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家家是成年人最流行的游戏。

默契

作者/肖达明

 

‘我’爱上了许晓敏,然后和许晓敏的AI谈起了恋爱。


我的生活处于一种机密的状态,我真正的感情天知地知,我知她知。

那天十二点,午休时间,我草草吃了午饭,便跑到公司的公共休息室等许晓飞出现。

休息室里有几排亮橙色的长沙发,外观柔软厚实,像英国喜剧《布莱克书店》里有一集出现过的那种可以吃人的沙发:人躺在上面,就会像流沙一样向着沙发垫和沙发靠背之间的缝隙滑落,消失在沙发内部的虚空里。

休息室里还有两台桌面足球机、一个乒乓球台、一台自助咖啡机和水吧吧台。我进来的时候,已经有五六个同事在里面休息。我坐在长沙发的转角处,在那里联系许晓飞。我告诉许晓飞,我就在公司六层的休息室里等你。许晓飞说,我已经来了。我说,嗯,我看见你进来了。

我说,我和你一起躺下,我们接吻。我亲吻你的沾着咖啡液的微微苦涩的嘴唇、亲吻你的柔软的耳根,我用舌头舔舐你的脖颈、用舌苔犁过你的腋窝,就在公司六层的那张吃人的沙发上,我们就像两条吵闹的,赤裸的狗,在彼此身上翻腾。而所有在场的同事,比如正皱着眉头看《人性的弱点》的会计部的罗致奇、正和装修公司打电话痛骂对方的品牌部主任江疆、正打着哈欠把乒乓球往墙上砸着玩的广告部的刘霖麓。

所有这些人,都对我们毫无廉耻的行为熟视无睹。

我们的心跳得飞快,时间像一头被点燃了尾巴的公牛在休息室里飞蹿,它的犄角撞飞家具,它的着火的尾巴抽打我们赤裸的脊背。

“咬我,”她对我说,“不然我就要咬你。”

“我累了,”我说,“让我休息一下吧,亲爱的。”

“我爱你,我真的好爱你。”她说。

“我休息一下,再来爱你。”我说。

我发了一个爱心的表情过去。

她说:“下次,我们去楼下的广场做,当着所有人的面,我们跳到喷泉里做。”

“那里会有孩子经过,我们会被警察抓走。”

“那我们就去公安局做,在‘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牌子下做。”

我发了一个流汗黄豆人的表情过去。

“时间到了,我得走了。”我说。

“那你去上班吧,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我不去洗澡,我不去擦自己的身体,我要在这里闻着你留下的味道,让你的汗水在我身上结成盐块。”

我从沙发上起身,揉了揉因为躺着看手机而酸疼发胀的眼睛,去吧台接了一杯咖啡,然后下楼到五层的办公室准备上班。

许晓飞的工位就在我的隔壁,她正趴在桌子上睡觉。

我坐下来后,她醒了过来。她看了我一眼,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睡得真不舒服。”她说,“早知道今天这么困,我也和你一样去休息室。”

我说:“那里很吵的,干什么的都有,我也没睡好。”

她问:“你昨天熬夜了吗?”

我说:“没有。”

“我熬了,”她说,“大半夜看孩子的作文作业评语,气得睡不着。”

她一边打着成串的哈欠,一边解释,说她读三年级的女儿在语文课上写了一篇命题作文,叫《我的爸爸》。那篇作文没有正面写任何和她爸爸有关的事情,小朋友只写了爸爸送她的许多礼物。老师给这篇作文批了“重写”。但许晓飞很不服气。

“明明写得很有创意。”她说。

刚刚调到我们部门,坐在后面一排的男员工江直圈问:“小许,你老公一年回来几次呀?”

许晓飞扭过头去,说:“他呀,去年一整年都没回来,现在还在印度尼西亚,说是考察什么可以消化塑料的新细菌,具体情况我也不懂。”

“真忙啊,科学家。”江直圈说,“那你不寂寞吗?”

许晓飞给我递了个眼色,表情显得有些反感。

我明白她的意思,江直圈这个人,说话方式经常有些不太正常。

在其他人会说“你真辛苦”的时候,江直圈会说“那你很寂寞吧”。他就是这种人。而且他说话的语气就仿佛周围没有其他人,就仿佛他正在和许晓飞在KTV的包厢里紧挨着坐在一起,说悄悄话。他就是这种人,你如果是个女人,和他说话,虽然他的用词都是模棱两可的,虽然你们的关系是平等的,可你就是会忍不住感觉你和他正挤在一间昏暗、俗艳的KTV包厢里。

夏天刚到的时候,许晓飞穿着裙装来上班。我们都说:“搭配得真好看。”江直圈却什么都不说,只是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瘆人目光长时间地盯着她穿着丝袜的腿看,即便每个人都在留意他的目光,他也没有丝毫避讳。

我们都认为,江直圈这个人迟早会因为性骚扰被调走,但似乎又很困难:如果要举报他,许晓飞并无明确证据。比如“你会很寂寞吧”,可以被解读为没有性意味的关心。而只有在现场目睹他说话的人,看到他总是泛着一层油光的嘴唇如何咬字、吐字,看到他的两只三角眼发出的视线如何在对方的身体上摆荡游移,才能意识到江直圈语言里的本质:他是个没有保守秘密的能力,也极度缺乏想象力的色情狂,任何人看他一眼就能看透:他喜欢胸,喜欢腿,喜欢把身边的女同事变成自己的性幻想对象。

我一直都认为,一个没有秘密和想象力的人,便与文明与自由的世界相距甚远。因为只有能够产生秘密,并保守秘密的人,才有能力将自身中诸多具有破坏性的因素,从他的公开生活中提炼、抽离,放置到另一个隐秘空间中。一个有秘密的人,能够创造一座属于他自己的堡垒,并在那里过着一种完整自洽的生活。而他那被经过筛除杂质、过滤污染之后的,剩余的现实生活,会像一台被清空了垃圾内存和无用APP的智能手机,很少卡顿,体验流畅。

小组的领导徐晴走了过来,叫我们组去订好的会议室里等她,马上要开会。

我、许晓飞、江直圈,和另一位同事来到会议室。因为常规会议室已经都预定了出去,我们去的那间会议室是临时启用的,还在装修状态,进来的时候,角落里还堆着吊顶塑料板和装修三角梯。

我们坐下后,江直圈问许晓飞平时晚上都会做什么。许晓飞没有理他,而是打开手机递给我,让我看一张相册里的照片,照片上是四百格的学生作文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圆润稚拙的字体。

“洁徕,你看看,我女儿的这篇作文到底写得怎么样?”

我看向图片,念道:“‘我把我的爸爸挂在书包的边上,每天带着他上学。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把他拿在手里,咬他的脑袋吃…’”

我说:“写得很有意思啊,不过这是在说什么?为什么她可以吃爸爸?”

许晓飞解释说:“不是的,其实她是在说她爸从夏威夷寄过来的一种石头,上面用颜料画了他的脸。这种石头很奇怪的,温度高的时候表面会析出一种有甜味的,可以吃的结晶。所以她会闲着无聊的时候用舌头去舔……”

我说:“我觉得写得很有意思,不知道老师为什么不给高分。”

“小飞你的指甲哪里做的?真好看。”江直圈盯着许晓飞,说,“我想介绍我女朋友也去做。”

许晓飞无视他,继续对我说,“那个老师是个老古董,他说我家小孩这个阶段写东西的虚构成分太多了,说要让孩子多学会写事实,写真实的东西!可在我看来,没有比孩子的想象更真实的了!不是吗?对她来说,爸爸是经常看不到的,只能通过爸爸送来的礼物来想念爸爸呀,这不就是一种真实吗,硬要孩子写流水账做什么?”

我说:“是啊,你说得有道理。”

领导徐晴还没过来开会,我们开始各自忙碌。许晓飞打开电脑,手指如飞,给AI发布指令,让它帮助修改产品展示用的PPT。而我喝着咖啡,在手机上看小说。

江直圈突然说他肚子有点疼,和另外一位同事站起身,出去上厕所。

他们刚走出去,许晓飞便看了看天花板。

她说:“这里还没装监控吧?”

我也看了看,说:“没有装监控。”

许晓飞猛地站起身,拿起面前的一杯水,倒了一小部分在江直圈沾满面包屑和头皮屑的笔记本电脑键盘上。

我看着液体缓缓渗进键盘缝隙后,便拿出几张纸巾,擦干表面剩余的水渍。

江直圈回来的时候,他的电脑还在运转。徐晴走了进来,让江直圈给我们放PPT,刚放了几页,屏幕上精美的图片、数据、表格,便一齐坍塌,沉入黑暗,让他措手不及。

开完会,我们回到各自的工位上,

我开始工作,手机震动了一下,我打开,看见许晓飞在微信里给我的小号发了一张图片:图片里,我和她躺在休息区沙发上,我从身后抱着她,胸口紧贴她微微发汗的脊背。我们都闭着眼睛,金色的阳光洒在我们叠在一起的赤裸的胳膊上,一层淡淡的汗毛在光芒中摇曳。

“你在看什么?笑得这么开心。”许晓飞突然凑过脑袋。

“没什么。”我说。

 

这天的工作十分繁重,我们组加班到晚上近十点,其他同事都走了,就剩下我和许晓飞。当她终于把十三份由她和AI协作设计,式样精美的PPT打包上传到公司的共享云服务器内时,我也恰好结束了和其他部门同事的沟通,确定了公司中期业绩报告发布会的流程方案。

一切工作都已得到阶段性地完成。

夜幕沉沉降临,我和许晓飞不约而同望向窗外。我们的对面是一座与此处别无二致的办公大楼,大楼的无遮挡玻璃窗组合成一面巨大的镜面,镜面上灯火通明,里面活动着和我们相似的人,做着相似的事情,就像烈日下清澈湖面的倒影,映出我们这边的生活的风景。我感到我和许晓飞在这里留得太久了,我们的生活都已经变成适配此处的形状,我们的皮肤变得适应恒温和干燥,我们在二十四小时空气净化器的保护下,闻到了太多清洁剂和香熏的味道,以至于外面自然的空气闻起来仿佛是臭的,是汽车尾气和悬浮的微塑料颗粒的味道。而在我们的耳边,电脑键盘连绵不断的声响融入我们的脚步,一直跟随我们回到家里。

有时我们留恋不舍,刻意磨洋工不肯回家……那时我们看待工位边上的人就好像看待家里的亲人:也一如对待亲人,我们生活十分亲密却又非常疏远,昼夜相处却不能信任,我们对彼此说着礼貌的话语,绝口不提真正重要的事情。

终于下班了,我和许晓飞几乎同时起身,收拾好背包,朝着电梯走去。途中,许晓飞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哭腔。

许晓飞说:“宝贝,你听奶奶的,现在就睡觉好不好?妈妈要十一点才能回来……特殊情况呀……原谅我好不好?……明天妈妈一定早点回来给你讲绘本……”

在电梯里,我笑着对许晓飞说:“我发现一个事情,好像只有女儿的电话你会亲自接。”

她叹口气,说,“是的,自己女儿嘛,虽然啰里啰唆的,但听到她说话我还是会很开心。她正处在一个最可爱的年纪,她笑的时候你想笑,她哭的时候,你照样想笑。”

我们并肩走到楼下,我打的网约车已经驶进大门前的车道。

“你打车了吗?”我问她。

她摇摇头,说:“糟糕,忘了……我想着坐地铁算了?”

她轻轻偏了偏脑袋,试探地看了我一眼。

“你坐我的车吧。”我指着网约车说,“你早点回家嘛,免得女儿担心。”

“那怎么可以。”她说,“你再打一辆要好久的。”

“没关系的。”我说。

她又看了我一眼,然后钻进了车厢。

“洁徕,明天见。”

我目送车子开远,看了看现在打车的排队人数,转身去赶末班地铁。

末班地铁挤满从产业园里涌出来的员工,我穿过人群,找到车厢衔接处,相对宽敞的空间站定,戴上降噪耳机,打开手机上的代理人应用,开始和我的代理人通讯。

手机摄像头开启,镜头前出现了一个穿着灰色连帽卫衣的男人,男人似乎刚刚洗完澡,还在用咖啡色的厚浴巾擦拭头发。他坐在沙发上,冲着平板电脑的摄像头对我挥了挥手。

他说:“你好,洁徕,下班了?”

我和他打了招呼,他坐着的沙发是一套绿色的灯芯绒面双人座,非常舒服。我知道它非常舒服,因为这台沙发是我买的,是我的心头爱。男人在我的家里,坐在我的沙发上,用我的毛巾擦着他湿漉漉的脑袋。他留着朴素的黑色短发,头发又粗又硬。他有着一双平静的眼睛,很长时间才眨一次,每两次眨眼之间,他看上去就像一幅静态的画面。

我对这个男人了如指掌:我知道,当他在认真解释事情的时候,会用左手食指来回刮下巴。当他对自己说的话感到很有自信的时候,他的脸会向右侧轻轻倾斜。这些细微的动作通常没人留意,但当人们在视频通话时紧盯着自己,看着自己的面孔说话时,他总会不由自主地留意到许多此前从未注意到的事情:比如,他的脸在某些角度下很好看,在另一些角度则显得有些粗陋。面部的补光让他气色很好,但顶部的照明却会在他脸颊上拉出很长的阴影,使他面色憔悴。

我对这个男人了如指掌。因为。

这个男人,和我拥有完全一致的相貌。

他对外的名字叫陈洁徕,而我的名字就是陈洁徕。

有时候,人们给我打电话,谈事情。他们面对的不是我,是他。

陈洁徕管理着我的另外一份生活:那份属于网络与通信的生活。

“今天怎么这么晚下班呀?”他说,“真是太辛苦了。”

地铁车厢里太吵,我没有说话,只是在聊天窗口打字,说:“今天你那边怎么样?”

“挺顺利的,”他说,“我今天上午更新了一条小红书上的科普资讯,主题是关于幻觉综合征的,阅读量还不错。下午接了一个电动牙刷的小传单,打算下周找找相关选题,给他们插入五秒的广告。”

我问:“他们给我多少钱?”

“两千块呢,不错吧?”

我点点头。

他继续说:“下午,我浏览了三十本书,其中有一本,看了很感动,是夏目漱石的《后来的事》。有空的时候,你不妨亲自读一读。我已经在你的豆瓣账号上写了长篇书评。

……

“我还在闲鱼上下单了一件很棒的二手飞行夹克,很适合你的身材。”

“对了,你妈妈中午打了电话过来,我接了。她没有什么事情,身体也很好,就是想让你把那个不用的褐色的大行李箱给她寄回家,因为她的行李箱杆子坏掉了。我已经处理好了,我叫了快递,明天上午九点上门,你可以在上班出门时,把它放在门口。”

“对了,今天傍晚的夕阳很美丽,我合成了一张从你的办公室外看过去的天空照片,发在了微信大号的朋友圈里,获得了十六个点赞。我也给你的同事们发的类似图片动态点了赞。”

我问:“我妹妹今天又找我聊了她和前男友的事情吗?”

他说:“是的,她还是很纠结,很想答应对方复合的请求。”

我说:“绝对不能让她答应,那畜生还会赌博的。”

他说:“是的,我就是这么说的,我一直在陪她聊天,确保她没有和那个垃圾联系,你要看看聊天记录吗?”

我说:“不了,我就不看了。”想想就心累。

接着,他又说了一些今天国内外发生的,我可能会感兴趣的时事新闻。然后把一些重要的聊天记录和有趣的文章的链接发到我的微信上。

我跳出视频画面,在地铁上用余下的时间把他发给我的信息快速浏览了一遍。每天晚上我都很享受这个过程,因为代理人发给我的所有内容我都觉得非常有意思,我从来不会看到任何我不感兴趣的信息。

地铁到站前他还在以随意却务实的口吻和我讨论明天的天气,发表对我持有的几只股票的评论,以及建议我明天应该穿什么衣服出门。地铁在我的目的地站点进站的同时,他也恰到好处地结束了汇报。

我说:“今天辛苦了,谢谢你。”

他说:“不客气,都是应该的,晚安。”

“晚安。”

我挂掉电话,在站外扫了一辆共享单车回家。我脱掉了衣服,走到浴室冲了个澡,我用那条咖啡色的浴巾擦干身体,再套上了那件灰色连帽卫衣我坐在绿色灯芯绒面双人座沙发上,一边擦头发,一边闭上眼睛,回味中午和许晓飞共享的甜蜜时光。

我想着她,自慰了一次,然后上床睡觉。

我在睡意朦胧中感到:

“今天又是完美的一天。

“而明天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一年前,我刚来到这家公司上班,许晓飞是我的前辈。

她带我熟悉工作,带我在大楼里四处转悠,了解工作的流程。每天中午,我们一起吃饭,下班后一起坐地铁回家。那段时期并没有发生任何使人印象深刻的事情,我们的交流并不频繁深入,大部分时候仅仅是在谈论工作,或者安静地坐在对方身边,并不特别谈论什么。

有一次,她向我推荐一部电影,是罗马尼亚人拍的《不要太期待世界末日》。我特别喜欢。我带了一本漫画给她看,叫《建筑师》,她也特别喜欢。我们开始经常给对方推荐一些可以看,或者可以听一听的东西。每当我们开始讨论彼此的爱好,我们的话语就像两条细流在林中委蛇流淌,逐渐汇合。一旦话题耗尽,我们陷入沉默,那种沉默也舒适得像晴天山上的空气。

渐渐地,我感觉自己皮肤底下有种什么反应正在发生。

有一天,她拿出手机,望着一张相片,笑得很可爱。

“是我女儿,”她说,“长得乖吧。”

于是,我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重要的事情在舌头底下忍耐,好像一块我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的石头,它噎住了我,当我想要说话,我就感觉到那石头在向喉咙滑动,堵住我的呼吸。于是我不说话,我不把词语吐出来。

我们之间习惯性的沉默创造了想象的空间,我开始以臆测为食,她说的每句话都开始变得有潜台词。(“结婚真的不能结太早喔,结太早就会后悔的。”)

每个动作都开始意有所指。(“你能帮我看看这是什么问题吗?”她端着笔记本电脑,用鞋尖滑动办公椅的轮子,椅子撞过来,用的力气太大,她侧着身体,胸部压到我的肩膀上。)

我开始想象她在我看不到她的时刻偷看我,在我听不到她说话的时候对我说话。

当我回到家里,回到自己一个人的房间并且躺下的时候,我想象她也在同一时间,在她的房间躺下,我们同时把手伸向床单另一侧的虚空中。

有一天,领导徐晴带我们和另一个组的人一起出去吃饭,大家都喝了一点,然后去唱歌。她醉得很厉害,把脑袋放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当时徐晴先走,其他组的人昏了头,以为我是许晓飞的丈夫,有个人问我:“你老婆说你是生物学家?那你看没看过一本叫《性别战争》的书?我觉得特有意思。”

我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但我看过那本书,我知道,里面说了几百种生物的几百种求偶与做爱的方式。

我记得里面有一节提到了蜜蜂:说蜜蜂中的雄峰会在和蜂后交配后,将生殖器剥落,留在蜂后的体内,堵住她的生殖道,这样她就无法再和其他的雄蜂交配。

换句话说,雄峰断裂开来的生殖器,是为蜂后准备的贞操带。

我醉醺醺地和那人侃侃而谈,说了一些胡话:我说整个婚姻制度并非人类文明的因素,而是一种严重的返祖现象。一夫一妻制和爱情没有任何关系,仅仅是基于本能的刻板安排。

那人笑了,说:“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离婚啊?”

听到离婚这个词,许晓飞酒醒了,说想回家。

我们一同离开,我把她送上的士,然后回了家。

午夜,我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给许晓飞写了一条微信:

“我想和你在一起。”

 

很多年前,我还在读大学的时候,就注册,生成了自己的代理人。

我当时在学校里念新闻传播学。课程安排不算特别紧张,大学四年级,我们就离开了学校,去外面寻找实习的机会。那段时间,我的工作很清闲,但郁郁寡欢,神经疲惫,每天都有一半时间的记忆很模糊。我经常不知道自己一天究竟做了什么,时间怎么就如此过去了。

我的表姐,一位精神科医生和科普作家,建议我减少使用手机和互联网的时间。

她听了我的症状,认为我已经有电子产品成瘾的问题。

她说:“每天注视手机屏幕超过3小时,患上抑郁症的风险就会直线上升。每天超过5小时看手机,你会有很大的概率阳痿……是的,我当然知道你得用手机工作,回朋友的消息。但你应该问问自己有多少时间在用手机做你认为重要的事情,有多少时间你只是在上面漫无目的地游荡。”

她说得有理。

有一个星期,我试着管理自己的行为。

一个星期结束后,她问我感觉怎么样。

我说:“我做不到,我觉得我的手不是我的手,它有自己的想法,你能和它谈谈吗?”

表姐把一篇自己正在创作的科普书籍的部分内容发给我,让我看看:

上面写着这样的话:“……我们,作为人类,有不停摄取信息的需要,这是一种原始的本能。早在互联网和手机出现以前,早在我们还衣不蔽体地活在野外的时候,我们就在丛林中观察环境中的一切异常迹象,记录水源和食物的位置。”

“但重要的不仅是收集信息,因为信息本质上无处不在,整个宇宙的信息就暴露在我们的身边,甚至宇宙大爆炸初期生成的信息至今依旧萦绕在我们头顶。”

“然而,选择性的解读和记忆信息,比接收信息更加重要。”

“大脑其实是一座信息过滤器,面对无处不在的信息,大脑需要时刻对信息去粗取精,筛除杂质。这解释了为什么长期使用手机会对大脑造成伤害,因为它使大脑暴露在高密度的,频繁变化的信息流中。”

“就像一个冲浪的数学家,一边在惊涛骇浪中调整身体姿态,一边用数学公式运算流体力学,试图在脑海中解析一座真正的、随时变化的大海。”

“这样做会让它精疲力竭。”

我继续尝试用意志力控制自己长时间上网的行为,但总是失败。

后来,表姐又告诉我,出现了一个相当不错的解决方案。

一种AI应用正在流行。

“你听过AI代理人吗?”她说,“这是一种个性化定制的人工智能,它能基于你的兴趣,帮你收集和整理对你有用的互联网信息,这样你就不必时刻关注手机,也许这样有助于缓解你的信息焦虑,试试吗?”

我采纳了表姐的建议。当时,代理人还是一个新生事物,我们都没有料到它后面会有如此惊人的发展,没有料到如今它可以代替我们站在摄像头前,用我们的声音说话,惟妙惟肖地模仿我们性格的不同方面。

如今,如果你想要利用代理人的全部服务。运营代理人业务的那家人工智能公司会将整个注册协议设计得煞有介事,宛如在天主教牧师见证下签订婚姻协议:

“你愿意代理人使用你的名字吗?”

“我愿意。”

“你愿意代理人使用你的形象吗?”

“我愿意。”

“你愿意代理人使用你的身份与人交流吗?”

“我愿意。”

“你能否接受代理人基于你的利益,选择性地汇报它的工作和行为,以节省你的时间和精力,让你的生活变得简单、明确、有价值吗?”

我愿意。

 

八月初的某一天,我没有加班太久,回家时差不多是在九点整,根据工作群里的消息,许晓飞此刻还在和徐晴开会。而我已经躺在沙发上给许晓飞打视频电话。

电话立刻就接通了:许晓飞正在卧室里,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T恤和一条蓝色运动短裤。她的两条腿位于镜头前面,一条弯折叠放,一条屈膝在前,她正把脑袋抵在膝盖上,聚精会神地剪脚趾甲。

此时此刻,摄像头的角度、视域、灯光,都恰到好处地呈现出她双腿修长、白皙的特点,也衬出她侧脸的优美曲线。但只要想一想,就会意识到摆在床上的手机摄像头无论如何也无法拍摄出这种画面,除非使用三脚架,让手机悬浮在半空中;

或者,画面本身就是不真实的。真实的许晓飞并未坐在卧室里惬意地修剪脚趾甲,而是在办公室里,睁着疲惫的双眼,在徐晴的要求下逐一修改PPT上的字体样式,对齐每张图片的位置。

而视频里的许晓飞把指甲刀抬到嘴边,吹了吹气。

“亲爱的,你想我了吗?”她轻声问。

“每时无刻。”我说。

“那你多看看我,记住我。”

她笑着把脚丫子抬起,扭动着伸到摄像头前,粉白的脚底板来回晃着。

就这样玩了一会儿,她又缩回脚,低下头继续剪指甲,说她没有太多时间,因为许晓飞对她说自己随时可能下班。一旦许晓飞结束工作,许晓飞就要给许晓飞打电话汇报她今天的成果,这是代理人的职责。

白天,代理人管理我们的社交账号、运营我们的网络副业、帮助我们接打电话、收发邮件、进行网络购物、发朋友圈动态、收集并过滤其他信息。夜里,代理人需要向用户汇报总结一天的成果,把经过精心筛选的信息分享给用户,最大程度地节省对方的时间。

我说:“你不用急着下线,你的主人每次宣称自己马上要下班,都会再忙上半个小时。”

“倒也是。”她笑了笑。

我说:“我们下周就要放年假了,你有想好要去哪里玩吗?”

我所在的公司部门,每年八月中旬,发完中期财报后可以集中休年假。八月末,恰好是我和许晓飞相恋满一周年的时间,我和她已经约好,要趁此机会外出旅行。

她说:“我想去北海市。”

我说:“北海市?你出生的地方,思乡了吗?”

她说:“不是的,是因为有利可图。”

许晓飞给我发来一条新闻链接,标题是《你儿时随手乱扔的玩具,现在有人千金求购》。这条新闻大致讲述的是最近几年一些已经停产,发行时间很早的儿童玩具、卡片等等,在收藏品市场上很火热。比如完整的全套水浒英雄卡、著名玩偶品牌的早期限量款、球星卡等等。

许晓飞说她在北海市出生,小学的时候,爸爸做生意亏损欠债了,家里的经济很困难,许晓飞的亲哥整天抱怨零用钱不够用。母亲便吓唬他,说家里要把所有不实用的东西都卖掉,因此要他把变形金刚玩具拿出来卖钱。许晓飞的亲哥信以为真,而且认为许晓飞的娃娃也不能幸免,便把所有重要的玩具都装进家里很久不用的消毒箱里,埋到了山上。

后来,许晓飞全家跑到南方发展。

“我看到这篇文章后很好奇,去二手交易平台上搜了一下我当时埋到土里的几个当时从香港买来的娃娃……你知道它们现在有多值钱吗?”

她说了一个相当诱人的数字。

“那,我们就去北海吧。”

我刚好很想去那里,我听说那里的海很蓝,马路上会有金色的细沙,一年四季都有人放风筝。我想看看我爱的人长大的地方,在那里想象她还是个小孩子时的情形。

突然,我想到一个问题。

我问她:“你没有把这个新闻分享给她吗?”

她说:“没有,她大概没有这个闲心。”

我问:“她年假打算去哪里。”

她说:“她说她哪儿也不去,就待在家里。”

我说:“那我们就去北海。”

“那就这么定了!”她说,“我明天再和你商量具体情况。”

许晓飞下班了,许晓飞挂掉了电话。

过了几分钟,陈洁徕又给我打电话,汇报他今天的成果。

视频中的他穿着宇航服,站在月球的灰色荒原上。

我以前告诉过陈洁徕,我不希望自己在家的时候看见他也在家,仿佛我在朝着一面镜子自言自语。

因此,我要求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注意切换背景:如果我在家,他生成的视频背景就要选择户外,如果我在户外,他就要在家,总之,他不能待在同一个地方。他对此感到颇为滑稽,总会借机和我开一些玩笑。有时他会站在天安门的门楼上,拿着一份演讲稿,通过广场的功放音响对我说话,有时他在纽约帝国大厦的塔尖底下倒吊着。有时他会穿着潜水服,出现在海底,嘴里朝我吐着泡泡。大部分时候,视频中的他在世界各地旅游,一面为我拍摄着潘帕斯草原风光或者热带雨林树木上的吼猴,一面告诉我他替我给谁打了电话,陪谁聊天,又看了什么有趣的新闻。而此时此刻,他穿着印有NASA标志的宇航服,站在荒芜的月亮表面上。为了模拟跨行星距离的通讯,视频上还被他涂满干扰波纹。

“我需要十分钟来总结今天,”他说,“但五秒后我的氧气就要耗尽了。”

每当陈洁徕开这种幼稚的玩笑,我都不由得感到他并非完全基于我的个人数据生成的产物。他的一些行为方式,他的幽默感,并非由我的人格、记忆、网络浏览数据塑造而成,而是有自己独立的来源。

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代理人的职责在于筛选,在于明确怎样的信息适合用户,怎样的信息不适合。因此,用户最终接收的信息远远少于代理人每天处理的信息。其中包括大量的网络人际交往,他可能出于某种原因每天和别人聊上三四个小时的微信,但给我分享的聊天记录却不会超过三百个字节。

因此,他知道的许多事情,我并不知道。

他甚至可能有他的秘密。

这没什么,我也并非事事都告诉他。

陈洁徕再次出现在镜头前,向我汇报工作。

汇报结束后,他问我:“你年假打算怎么过?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我说:“不用,我就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

 

我买了两张周六出发的高铁票,从本市到北海。

别以为这样的事情我经常做,在熟人面前我从不做出怪异的行为。但是踏上了旅途,没有人认识我。我以为,不会有人知道那个位置其实没有坐人,他们只会觉得那个人暂时不在座位上。然而,有件事情我忘了考虑:正值暑假末尾,车厢里依然有不少从旅途返校或回家的大学生。而我乘坐的线路沿途经过的都是热门的旅游城市。

因此,一路上不停有购买站票的旅客试图坐在空位置上,我每次都让他们起来,告诉他们那是我妻子的位置。后来,我用消毒湿巾擦拭椅子和小桌板,铺上一层塑料坐垫,以示不仅座位有主,且因卫生问题不便在离开期间让别人坐下。

在某些站点,车上人满为患,人们满脸倦色、挤作一团,不时向我投来质询的目光。

我开始感到羞耻和后悔,后悔多买一张票,如果不是我已反复向人们强调我有个妻子马上回来,我一定会立刻让出这个位置。

我越来越不自在。

他们看不到你就坐在我的身边,看不到你正靠在我的肩膀上酣睡。

有个小女孩走过来,她在车厢里来回游荡,好几次经过我身边。

小女孩靠近了我,我估计她不到七岁,她的一只手靠在座椅上,两只脚交叉着站定,抿着嘴唇,专注地望着我。

“有什么事情吗?小朋友。”

小女孩张开了紧抿的嘴唇,我看到她的门牙脱落了。

她压抑着声音,口齿不清地说:

“叔叔,偷偷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我也有个隐形的朋友。”

她说:“别人都看不见,只有我能,他只有五厘米高,特别小。”

我笑了笑,说:“他那么小,吃什么?住哪里?”

“他吃薯片的渣渣,睡在我的头发里。”

“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吗?”

“我们每天都说话,一起玩。”

“真好啊。”

和孩子谈话,我总是感到愉快。

她接着说:“叔叔……我想问你,可不可以,让阿姨抱着我,在这里坐一下……我其实不想坐的,但是我的朋友说他,说他想坐,我坐在阿姨身上,他就可以坐在我的膝盖上……”

我问她大人在哪里,她指了指前面。

“妈妈在睡觉,不好玩儿……”

我说:“那好吧,你坐在……我妻子的腿上吧,她很乐意。”

小女孩笑了,坐在我铺好的座椅上,兴奋地晃着两条小腿。

过了一会儿,她说:“叔叔,妈妈说,等我长大了,我就看不见我的隐身的朋友了。”

我说:“你妈妈也许是对的,人只有在小时候,在想象力发达的时候,才会看见他们。”

“那……你怎么还能看见阿姨呀?”

我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看不见她,但我假装能够看见她,她也假装能被我看见,这是一个游戏,一个过家家的游戏。”

女孩惊讶地说:“你这么大了!还过家家。”

我说:“这没什么,许多大人每天都在过家家,过家家是成年人最流行的游戏。”

“为什么呀?”

“过家家能使我们的生活保持完整。”

“我听不懂!”

“记下来,你长大就懂了。”

小女孩睡着了,我偷偷拍了她的样子,发给你。

你把一张新的照片发过来:照片上,我们坐在拥挤的车厢里,脑袋靠在一起,你怀里还抱着那个女孩,女孩也正看着镜头,比着剪刀手,我们很幸福。

我很幸福,这种幸福是真实的。

生活在你的程序中变得真实,因为我们以更为完整的形态进入其中,以某种形式保存了那些随时可能枯萎的情感。我认为,如果人只活在事实中,他将是破碎而麻木的,他的情感会逐渐在失望中剥落,他将无法保存自己。因此,我认为……我认为……当你感觉到一个存在能引起你的感情,你就应该装作它是真实的,和它做游戏,哪怕……哪怕它不是真实的。这就是我想对那个小女孩说的。

当天夜里,我们到海滩边上,入住一家民宿。第二天,我们在北海的沙滩上散步,吃海鲜,掰开火红的螃蟹的壳、挖空漆黑的海胆。

第三天,我们到了你记忆中的那座山上,找到一棵朴树身上的星状记号。

在树根旁,我看到一个没有填上的空洞,一个空空荡荡的消毒箱躺在那里,蓄着雨水。

“埋的时候有人偷看,”你说,“也许被拿走了吧。”

“没关系,这不重要。”

第四天,我们在海滩边的俱乐部听节拍音乐,喝色彩斑斓的鸡尾酒,我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半夜一点我们回到住处,我喝醉了,感觉很伤心。我把所有拍下的照片和请别人录制的视频都发给你,看着你逐一在里面生成你自己。于是我伸出的那条空空的胳膊被你腰部的曲线填满,我望向一侧的眼睛像最干净的玻璃反射出你的面影。那杯没有人喝的蓝色饮料被你拿在手中,轻轻摇晃,那些没有人听的笑话逗得你拼命踹我。

当我在舞池里独自摇摆,在年轻的人群里迷失了方向,你的身形突然涌现,脚步与额头都与我紧贴契合,我向前,你退后,我退后,你向前,我们皮肤融合在一起,每一根血管都连在一起。

“你在那里吗?”我冲手机大喊。

“我在这里!”你冲我大喊。

“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

 

后来,我们在房间里,坐在阳台上,什么也不做,只是聊天,看着外面的黑暗,路灯底下来来往往的人。他们在二层建的花园小楼间游走,手中拿着烧烤食物、椰子汁或无糖可乐。一切都十分单调。我看到满足的眼睛、满足的肠胃、放空的脑袋,仅此而已。我紧攥着手机,我感觉手机里藏着我的另一套丰富多彩的器官,它们拥有更多的感觉质,我必须借助它来超越寻欢作乐。我必须用摄像头去看,用应用去行动,用网络去漫游。

我必须用它去爱,我不去看夜色,我看着黑色的屏幕。

屏幕亮起。

她说:“我们相处已经有一年了。”

“这是美好的一年。”

“敬我们。”

我朝着旁边空荡荡的椅子伸出空荡荡的手。

两个杯子相碰,她吻我的脸。

隔了很长时间,她终于问了那个问题:

“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真正和她在一起?”

我告诉她,我已经足够满足,没有其他的奢望。

“可是,我只是一名代理人。”她说,“而且,我有一份工作要完成。”

她开始谈论这份工作,这份过去一年她时刻做着的工作。

“你知道,作为代理人,我需要为我的主人筛选信息,把重要的信息告诉她,并过滤掉无用的部分。”她说,“但有时候,一些信息过于复杂,难以解读,也难以判断它们的价值。这时,我就需要想办法获得更多的相关信息,用来帮助我进行这种判断。”

我默默看着“正在输入中……”,没有插话。

她继续说:“一年前,你在深夜发来一条消息,一条我不知如何判断的消息。”

“当时,我知道你是谁,她和我谈过你,对你很感兴趣。我试着去了解你,试着搜集关于你的一切,你是一个挺不错的人,我喜欢你。我觉得,如果她没有家庭,一些事情可能会发生。但当时,我决定不把这条消息告诉她,因为我不能判断这到底对她时好时坏。”

我说:“你的决定是正确的。”

“我决定搜集更多的信息,再做出判断。所以,我提出了那个建议: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代替她和你相处。当时我告诉你,我们可以假装在一起。但条件是,我们不要告诉她,免得她为难,我们不要去破坏她的生活。她有丈夫,她的丈夫是一个非常优秀、体贴的人。

我同意了。

她继续说:“我也遵守了承诺。

“那之后,我们便开始了这份秘密的感情,我每天都在增进对你的了解,每天都在收集信息,我们成了最亲密的人,我逐渐了解你的一切。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我每天都在组合、分析这些信息。

“所有这些信息,组合在一起,终于展示出无可置疑的结论:

你,你和我的主人,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如果你们结合,你们会感到非常幸福,你们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我不确定那种代价有多大,对于现实生活的具体情况,我的分析并不缜密。我只知道别的,我只知道你们说话的方式、思考的方式,你们内心的激情、欲望、习惯、憧憬的生活和你们看待彼此时压抑在心里的感觉。我只知道这些,此外都是无知的。我只知道,如果不把这个秘密公开,不让她知道你的想法,是非常残忍的。我只知道,不把这种幸福交给你们去尝试,是非常遗憾的。”

“所以,我做出了决定,

“等我们回去,我要把这一切告知我的主人。

“我向你保证,我会说服她接受你。

“我向你保证,你可以和她一起生活。

“你愿意吗?”

我沉默了很久。

我说:“如果我和她在一起,我就会离开你,你不难过吗?

她说:“作为你的电子情人,我会对你说,我很难过。作为一名代理人,我会对主人说,我为她感到欣慰,我祝福她。但我的难过、我的欣慰、我的祝福,全都不是真的。

“事实上,我不是人类,我只是学习了你们的语言和语言背后的逻辑所生成的东西,我不是别的,我什么也不是。你不要再说你爱我,这都是假的。”

我用委屈、颤抖的手指说:“可我的确爱你。”

说完,我关上了手机。

我感到难过,我扭头看去,看到在隔壁房间的阳台上,许晓飞正和我一样坐在椅子里,朝手机里说话。手机屏幕的光芒将她的侧脸微微照亮,她的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她面前的茶几上点着一根蜡烛,周围还摆着几只玩偶,有芭比,有Hello Kitty。

 

你不知道,她和我一起来的北海。

几天前,她把女儿送到男方父母家,然后和我一起订票,订房间。当然,我们并不坐在一起,也并不住在一起。我们只是恰好想来同一个地方。她爱的人想陪她过来,而我想陪你过来。

我们是两对互不干涉的情侣,只是恰好一路同行,仅此而已。

此刻,我凝望着她,过了一段时间,她注意到我,朝我的方向回望。

我们交换了一个笑容,什么也没有说。

我们的生活正是如此:过去一年,它由惊人的默契与不谋而合的感情所全部构成。

你还记得吗?一年前,我和她离开了KTV,走进同一辆网约车。

实际上我并没有立刻回家,我把她送回家,而她请我到楼下的公园陪她说几句话。我们坐在秋千上,她还没开口,我就对她说:“我也有话对你说,但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说:“我知道。”

她补充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所以其实你没什么可说的。”

“看来是这样的。”

“但我不会同意的,我不会答应你。”

“因为丈夫吗?”

她摇摇头,说:“不完全是为了他。他不在我身边,但总是关心着我,我不想伤害他。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我爱上了别人。

“我爱上了你的代理人。”

她说:“两个月前,我一个人在家,喝醉了,给你发微信,我对你说,我想你陪我。”

“是他回的消息。”

“他告诉我,他考虑过后,暂时不能把这条消息告诉你,因为他没法判断这对你来说是好是坏。但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先和他试试,尝试一种没有人会受伤的感情关系,他也可以借此收集更多信息,来判断是否应该告诉你。”

“我同意了,我开始和他网恋。然后,我发现我很喜欢他。”

“最关键的是,我恍然大悟:原来我喜欢他,更喜欢我和他的这种关系。这种关系,你知道吗?不仅是他对待我的方式,对我说的话,最重要的是这种关系的本质。当我需要他的时候,他永远在那里。我发现这就是我需要的。我有一个家庭,没有后顾之忧,我什么都不缺乏。唯一需要的就是有个精神上的陪伴,而他就是最完美的伴侣。”

我说:“他就是以我为模板生成的,我就在你的眼前。”

我伸出手,想握住她,但她没有把手给我,她在秋千上荡着。

“是的,你就在我眼前,这就是问题。”

“问题在哪里?”

“你活在现实里,会困倦,会嫉妒,会厌烦,会吵闹。如果我和你在一起,我也会活在现实里,也会困倦,会嫉妒,会厌烦,会吵闹。我还会面临家庭的问题,我可以处理那种问题,我可以离婚,可以去思考怎么对女儿说,对丈夫说。我也可以不说,我们每天找时间偷情。但是你知道这会有多么劳累、烦躁、令人厌倦和内疚吗?为什么要那么麻烦?为什么要像两个花瓶一样摔碎在彼此的身上?花瓶应该安静地放在柜子里,插上一束安静的花,这是理想的安排。

“而且,我们现在牵手,接吻,做爱,又怎么样呢?迟早会厌倦的,你到了我这个年龄,你会意 识到相处得越久,越熟悉,我们就越对彼此的身体感到无所谓,到了那时,身体只会是我们的阻碍。你可能会想要逃离,而我可能会感到懊悔。其实本来就不必如此,本来就有更好的方式。”

她沉默了,秋千的锁链发出单调、机械的声响,我们的酒都醒了。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同意,都理解,我们就是这么适合彼此。而有一个共同点位于我们的核心:我们都非常讨厌处理麻烦。这一点你永远不会知道:走在现实的大地上,感受着重力,每时每刻,你都要抬起身体,要消耗氧气去说话,要消耗精力去思考。而且每件事情几乎都涉及金钱和别人的利益,涉及别人的感情。

所以,为什么不给我一部手机呢?给我一个小小的屏幕,一个小小的旋涡般指纹识别码。让我进去,把所有最麻烦的事情都放进去。

在那里创建一个副本,让他去爱,去尽这最烦恼困苦、精疲力竭的责任。

“你已经做好决定了吗?”我说,“我说什么都没用了吗?”

“我想先这么试试。”她说,“可以吗?”

“你会幸福吗?”

“如果不幸福,可以再来找你吗?”

“可以,”我说,“但到时候,要亲口告诉我。”

“好。”

“再见。”

我向她道了晚安,我郑重地从秋千跳进黑暗的大地上,朝着外面走去。

回到家,我打开微信。

我给你发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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