的纪念照,一瞬间许多声音涌入了脑中,我蓦地想起儿时自己也曾经拍过一组。穿着白色的纱裙,拎着小花篮,粉色的墙纸,睫毛上还挂着没有擦干净的眼泪。六岁生日时,父母带着我来到了一家照相馆。那时远不及现在的排场,只是一家很小的铺面,化妆师和摄影师都是一个人。她问我喜欢什么样的装扮,我当时正在看哪吒的动画片,便脱口而出小哪吒。她笑了,问我迪士尼公主好不好看,父亲斜睨了一眼母亲,说:“你养出来的假小子。”被母亲强行扯住两条胳膊穿上公主裙的时候,我哇地哭了出来。照相馆老板让母亲按住我的肩膀,擦着我的鼻涕,哄着我将皱成一团的脸松开。父亲在旁边的沙发上坐着,翻阅这几日的球赛新闻,被我吵得心烦,让我要拍就拍,不拍就回家。好不容易止了眼泪,拍照时却怎么都笑不出来。站在三个大人和聚光灯中间,头顶的圣光令我恍惚间回到了母亲的子宫。母亲冲我做着笑脸,摄影师叫我把一只胳膊抬起来,最后是父亲瞧不下去了,走过来拉着我的手一通摆弄,白光之后,我的模样留在了相纸中——拎着裙摆,对着镜头羞涩地微笑。母亲将它挂在了客厅墙上,毕竟在九十年代能拍照片,可是一件大事。我也忘了相片背后竟有这么段往事,只记得母亲一而再、再而三强调的价格:“六十八元,快抵上我当时一半的工资了。你瞧瞧你多幸福,从小就享受这些。”
见我踟蹰在门口,前台的姑娘主动问我,要不要进来拍一组,他们家正在搞活动,299一套。我问,有哪吒吗?那人的脸浮现了片刻茫然,还有一闪而过的揶揄,随即又扬起标准的笑容,说,这一套是没有的,但是有其他服饰,如果喜欢古风的话,可以试试这些,都是当下最火红的款式。我看着屏幕上的人影,拒绝了。
回到家中,父亲正在和母亲分一根冰棒,你一口,我一口,融化的水滴在沙发垫上,留下一小滩彩色的水迹。全家福悬在他们的头顶,天使一般笑着。每一年我们都会去照相馆拍照,父母坐着,撑着腿,我站在两人身后。每当有客人来家里时,都会注意到照片,夸我们家多么和谐,又抱怨起自家里的争吵。母亲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拍照不过是留个念想罢了,老了再看。我儿时的照片也挂过一段时日,但不久后便被新的照片取代。就这么一年年的,我几乎也忘却了自己哭闹着要拍哪吒。
见我回来,父亲向我抱怨,傻婆娘真傻了,今天又差点走丢。我说,你牵着点,走丢就麻烦了。他说牵着的,又谈起自己今天在医院门口免费测了血压,结果比平均值高一点,人老了,浑身都是病。末了,父亲才装作不经意地问起,今天这顿饭吃得怎么样。我将空空的酸奶瓶扔进垃圾桶,叫他不要再找乱七八糟的人了。“怎么乱了?这人刚考上编制,多好一小伙子。”父亲坐直了身体,剩下的半截冰棍摇摇欲坠,最终落在了母亲的膝盖上,冰得她弹起来,又左右四顾,发出明亮的笑声。我说在电影院碰到另一个女的了,父亲听到有苗头立刻笑了,从前的威严也融化在额头层层的皱纹中:“这不是挺好的吗?听他爸说,是从前谈了个女的,但前不久就分了。他的单位就在我们这个片区,买房多方便。”
我斩钉截铁:“他不行,怕是没真分,在对我们撒谎。”父亲一下子蹿起来。从前他这般做时,我总感到恐惧。年轻时的父亲像一个巨人,俯视着我,但现在他的背日渐佝偻,人也缩水了,穿着高跟鞋的我便和他一样高。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这点,仍像从前那般:“迟早都会分,他爸对那女娃不满意。他要是能拗得过去,今天能来和你见面?多好一人,前途稳当,家境也不差,要不是因为他妈,能看上我们家?是人家挑你,不是你挑人家。你得抓紧机会。”我不应声,只是一个劲儿摇头。他急了,反复问我究竟想要什么。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在问我,我想要什么,但是从来我都没有自个儿做过决定。大学是他选的,工作是母亲挑的,现在我的丈夫,似乎也是他们按个手印便可以决定了。见我油盐不进,连鞋都没有换便站在玄关处对峙起来,父亲又换了口气,开始讲起他和母亲的故事。
当时他们本来打算离婚的,两人板着脸到了民政局。等待区有条长椅,左右两边都坐掉了漆,只有中间是完好的,像是人的屁股被掰成了两半各自放了一块。他们也各自坐到了两端,和前人一样。一个小女孩跑过来,坐到他们中间。工作人员让小女孩赶紧走,催促几声之后,小女孩仍坐着。最后是保安进来,轻车熟路地攥着她的胳膊,将她带了出去。工作人员接过材料,说,那孩子父母离婚了,不知道听谁说的,觉得是我们分开了她父母,每天放学之后就来这里静坐。最开始又哭又闹,现在倒是好些了,只是来一趟。或许她也知道,她妈回不来了吧。他们已经坐在了窗口,开始说理由,到最后掏结婚证的时候,他们忽然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出了后怕,说,算了吧。
那就算了吧。回家的路上他们去买了没有我时最爱吃的小布丁,那时候可是豪爽,一箱箱地屯在了冰柜里。有了我之后,什么花销都克扣了。街边有户人家在举行婚礼,响炮甩得劈里啪啦,婚车洋气地排了一溜儿,还在车头贴了个花环。他说,等女儿结婚的时候,咱们也整个这样的排场,多喜庆。母亲说,当年咱俩结婚的时候,可没有。你摸着良心说,我嫁给你是图你啥了?她还在计较说离婚理由时碍着面子只说了一半的话。父亲说,就图个好好过日子,咱俩往后还是好好过。旧事该放就放,谁也不是全对全错,这日子还得向前看。母亲没有再陈列一大家子的罪状,而是谈起了我,说我未来要是像她一样远嫁,说不准就被男方家里欺负了。得选个知根知底的,还得离家近,这样才好照顾。
“你看这么多年,我和你妈还不是好生生的,”父亲开始打总结,他说话向来一套接一套,私底下我没少喊他政委,“这日子就是这么过下去的。哪有什么罗曼蒂克,我看你就是书读多了,脑子里才有这么多胡思乱想。”
“他撒谎,”我和父亲都觉得对方的脑子被驴踢了,“这是人品有问题。你就放心把你女儿的后半生交到这样一个男人手里?”“这咋就扯到人品了,顶多是婚前的感情生活没有处理好。他只要婚后照顾家里,不就行了?”见我讲不通道理,父亲的嗓门又大起来,企图用音量盖过我,但是没说几句,气儿又提不上来,被自己的口水呛着满脸通红。我只好暂时歇气,换鞋进屋,又倒了一杯水,扶着他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母亲弯腰去捡滑落的小半块冰棒,急着往嘴里塞,就和从前一样,相信食物掉在地上五秒内能吃,发霉的东西把外皮剥去依旧没坏。父亲又气又急地打了手,她才迷茫地停住。我抽出纸巾,擦干净她的掌心,又用废纸包住沾上灰尘的棒冰,扔进垃圾桶,刚好撞在酸奶瓶盖上。
父亲总算喘匀了一口气,再次问我究竟想要什么,是找个人踏踏实实地过日子,还是就这么把自己毁了?我说,这话可讲严重了,晚点结婚天又不会塌下来,过日子肯定要找个合适的人。父亲反问,这个人不合适吗?我坚持己见,就是不合适。他气得下巴上松弛的肉都抖动起来,像捕鱼后的苍鹭:“这个不满意,那个看不上。你就这点出息,我们家又不是富豪,怎么可能给你招一个金龟婿?”
“那你别管我了,行不行?我自己过日子。”
啪——茶杯落在了地上,茶叶可怜巴巴地扒住碎片,米黄色的裙子上不仅沾了油渍,还有茶渍。父亲气喘吁吁地盯着我,我看着他凹陷的眼睛,突然想起前不久他说自己老花得厉害,得重新配一副眼镜了。没有退休前,他是修车的,长年累月趴在地上,焊接的火星滋滋往外冒,怕是损坏了双眼。母亲被吓住了,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像个小孩子。父亲起身进了厨房:“先吃饭,吃了饭再说这些事。”
四
饭后,我照例带母亲外出散步。天气没有转凉之意,昨夜好不容易落了一场雨,今日整个城市被放入了蒸笼里,前胸贴后背得闷。早晨才洗的头发又变得湿漉漉,散发出一种汗腥味和生姜洗发水混合的味道。对年龄变化感触最多的,便是掉发。从前整宿地熬夜,长的总比落的多。现在刚过凌晨,心脏便突突猛烈跳起来,人也熬不动了。早睡,头发还是一把把地掉,平日里梳头都会带下来好几根,我只能整日散着,不碰它。我告诉母亲,天气太闷燥了,今日就少走一些,她紧紧攥住我的手,点了点头。
到写真馆时,她又不动了,指着那挂在墙上的男孩对我说,你也有一张。我心情本就烦闷,脱口而出,你真傻了,我哪照过这个,只有张粉不溜秋的艺术照,六十八块,是你半个月的工资。她茫然地看着我,似乎被我的语气惊住,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声地重复:“我没有骗你,你真照过,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
“没有,”我硬邦邦地反驳,不知道是在和谁置气,“我只有张公主的,那条裙子还是你抓住我的手套上去的。”母亲急得都要哭出来:“真是这个,红衣服,红带子,还有金色的圈,我没有糊涂。”看着她着急的模样,那股气又消了,和快记不起事的母亲计较这些干什么。我说:“妈,你没有糊涂,我们走吧。”
她却扯着我往里面走。前台的姑娘和我对上眼神,我不免有些尴尬,小声地说:“我记起来了,我确实照过,妈,我们回家吧。”她走到照片前,细细端详了一阵,良久都没有再说话。我讪笑着,跟旁边的工作人员解释,老年人糊涂了,拗不过她。姑娘安慰说,都是这样,没关系,又见缝插针地推销,问我想不想和母亲来一张。我连连摆手,母亲却喊着来一张,就要这照片上的。这回轮到工作人员尴尬了,说这个没有合适大人的衣服。“红带子和金圈总有吧?就要这两个。”母亲望向我。
我没有法子,便给他们说,摆一个哪吒的布景,道具拿出来,我们俩就穿着现在的衣服照,钱还是按照原价付。工作人员立刻就动起来,化妆师落得清闲,也出来看热闹,又说帮母亲和我编个头发。母亲安静地坐好,任由其他人折腾,就像小时候的我一般,只不过那时我又哭又闹,恨不得将照相馆闹个底朝天。
一切都准备就绪。我领着母亲到两把椅子上坐下。黄色的打灯落在脸上,智齿似乎隐隐地痛了一下。我不敢将嘴咧得太开,生怕好不容易消停的腮帮子又重新疼起来。摄影师叫我把母亲搂紧一些,我照做;他又让我们笑得开心一些。我低头看母亲,她定定地盯着,像是不习惯这样的阵仗,往日里的傻笑从脸上褪去。我说,就这样吧,不笑也挺好的。我将咧开的嘴又合起来,专心致志地望着镜头。
摄影师看着我们,说:“三,二,一。”
一道白光闪过,我将手里举着的乾坤圈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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