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岛蓝鱼
作者/木名
你啊,就像蓝鱼一样,明知道自己那么瘦弱也天不怕地不怕的。
1
八月,中环的商业楼宇区没有一丝风。
咈,哧。林浊半倚在敞开的窗边,仅是分秒之内,疯狂涌入的热浪让他感到窒息,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要用尽全力。不远处便是花园道1号,阳光被中银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到四方,尤为刺眼。天文台播报室外气温已经高达30摄氏度以上,但室内仅有20摄氏度,简直就是冰火两重天。
“喂啊,仲嫌室内唔够冻咩。”林浊想起顾嘉雯那把带有粤语懒音独有的慵懒又夹着磁性的声音。
嘉在汉语里原指善良与幸福,雯则指云彩。显然,嘉雯的父母希望女儿能够像天上的云彩一样自由才给了这个名字。为了符合香港的习惯,嘉雯又得到了Lucky(幸运)的英文名。但她不喜欢这个“幸运”,尤其是定居香港岛后,对着中环女同事们的Athena、Rosemund、Vivian,她总觉得这Lucky有点像小猫小狗的名字。但对于半辈子没离开过离岛小村落的嘉雯父母来说,这已经是他们能想到的自认为最洋气、最吉利的单词了。嘉雯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不过是有别于“港岛人”的“离岛人”,还是在香港的最东边。与挤满游客的长洲岛、南丫岛不同,塔门有的就是大海、丛林与岩石。从塔门乘船到港岛单程就需要一个半小时,还没算上地铁出到市区的时间。
十八岁以前,嘉雯甚少离岛。就城市经验上说,“离岛人”嘉雯与 “大陆仔”林浊相差无几,国际大都市的繁华仅存在于电视机那一框方方正正的屏幕当中。
嘉雯尤为不喜欢香港这座城市全天候不间断供应的冷气,她只觉得“嘥钱”。林浊与她恰好相反,生在广东西北边山区小城的他童年可没有多少机会享受空调。抵港后,无孔不入的空调构成了他对“东方之珠”名副其实的最初判断。认识嘉雯之前,每年的七到九月林浊都是“室内动物”。但今天,林浊不想离开窗边,热浪如贴身的衣物一样裹挟着全身。四年来,他和嘉雯的多数约会也为充斥在香港城市中各个角落的炎热所见证。
一个月前,他提出了分手。分开来得突然,但两个人之间却有着莫名的平静。
林浊还记得,那天的维多利亚港是有风的,是一种带着滨海地区特有的海鱼腥臭味热风,与两岸的霓虹光彩交织在一起,盘旋、纠缠。林浊的窒息感堵上了喉咙,也堵塞了思绪。他说不出话,嘉雯也没有说话。两个人还是照旧从尖东站走到了红磡站,那天的红磡体育馆难得没有演唱会。维港边上的喧哗把偌大个红馆衬托得更为安静。过红馆隧道时,嘉雯纤瘦的手指一直在拨撩着头发,低吟着一小段粤语歌词:世间千千万万人未明白我替这位空想家惊讶 孤单真的不可怕能让我画满花 未算是那么差。
林浊也常听港乐,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歌名。模糊的记忆中,最后是嘉雯微笑着说:“唔该晒。”隔天,林浊才想到歌名叫《黄色大门》,原唱歌手容祖儿每次唱都会落泪。嘉雯没有落泪,倒是林浊听着循环的歌词发呆,眼泪不知不觉间就簌簌地滑落到嘴边。他尝了一下,是苦涩的味道。
2
夜幕降临,阻滞的空气在逼仄狭窄的城市间打转。
紫红蓝绿的老式霓虹招牌射出的光束穿过唐楼的缝隙打在泛黑的墙外壁,混合成一种奇妙的色调。林浊拖着一身的劳累回到了位于深水埗黄竹街的唐楼。从中环搭乘仅需2.5港币的天星小轮到尖沙咀,再转地铁到深水埗是林浊通勤的日常。回到楼下,连街道的走鬼档都尽数收工,寥寥行人的环境与繁华的维港两岸形成鲜明对比,判若两城。
楼下门口邮箱柜里塞着一份尺寸过大而显得突兀的白色大信封,是入境事务处寄来的居港提醒。在港第六个年头,林浊才等到了这一封信。这意味着再有一年,他就可以申请香港永久居民身份成为“新移民”的一份子。
“等拿到身份后,我们就买楼上车。”四年中,林浊不知道与嘉雯讲了多少回同样的话,嘉雯每次都是笑而不语,偶尔会轻声回上一句“得啊”。
林浊知道,其实只要和嘉雯去签一张“结婚纸”,他马上就能获得居民身份。但他不愿意走这种“捷径”,他骨子里有着中国传统男性的犟脾气。男人嘛,就是要靠自己获得成果才顺理成章。打从来港念大学时起,他的原则就没有变过,嘉雯对他的最初的情感悸动也有部分源于此。原本,事情就应该是预期中那样开展的,但生活偏和俗套的粤语电视剧一样戏剧性。林浊理性,但人类的情绪可不会讲道理。巨大的落寞如同初一十五的潮汐一阵接一阵地漫灌上来,撞击着林浊的心脏,他感到窒息。
“老板,照旧牛肉炒蛋碟头饭加冻柠茶。”林浊将信封一把揉进口袋,对着十米开外的茶餐厅喊道。深水埗的茶餐厅虽然排不上等次,倒也足够满足林浊的广东胃。同样的茶餐厅,同样的味道,但这顿林浊觉得如嚼白蜡。冰凉的柠檬茶入口,他终于品出一点牛肉爆炒后的镬气。
大学二年级选修课上,顾嘉雯与林浊相遇。起初,她并没有特别在意这个相貌平平的男生,只是小组作业的巧合才让俩人搭上了话。林浊的粤语带有明显的内地方言味,才一张嘴就暴露了身份。好在顾嘉雯并不排斥外地人,她还时常跟朋友说塔门岛来香港岛的其实也是外地人。林浊自身也并不过于内敛和笨拙,能从粤西北小城考入这所香港名列前茅的院校就足以说明他在学业上的优异。嘉雯嘴上不说,其实早就“心水清”。一个来自山里,一个来自岛上。她感到与林浊有着天生的亲近感。林浊自然也对这个散发着阳光气息的开朗女生有好感。课程都未结束,林浊就与嘉雯成了情侣。
两个穷学生的首次约会选在了旺角。不仅是因为旺角在油尖旺区相对“平民”,也是嘉雯提出要逛金鱼街。金鱼街上的店铺是主要做水族生意,嘉雯进了不同的金鱼店,问的都是同样的问题。这里兜售的鱼类十分全面,从绚丽的热带海鱼到朴素的本土鱼种一应俱全,唯独就是没有嘉雯想要的:一种蓝色的、没有鱼鳍的鱼。
蓝色倒是好说,还会有没鱼鳍的鱼?林浊不了解鱼类,但也没向嘉雯求证。
晚饭的地点也是嘉雯选的—金鱼街附近的茶餐厅—点的就是牛肉炒蛋饭。与街上熙攘的客流、横溢的污水相匹配,茶餐厅也并不精致。林浊记得,那天嘉雯穿的一件彩虹拼色碎花连衣裙,背一个天蓝色帆布袋,与水族馆里的色调衬托得很好。相比之下,只一件白色衬衫配黑色短裤的他就显得有些潦草敷衍。
“一份例餐40蚊有找,抵食吧?”嘉雯睁着水灵透亮的眼睛,咯咯笑着就把林浊拉进门了。他不想表现出孤寒,执意要请嘉雯吃饭。
“是旦啦,这里的牛肉炒蛋很不错,特别有镬气。”
“那我们点两份,我要请你。”
“好啊,机会在你手。”嘉雯捂嘴巴笑了笑,她觉得这个在学校里一副高冷范的男生也有独特的俏皮感。
淌进名为爱情的浑水,人与人就有了聊不尽的话题。她问他怎么考上的香港中文大学,为何想要留在香港;他问她塔门的情况,岛上居民的生活日常。闲话家常不嫌多,一堆零散琐碎的细节逐渐拼凑出两人之间的默契与共识。跨过森林与大海,两个人对这座钢筋混凝土的城市有着一致的想象与期待。
她说过:“要在港岛找到工作、成功买楼上车。”在校内,嘉雯是个带着浪漫气息的文艺女青年,她谈文学谈梦想;但面对生活,她也有些近乎残酷的清醒:对于离岛居民,港岛没有给人做白日梦的空间。林浊表示认同,内地人想要在这座城市立足从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3
林浊从未带嘉雯回过自己老家,那是一个被大山环绕的县城,在广东省的西北边陲。尽管听起来遥远,但从西九龙站搭高铁过去只需要两个半小时,而且可乘班次多,甚至比从港岛掐点乘船到离岛区都便利点。不过在交往的这几年,嘉雯都没找到机会北上一次。
“就一小地方,与香港相比差远了。”每每搪塞过去,林浊就觉得那个地理空间上算不上遥远的家乡在心理距离上又拉长了一点。
倒是大学毕业那年的七月,林浊跟着嘉雯去了一次塔门岛。自从在港岛上学后,嘉雯甚少回家。从港铁大学站到马料水渡轮码头上船,他们摇摇晃晃,一路上停靠了两三个小岛后才抵达这处位于香港西贡东北部的岛屿。香港位于亚热带地区,全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被笼罩在一片炎热之中,但与港岛九龙这种人口密集的城市地带不同,塔门岛四面环海。工作后的这几年,林浊对离岛的记忆变得十分碎片化,但海风拂面的湿润与清爽仍驻足在每一寸皮肤上。
塔门是香港面积第三大的离岸岛屿,散布在岛上各处的“塔门牛”代表了小岛的原始特性。自有人定居始起,塔门便仿佛拥有了一套与外套截然不同的时间运作方式,任凭岛外的香港风云怎么变换,这里始终是以耕种捕鱼为生的小渔村。对于土生土长的嘉雯来说,生为“塔门人”是幸运,同样也是束缚。
“细路仔时岛上好闷,我就会折上纸飞机往海扔。咻得一下,风势好的话能飞出很远。”嘉雯举起手做了一个放纸飞机的手势。
林浊缺乏类似的生活经验,他只是静静听着,一直远眺海平面的太阳从彤红到暗淡。塔门的夜晚如此安静,完全隔绝了港岛的嘈杂。嘉雯主动牵起林浊的手,十指紧扣,随后就是丰腴的嘴唇紧贴在脸上带来的温润与酥麻。林浊感到一股微弱的电流穿透全身,至今跳动在某一个部位的深处。四下无人,满天繁星与翻腾浪波见证着两个人之间静静流淌的情愫。
“你听说过塔门蓝鱼的故事吗?”嘉雯头倚着林浊,透过海面折射的粼粼银色月光,她两颊的红晕若隐若现。
“是你在金鱼街找的那种?”林浊寻思片刻后说。
“嗯,是我从小就在家人和长辈那听到过的。”嘉雯给出了肯定。
入夜后的塔门几乎没有游人。海滩上,捕有所获的渔民还举着手电筒收起最后的捞网。海浪唰唰地卷到岸边又往大海褪去,似乎在配合着嘉雯讲故事。
塔门年长的渔民间流传着一则故事。在岛屿面向的大滩海与大鹏湾之间的海域生活着一种独特的蓝鱼。它们是一种小型鱼,头上半部及胸鳍分布着不规则蓝纹,身体两侧的每一鳞片上皆有蓝点,还有一条透着淡蓝色的飘逸鱼尾。在有月光照射的时候能把银白色的光束折射成星星点点的蓝斑,把幽暗的海面衬托得极为好看,因此得名“蓝鱼”。但蓝鱼唯独没有鱼鳍,渔民发现,形单影只的蓝鱼被捕捞上来后不久就会死亡,而有的蓝鱼是成对出现的,它们紧紧依偎着对方,鱼尾则像针织毛衣的线孔交错起来,被捕上岸后能正常存活很长一段时间。这种神奇的特点让塔门人相信,蓝鱼是有灵性的,成双的蓝鱼就像朋友或者夫妻,用彼此的联结与大海的力量抗衡,为争取多点活着的时间。所以只要渔民捕获到无鳍蓝鱼,便会将这些蓝幽幽的鱼放归大海,尤其是那些落单的蓝鱼,会得到塔门人发自内心的祝福:在茫茫大海中能够找到值得成双成对的另一半。
“那你见过这种蓝鱼吗?”林浊并不相信蓝鱼是一种真实存在的生物。
“没见过,但这个故事倒是听了无数次。”
“老渔民们都说在香港和对岸的深圳发展起来后,海岸边上的城市灯光越是璀璨,蓝鱼的鳞光则愈发黯淡。年轻人很多自小就已经出港读书生活,连出海的人都没有了,也就再也没人看到过蓝鱼了。”嘉雯微微摇了摇头。
“但如果真有蓝鱼,不知道在那边能不能看到。”嘉雯自言自语,眼神转向海的东面,香港岛与九龙岛的方向。
4
硄吱硄吱。锈蚀斑斑的铁窗被呼啸的海风刮得摇摇欲坠。
林浊实在没敢懈怠,拖着松散疲倦的骨架晃到窗边加固米字。“玛丽靠近本港,天文台中午13时改发8号烈风信号,请各位市民尽量留在家中。”另一头的电视传来的声音与风声相比显得软弱无力。
栓紧窗门,林浊转身便倒头埋到沙发上。今天真得不是一个好日子,强台风“玛丽”扑向香港的同时,重感冒带来的呼吸不畅、四肢酸痛也在迅猛地打在林浊身上。在港的这七年多时间里,林浊已经习惯了台风的光顾,但能碰上威力足以挂“八号风球”的台风其实也不多,奈何偏偏就碰上这个时间点。林浊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因为发烧,骨子里升腾着刺人的热涌。
又是一年中的八月,窗外虽是狂风骤雨,但熬人的闷热仍不减威力。
“Lucky,可以帮我拿盒7仔买的感冒药吗?”无人应答,房间里还是让人胆寒的打风声。林浊又不自觉地唤起顾嘉雯。
大学时某次台风天,嘉雯病倒在宿舍。林浊得知后冒着一路风雨送药,还滑倒了好几次。“你好蠢啊,万一发生意外点算?”嘉雯是又气又心疼。她断定香港的男生不会干出这种事,毕竟就连在塔门岛长大的她都对香港的台风天充满了恐惧。不过,工作后的林浊还是这种性格,只要他想做,就会马上行动。
“你啊,就像蓝鱼一样,明知道自己那么瘦弱也天不怕地不怕的。”嘉雯这样对林浊说过。
粗略算一下,两个人分开已有一年多。林浊艰难地翻了个身。他已经不记得提出分手那天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那个夏天难得没有台风来袭,但林浊的生活却风雨飘摇。先是母亲中风瘫倒,后又传出裁员风声。俗话说“屋漏偏逢连夜雨”,林浊不是一个信奉宿命论的人,但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明显感到精神在一天天萎靡崩溃。对于嘉雯,林浊无疑是值得托付的依靠;但对于林浊,他不愿意成为拖累嘉雯生活和事业的阻碍。嘉雯是性格独立的“离岛人”,与林浊相比,她想要在香港打拼一番的决心也毫不逊色。这种关头,他一个“内地仔”又怎么能成为拖油瓶?林浊本想把这番心里话一五一十跟顾嘉雯倾吐后再提出分手,话不多,一到嘴边就难以启齿。林浊并不清楚,嘉雯这个机灵的女生嘴上不说,但早就从平日的蛛丝马迹中看破了林浊的心思。俩人相处多年,嘉雯十分清楚林浊的个性,所以在提出分手那天晚上,她也没再多说什么,一首《黄色大门》足够表达了她对这段感情的留恋。
半睡半醒之间,林浊看到手机屏幕亮起,是一则WhatsApp简讯:“这次台风很劲,你自己小心点——from Lucky。”
尽管已经分开两年多,她与林浊还是保持着朋友间的联系。也正得益于此,林浊也大概知道嘉雯的生活现状。
日历往后翻了365页,林浊熬过了那段不太好受的时间。回内地安顿好家人后,他也在中环找到一份新工作。有了正当理由居港,林浊也就达到了申请香港永久居民身份的门槛。若是在前几年,他一定会迅速处理身份,正式做“新移民”。但如今,从年初等到年中,他依然没有下定决心申请身份。为什么呢?其实林浊自己也说不清楚。可能是念记在广东老家的年迈父母,可能是已经没有了顾嘉雯的鼓励。总之,林浊留港的冲动逐日消褪,取而代之的是心中一股莫名的空洞感。平时,林浊可以用工作挤兑这种失落,八号风球又让这种情绪反戈一击。好在顾嘉雯传来的信息就像一颗投向海面的石子,微不足道,但引发的涟漪回荡持久。林浊心脏跳得更快了,他的泪水滑落到嘴边,还是那种苦涩的味道。
“唔该晒。”隔着湿润的视野,林浊用指尖敲下三个字,按下了回信键。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否认他在心里还挂念着嘉雯的事实。在这个并不愉快的台风天里,林浊迫切希望得到对方的陪伴。顾嘉雯三个字,终究还是林浊在香港这座陌生城市继续前行的重要理由。
“下个礼拜得闲出来吃个饭嘛?”发出信息的一刻,林浊身子热得难受。
“OK。”窗外,过境香港的台风“玛丽”正肆无忌惮地在城市中卷起狂风暴雨;窗内,林浊回想起在塔门岛海滩边上的那个夜晚,海风拂面与蓝鱼故事给他带来的平静感。
5
八月的傍晚,油尖旺区的闷热逐渐被维港吹来的阵风打散。
“玛丽”离港三天,散落在大街小巷的残枝落叶、广告传单仍未被清理完毕。各色白领、工人、学生挤在一起,纷纷从地铁站口涌出来,像雨季后倾巢而出的白蚁一样,群聚着飞出,然后又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街道各家餐厅门后。
林浊也是人群中的一员。嘉雯在坚尼地城上班,她把这次见面的地点选在了旺角:他们第一次正式约会的地方。整一个下午,林浊都心不在焉。甫一下班,他就迅速收拾好东西赶往中环站,为了准点到达,他还放弃了多年来转乘天星小轮到尖沙咀的习惯,直接地铁冲到了旺角站。从地铁站口出来时,手表上的时针刚好停在了七点半整的一刻。天色已暗,弥敦道华灯初上,砵兰街、亚皆老街上的旧式霓虹招牌纷纷点亮,金豪宾馆、永利电器、盛昌当铺……颜色字体各异的灯牌复刻出异域的氛围。尽管是在港的第七个年头,但林浊依然有着强烈的过客感。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林浊看着弥敦道上的车水马龙,兀自生出一丝紧张来。
两年没有见过了,她会有什么变化吗?她会觉得我有变化吗?越是往下想,林浊心里就越是犯怵。害怕与期待同时涌上心头,林浊此刻的心情充满了矛盾。对于这回对嘉雯的大胆邀约,他想起了香港导演王家卫的经典电影《旺角卡门》里的台词:因为我很了解我自己,我不能对你承诺什么。如果我不是牵挂你,我不会过来找你。
“喂,傻戆戆企係度做咩?”夹着磁性又带有俏皮味儿的粤语从林浊身后传来。眼前的女生穿着女款黑色西装外套,底衬还是那件彩虹拼色碎花连衣裙。是林浊记忆中的顾嘉雯,一点没变。
“你啊,返工返到傻仔咗咁款嘅?”面对着眼前这个无比熟悉的女生,林浊硬是没说出一句话,脸上尽是不知所措。就像他们首次在旺角的时候,最终还是嘉雯掌握了主动权:“都几肚饿喔,先搵嘢食。”
“法国菜还是意大利菜?我……我请你。”磕磕巴巴间,林浊终于讲出了重新会面后的第一句话。
“是旦,不如我们还是去茶餐厅?”嘉雯歪了一下头,仍然是还没等林浊给出反馈,她就已经果断抓起他的手往金鱼街的方向走去。林浊被动地拽着前行,感到一股热流从脚底直冲冲传上手心。
还是一家称不上精致的港式茶餐厅。嘉雯要了一个蜜汁叉烧饭配热鸳鸯奶茶,林浊则还是点了牛肉炒蛋饭加冻柠茶。
“还是这个啊,你一点没变。”面对嘉雯一贯的调侃语气,林浊没分清这是对他口味还是为人的评价。他只是顺着话茬本能回答:“你都差唔多。”
“今年是你第七年了吧,攞正身份牌未?”在大口咀嚼叉烧的同时,嘉雯直接提出了这个过去一直被林浊有意无意搁置的问题。林浊愣了一下,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方。给出答案倒是容易,可是该怎么解释理由呢?他能把过去这两年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吗?
“如果之后决定要回内地的话,其实你都可以考虑一下嘅。”嘉雯太了解林浊,沉默其实就是最明确的答案。
嘉雯本还想去金鱼街看看,兴许她是又想找那种无鳍的蓝鱼?但时间已近晚上九点,街上的大部分店铺都已打烊,嘉雯就此作罢。但林浊可不想就这样分别,终于是鼓起一点勇气提出要到维港边上看看。
又从佐敦站坐到尖东站。尖东出来,穿过中间道、梳士巴利道,他们间的谈话逐渐丰满起来,尽管无非是生活和工作近况。维港晚风正盛,他们穿过提着公文包、刚刚下班难掩面容疲惫的本地人、路过花园长凳边上磕着瓜子、用别国语言席地交谈的菲佣群,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星光大道边上。
“你现在还是一个人住在土瓜湾那边?”林浊颇有心思地问。
“搬到港大那边了,比较近公司,回岛上也更方便。”嘉雯马上又补充:“你呢?都喺深水埗?”
“喺,反正就我一个人。”林浊结尾加重了语气。
她转头看向他。“你还是要学会对自己好点,香港地本来就压力大。”同样的话,林浊不止一次从嘉雯口中听到。
眼前,游客、情侣争着和金像女神手上的耀眼明珠合影;远处,中环写字楼外墙的流光溢彩与太平山半腰高等住宅的点滴灯光混合到一起,像调色盘般发挥着奇妙的化合作用,让夜幕下的维港看起来像一幅印象派油画,而穿着碎花连衣裙打底的嘉雯站在画前,显得格外迷人。
此情此景,林浊头脑一热,俩人过去的情感与缠绵走马灯式掠过眼前。终于,他讲出了在喉咙堵了两年没能坦诚的话:“对唔住,我们仲有机会吗?”
话一脱口,林浊就开始懊悔自己的冲动了。两年前是他选择了离开,如今又怎么敢给压力对方呢?他立马低下了头,泛红的耳朵在维港暖色调灯光的衬托下尤其明显。
嘉雯噗嗤一声笑了。她的脸上没有太多的情绪变化,但内心早已潮润不息。这个男生怎么一点没变呢?她没有立即给出答复,只是对着海面哼唱:让那恐龙成群行过台面衣柜入面藏着花园 心仪男孩长驻于身边。
林浊这次记得清楚,还是《黄色大门》的词。他感到释怀。
“我应该还是会留在香港吧,不过以后也可以带你回我家看看,就广东粤西北那边,可以坐高铁去。”
“得啊。”嘉雯回答,继续哼着《黄色大门》的曲调。
步行到尖沙咀天星码头,林浊送嘉雯登船。今夜,维港的海风将香港夏季的闷热一扫而光。林浊看到,载有嘉雯的天星小轮在海面上晃悠悠驶向另一边,船桨荡起的水波闪的是耀眼的蓝色光芒。
回深水埗的港铁车厢里仍旧挤满了夜归的人,闷热与嘈杂也一如往日。但这回,林浊感到充实和平静。还是留下来,总会有lucky的时候。林浊如此想着。
责任编辑:嘉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