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我,已然没了刚毕业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心劲儿。

敬海寺

作者/王奕凯

 

当感情遇到危机,李媛回到家中,对未来的困惑在一次寺庙之行后得以纾解。 


星期三下午,母亲打来电话,告知我表姐离婚的消息。母亲说,离了,房子、车都归你姐,还有孩子。你还记得那孩子不。我说,记得,好像见过一次,叫什么忘了。那会儿她还小,路不会走,话也不会说。母亲说,是啊,时间过得快,一转眼,孩子都长大了。我嗯了一声,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母亲却马上跟了一句,问,最近有空吗?有的话回来待几天,陪陪你姐。我本能地想要拒绝,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她状态怎么样?母亲回答说,看着挺好,有说有笑,甚至比以前更加开朗了。但总归叫人不放心。上次的事儿你也知道,万一没救回来……我沉默片刻,问,我大姑呢,还有我姑父,最近都怎么样?母亲说,你姑父还在咱们小区做保安,忙,两班倒,看大门。至于你大姑——电话那边传来母亲的叹息声,年前就出家了。我有些诧异,出家了?母亲说,嗯,出家前在寺庙住了半年,下定决心后,从寺庙回来,也不哭,也不闹,就要跟你姑父离婚。按她的话说,皈依前,必须了却凡间事。可凡间事真能了却干净吗?我说,我姐去寺庙看过她吗?母亲说,没有,你姐不想见她。半年来,只有我跟你爸去看过她,你姐和你姑父一次都没去过。

放下电话后,我继续工作了一会儿。说是工作,其实就是写稿。两个月前,一家合作过的出版公司找到我,说有一份书稿,想交给我做。第二天,编辑约我出去吃饭,与我交代了与书稿有关的诸多细节。简单来说,这是一部人物传记,对象是一所民办大学的校长。编辑说,都是为了宣传,难度很小,只要把校长的生平事迹加以润色,再用小说的笔法,罗列出来即可。写作过程中,你可以参考沃尔特·艾萨克森的《史蒂夫·乔布斯传》,我这里刚好有一本,你今天就可以拿去。至于报酬,自然是很丰厚的,校方对这本书非常重视,出版是一定可以出版的。李媛,我知道你一直有个出版梦。对你而言,这是个非常难得的机会。题材什么的并不重要,只要能借上这阵风,出一本书,把名声打出来,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说真的,如果把时间往回倒推个三五年,或许还不等这番话说完,我就会甩脸走掉。可现在的我,已然没了刚毕业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心劲儿。这些年,我逐渐确认,自己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人,那种想要成为大作家的美梦,早就在一次次失败的经历中化作虚无的泡影了。于是我答应了下来。当天下午,编辑给我发来一份很大的文件,里面有视频,有新闻稿,也有校长这些年来自己撰写的文章。我简单浏览了一遍,发现自己对此毫无兴趣。现如今,两个月的时间过去了,书稿却仅完成了三分之一。电脑每天都在我面前亮着,进度却迟迟无法向前推进。

我躺在床上,一边回想母亲的话,一边翻看手机上的信息。除母亲刚打来的电话外,屏幕上还有十六个未接来电。都是沈鹏打来的。这些天,沈鹏每天都会打三四个电话过来,每通电话都会持续一段时间,直至无人接通后再自动挂断。老实说,不是不想接,而是没什么好说的。分手就是分手了。既然选择了分手,就不该再有任何可以挽回的余地。

说来可笑,分手那天,刚好是我们在一起五周年的纪念日。沈鹏是个很会讨女孩子欢心的人。那天,和往常一样,为了庆祝,他提前准备好了鲜花、气球、蛋糕,外加一部最新款的苹果手机。当然,我也为他准备了惊喜。在外面吃饭的时候,我告诉他,自己怀孕了。沈鹏听后,神色微变,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他说,得和你爸妈说一声吧。我说,不急,还有三个月就过年了,我想着,今年一起回去,商量下婚期,争取在肚子变大前把婚礼办了。沈鹏点头说是。晚上回家,我们研究了一下过年回东北的事宜,比如说,是坐高铁还是坐飞机,再比如说,现有的大衣是否够用,需不需要再去商场买些厚实的棉衣或羽绒服回来。沈鹏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始终对北方——尤其是东北心生畏惧。我安慰他说,盘锦其实还好,比不上黑龙江那边,最冷也就零下二十五度左右。沈鹏连连摇头说,还是去买件羽绒服吧,还有雪地靴,我怕冷。到了后半夜,差不多凌晨两点的时候,我和沈鹏都睡不着,他翻过身,用手摸摸我的肚子,说想要,问我是否可以。我说,可以,但得快点,我困了。说完,便起身去拿避孕套。避孕套一直被我们放在床头柜第二层的抽屉里,有一个单独的小盒子。我平日里有计数的习惯,所以刚一打开盒子,便知数量上的不对。我说,少了一个。沈鹏没有听懂,问,什么少了一个?我说,避孕套少了一个。沈鹏说,你记错了吧。我说,我没记错,你拿去跟谁用了?沈鹏说,莫名其妙,我就算在外面瞎搞,也不会用家里的吧。我没再说话,因为我知道他在撒谎。十分钟后,我穿好衣服,把身份证揣进口袋。我对沈鹏说,新买的手机放床上了,今晚我出去住。明天我会租一套新的房子,眼下这套我会退掉,至于是否续租,你可以单独找房东谈,我不参与。还有,回东北的事就算了吧,孩子我会打掉,你也不用再给我打电话了,我是不会接的。再见。

这时,有一通新电话打了进来,是个从未见过的号码。您好,对方说,请问是李媛李小姐吗?我说,是。对方说,李小姐您好,我是第二人民医院的工作人员,我看您在网上有预约,本周六早九点到我院做人流,想跟您确认一下时间。我说,对,周六早九点。对方说,好的,需要特别提醒一下,人流手术术前六小时需要禁水禁食,稍后我们也会发送短信进行提醒,请注意查收。另外,如果还有其他问题,您也可以随时联系我们。祝您生活愉快。

挂掉电话,我闭上眼睛,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姐姐年轻时的样貌。那时我还小,整天围着姐姐转,总觉得姐姐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可姐姐并不幸福,这一点,早在我上初中时便已有所体现。那会儿是二零零八年,在北京召开奥运之前,姐姐结束了她第一段婚姻。对于那段婚姻,我知之甚少,只是从其他长辈那里听来,姐姐找了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男方——或者说是我的第一任姐夫——父母都是做生意的,家大业大,有头有脸,做事讲究,且极其注重面子。姐姐嫁过去,属于高攀,难免要看人脸色,受人的气。但好在丈夫对她百依百顺,所以不管有什么委屈,也都强忍着咽了下去。

这段婚姻维系了一年之久。起初,大家都以为姐姐过得不错,要房有房,要车有车,脖子上、手腕上也都佩戴着令人艳羡的金银首饰。婚后第五个月,我们从大姑、姑父那里听来姐姐怀孕的消息。他们逢人便说,怀了,怀了,医生看过了,强壮得很,肯定是个大胖小子。之后,又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说第一任姐夫知道姐姐怀孕后,又是买金子又是买钻石又是买豪车的,他们还商议,到时要进行水中分娩——后来我专门去网上了解过,水中分娩是顺产的一种新型方式,其目的是让人类的分娩回归自然,以减少人为的医疗干预。大姑还告诉我们,听我们家女婿说,等坐完月子,他们要一起出国玩,去什么欧洲十国。但我从未听姐姐亲口评价过这段婚姻。四个半月后,我们又从姑父口中,听闻姐姐打算离婚的消息。那天,姑父刚下夜半,从保安亭里出来,脸上写满了疲惫。我和母亲正准备出去,与姑父迎面碰见。姑父低着头,眼看就要从我们身边绕过去了,却被母亲一口叫住,问,孩子最近怎么样,快五个月了吧?姑父皱起眉头,颇为犹豫地说,准备打掉了。母亲说,为啥打掉?姑父说,闹离婚呢,这两天在我家住着,身上都是伤,唉,听说那小子又是赌博又是吸毒的。半个月后,姐姐离婚了。再之后,又过了半月,在一个刚下过暴雨的夜晚,我刚写完作业,听见母亲开门回家的声音。我跑过去问,姐姐还好吗,怎么突然就住院了?母亲满脸愁容地说,别提了,想自杀,吞了大半瓶安眠药。幸好发现得及时,不然这会儿恐怕人都没了。

想到这里,我立即坐起身来,先是在网上订了张回东北的机票,然后给医院打电话,取消了后天的预约。最后,我给母亲回拨过去,告诉她,已经订了星期六回去的机票,落地沈阳,有直达盘锦的大巴,不用来接。

 

飞机九点钟不到就起飞了。我困得厉害,但怎么都睡不着。就好像所有感官都被放大了一样,座椅在振动,舷窗在振动,机翼在振动,就连每一片从旁掠过的云,也都在跟着振动。可过去不是这样的。早些年,只要一上飞机,不管早晚,也不管飞机振动得如何厉害,我总会第一时间睡着,再做上两到三个美梦,直至飞机落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变化呢?之后的三个小时里,我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可想来想去,最后似乎都会归结到沈鹏的身上。

沈鹏有非常严重的恐飞症。可我呢,却是个非常喜欢旅行的人。每逢周末、假期,我都会在手机上浏览攻略,期望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地点,立时前往。而旅行势必会涉及到交通工具的选择。几乎每一次,沈鹏都会劝我退掉机票,改坐高铁。他给出的理由往往会围绕着“安全”和“实惠”这两个关键词进行展开,但我总是不为所动。我对他说,要么和我一起坐飞机,要么你就自己去坐高铁,我可不想把时间都耽搁在路上。没办法,他只好屈从。我至今都记得,沈鹏在飞机上那紧张、忐忑、坐立不安的模样,尤其是当飞机开始加速滑跑的时候,这种恐慌感更是会达到顶点。可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些呢?我感觉不妙,深吸几口气,去联想和回忆其他的事情。我目光平视,望着那个被人为确定好的巡航高度,感觉眼前的云彩正在发生变化——它们似乎正在慢慢地被塑造成我此时最不愿见到的那张脸。真他妈扫兴。我收回目光,对老天暗暗骂道。

飞机提前了七分钟,于正午时分落地。我没吃饭,给母亲打电话报平安后,就直奔桃仙机场对面的长途客运站,买了张去盘锦的车票。从沈阳到盘锦差不多要三个小时,我便睡足了三个小时。醒来后,窗外一片昏暗,仿佛快要下雨了一样。然而,这样的想法刚一出现,我便摇摇头,自嘲地笑起来。是啊,离开得太久,我都快忘了,与南方相比,北方的天本就要黑得早些。尤其是现在,十一月末,北方已然迎来了冬季。冬季的家乡什么样?我问自己,然后掏出手机,在备忘录里删删改改,最终记下这样一句话:北方的冬季,寒风凌厉、长街萧瑟,此时还不到下午四点,苍白冷峻的太阳便亟待落下,投向那远在西方的深渊了。

母亲见到我非常高兴,即便没有表现在脸上,我也能从她愈发严重的唠叨上,感受到其中所蕴含的情绪上的变化。父亲还是和过去一样,沉默且严肃,上车后没说过一句话,只是按部就班地把车子打着,开空调,点一支烟,然后掏出手机去支付停车费。

母亲说,他们一小时前就到了,然后问我为什么不坐高铁回来。她说,我记得沈阳到盘锦也有高铁。坐高铁多好,速度快,站外还有班次显示。不像大巴,要啥没啥,干瞪眼,生怕错过。我说,那也不用来这么早吧。母亲说,这么久没回来,你爸想你了,非要早点来,劝都劝不住。父亲在一旁听着,没有吭声。母亲又说,怎么穿这么少,不是跟你说了,这几天降温,可不能把成都的衣服穿回来。我说,不少,再说,身上这件是在盘锦买的,你忘了吗?母亲回头看了看我,用手托着眼镜,说,好像有点印象,当时买的时候觉得挺厚,现在看也薄了。我说,不冷就行,别瞎操心了。母亲说,我不操心谁操心,你一个女孩子家,跑那么远,让我和你爸俩天天干着急。我说,有什么好着急的。母亲说,怎么不着急,当初盘锦的工作都给你看好了,关系也打通了,你倒好,非要往成都跑。瞧你现在的工作,饥一顿饱一顿的,哪年能在成都买得起房?父亲说,你少说几句。母亲回道,我说得多吗?我就是说得太少了。对了,李媛,还有你那个对象,到底有没有结婚的打算,有就带回来给我们瞧瞧,没有的话就分了再找。你老大不小了,总不能一直拖着吧。我说,嗯,今年过年就带回来。我没有告诉她我已经和沈鹏分手的事,不是不想说,而是觉得麻烦。因为一旦说了,肯定会大大增强母亲想把我叫回盘锦的决心。再者,我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说沈鹏在外面瞎搞,还是说我怀上了他的孩子?似乎怎么说都不合适。

我扭头望向车外,感觉夜色就像是一条大河,浮于窗外,满载乌云,在无声地流淌。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就连远处的天空,也好似被人挖去了一块,缺少了月亮平日栖息的所在。这时候,母亲的声音又从前排传了过来,她说,行,带回来看看,五年了,总要有个说法。我感到心烦,便换了个话题,问道,我大姑在哪儿出的家?母亲说,在敬海寺。我说,在盘锦?母亲说,在海城,离盘锦不远,你没去过。说完,她又找补一句,唉,没法说,要是你姐过得好好的,你大姑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我说,我姐这会儿在家吗?母亲说,应该在吧。我说,爸,去我姐家一趟吧,我今晚想住她那儿。行李什么的,你们帮我拿回去就好。母亲说,刚回来,去你姐家做什么。父亲瞪了她一眼,说,孩子想去就去,多大人了,你还管这么多。说完,便调转车头,朝另一个方向奔去。父亲说,去了别乱说话,好好陪陪你姐。我点了点头。

 

姐姐家与我家相距不远,在一片高级小区里,是别墅,有上下两层,外加一处天台。房子是一三年左右买的,那时我大学尚未毕业,人在西安,一年中只有寒暑假能够回家探望。

第一次来姐姐家是二零一四年夏天,七月上旬,当时天色尚早,父亲把我丢在姐姐家楼下就走了。与我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个小我半岁的表弟。我这个表弟,长得又高又瘦,人也白净,只是不爱讲话,碰上人多的场合容易被人忽视。由于先前来过几回,表弟早已轻车熟路,很快就爬上五楼,摸到了姐姐家的房门。

来开门的是姐夫。与上一任姐夫相比,眼前的姐夫给我留下的印象可不太好。首先,他很胖,而且很丑。其次,不修边幅,大半个肚皮露在外面不说,头发也像是刺猬,乱糟糟的,东一撮,西一撮,没个章法。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姐夫显然有些慌张,他瞧着我,先是把两只手背到后面,在裤子上蹭了蹭,然后又向下拉拽了几次衣服,才满脸堆笑地说,李媛是吧?总听你姐叨咕,今儿可算见着了。他的笑声很特别,就像是某种在《动物世界》里见到过的四脚爬行动物,但具体是哪一种,还真说不上来。

这时候,姐姐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问我们,怎么来这么早,菜还没做。表弟说,别麻烦了,直接买点披萨吃,剩下的晚上看比赛时还可以当夜宵。我说,什么比赛?姐夫说,世界杯决赛,德国对阵阿根廷。我说,足球?表弟说,是啊,你没看过?我说,从来不看。表弟说,真遗憾。我说,你希望哪队嬴?表弟说,阿根廷。我说,为什么?表弟说,因为有梅西。我说,那我也希望阿根廷嬴。之后,我们一起出门去买了披萨,但我只吃了一小块,就躺在书房里睡着了。醒来时已是夜里两点,离决赛开始还有一个小时。表弟早早就等在沙发上了。我看了他一眼,问,姐夫呢,他不是也要看?表弟说,没熬住,睡觉去了。我说,可惜了,他是哪一队的球迷?表弟想了想说,好像也是阿根廷。

一个小时后,决赛开始。然而,对于决赛本身,值得回忆的地方并不多。一个半小时下来,屏幕内的鼓掌声和呐喊声从未间断。而坐在屏幕外的表弟却始终不发一言。他神色紧张,两只眼睛眨也不眨,似乎就连呼吸也要经过深思熟虑再行决定。但阿根廷还是输了。第二天一早,姐夫醒来,我把这个令人悲伤的消息告诉了他。姐夫问,几比几输的?我说,零比一。姐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再说话。

第二次来是二零一五年,和现在差不多的季节,也是十一月末,天气清冷。我还记得,那年冬天下了不少雪,从西安回来还不到一周,稀稀拉拉的小雪就已经下了两场。街道上满是积雪,有些地方还因为打扫不彻底,一夜之间便化作冰碴,与过往行人脚下的泥土混作一团,难舍难分。幸运的是,去姐姐家吃饭的那天没有下雪,小区里也被打扫得格外干净。空气中有雨的味道。但我知道,那不是雨,而是雪化后残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点痕迹。

父亲走在最前面,拎着从市场买来的水果,没几步就爬上了五楼。我和母亲跟在后面。来开门的依旧是姐夫。与一年前相比,姐姐家的变化不大,这期间所添置的每一样家具,基本都遵循了古典的审美,厚重、大气,有沧桑的历史感。父亲问姐夫,你爸呢?姐夫说,阳台上抽烟呢。母亲则过去找大姑聊天。我在旁简单听了几句,那些年里,她们谈话的内容总是与佛有关,比如说,去了哪家寺庙,拜会了哪位大师,求得了怎样的善缘,等等。我和姐姐不爱听,双双走进厨房,一个负责切肉,一个负责给肉穿上铁签。姐姐说,买了牛肉、羊肉、鸡心、翅中,还有你最爱吃的鸡脆骨。不久后,姐夫走了进来,问用不用帮忙。姐姐说,不用,你去把老舅和舅妈招待好就行。

姐夫走后,我问姐姐,姐夫是不是瘦了?姐姐没好气地说,再不瘦,命都没了。我说,怎么回事?姐姐说,去年年底,脑血栓犯了,在医院待了小半个月,一查,高血压、糖尿病,要啥有啥。他才多大,四十不到啊。我说,是,太年轻了。姐姐说,累赘,我看出来了,我早晚当寡妇。我说,别瞎说,姐夫还年轻,叫他多运动运动。姐姐说,他可没那出息。我说,大姑没说啥?姐姐冷笑一下,说,我妈那人你还不知道,她觉得只要给佛祖、菩萨磕个头,就能包治百病。搞笑。

到晚上,八点钟左右,除大姑外,我们所有人都上到了天台。大姑不来的理由很简单,姐姐没有准备素菜,而她呢,信佛、吃素,不沾荤腥。我记得,那天晚上很冷,没有云,天黑得格外彻底。从六楼天台望下去,满地霓虹,犹如碎掉的星星,一颗跟着一颗,从天而降,飘散到各个角落。我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就把两只手揣进羽绒服,到天台边缘吹风。我喜欢这种感觉,零下十余度,一个人,在寒风中变得冰冷,变得僵硬,变得麻木,有一种不受控制的自由感。过了一会儿,姐夫也过来了。他倚在我身边的砖墙上,点了支烟,说,快毕业了吧。我说,嗯。姐夫说,听说你写东西,小说?我说,偶尔写写,没什么人看的。姐夫说,挺好的,有文采,不像我。我说,姐姐还没跟我说你是做什么的。姐夫说,搞装修的,赚不到钱,还欠一屁股债。我说,欠债?姐夫说,能不欠债吗,这房、车,还有一屋子实木家具,哪样不要钱。你姐好面子,我呢,就得满足她的面子。我说,何苦呢。姐夫叹了口气,说,有时候真想跟我丈母娘学学,诚信礼佛,静一静心。我说,那我姐更得骂你了。这时,姐姐的声音飘了过来,叫我们赶紧回去吃,肉还有很多,不要浪费。我说,走吧。姐夫点点头,把烟掐灭,然后挺起后背,边走边对我说,等你明年回来,就能看到个大胖小子了。我说,什么意思?姐夫说,你姐怀孕了,之前流产了一次,这回总算是把胎稳住了。

如今,我已毕业,且工作数年,可一到这个地方,过去的回忆还是会纷至沓来。我敲开门——算起来,是第三次了,姐姐见到我很是惊讶,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造访。

姐姐说,你怎么来了,不是在成都吗,什么时候回来的,过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我的书包接过去,说,怎么这么沉。我说,装了书,还有电脑,睡前还有稿子要写。姐姐说,吃饭了没?我说,吃了。但实际上没吃,只是不饿。姐姐给我准备了一份果盘,和一杯滚烫的茶水。我说,你自己在家?姐姐说,孩子也在,这会儿大概睡着了。我说,我住哪间?姐姐说,住楼上吧,待会我去给你铺床。我说,不着急,先说会话。要不去天台上吧。姐姐愣了一下,说,天台?我说,坐了三个小时飞机,又坐了三个小时大巴,头晕,想上去吹吹风,清醒清醒。姐姐说,行。然后从沙发上拿了件外套,带我去了六楼。

六楼是这套别墅的第二层。记忆中,这里有儿童房,有书房,还有一间姐夫专门用来打游戏的电竞房。在儿童房的左手边,有一小截楼梯,通往上方的天台。姐姐走在前面——自姐姐生育后,这是我与她第二次见面。她的身材没有走样,还是很瘦,但瘦得很不健康,尤其是那张脸,缺失了年轻时的饱满,棱角分明,几可见骨。另外,她的眉眼处也生出了越来越多愈发明显的皱纹。那些皱纹就像是蛛网,会繁殖、会增生,有了第一根就会有第二根,有了第二根就会有第三根,它们会相互纠缠,无休无止地蔓延下去。

天台还是老样子,空旷,没有花草,只有一些未经修缮的砖石瓦块。我找到一五年曾倚靠过的那个位置,向下俯瞰这座城市。真好啊。霓虹如星,夜夜闪烁。这一刻,时间仿若静止一般,眼前似乎还是那些街道,空空荡荡,没有车行,更无烟火。空气中漂浮着尘埃,像雨,像雪,又像雾,一层又一层地蒙在眼前,叫人看不真切。

这时,姐姐凑了过来。我一边用余光打量她眼角的细纹,一边点了支烟。姐姐盯着我,说,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我说,没学,不算会,抽得不勤。姐姐说,少抽点,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点点头,表示知道,然后换了个话题问她,为啥离婚?姐姐笑了,说,你不会就因为这件事专程回来的吧?我说,得了吧,你哪有那么大面子,我也是到盘锦后才听说的。听舅妈说的吧,姐姐收起笑容,叹了口气说,其实没什么原因,就像当初跟他结婚一样,也说不出任何原因。可能就是累了吧。他身体不好,这病,那病,说了又不听,我总不能跟他耗到死吧。我说,房子留给你了?姐姐说,说好听点,叫留给我了,说难听点,想要回去随时都能要回去,毕竟买房子的时候,是人家出的钱。我叹了口气。

行了,别说我了,说说你吧。听舅妈说,对象也处了快五年了,该准备结婚了吧。我说,分了。姐姐没听清楚,说,什么?我说,刚和他分手,还没和家里说。姐姐像是被吓了一跳,说,因为啥?我说,劈腿了。姐姐说,被你抓着了?我说,没有。姐姐说,那是有什么证据?我说,也不算吧。姐姐说,那万一是误会呢。我说,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但总归会在心里留下个疙瘩,往后只要一想起来,就会难受。姐姐说,我也不想劝你,但五年的时间不短,总要想清楚。我没吭声,一直到第一支烟抽完,准备点第二支的时候,才小声地说了一句,我怀孕了。

话音刚落,烟就被姐姐夺走,丢在了地上。她有些生气地说,怀孕了还抽烟,脑袋进水了?我笑着把烟盒揣进口袋里,说,不抽就是了。姐姐沉默了一阵,然后说,准备打掉?我说,考虑过,甚至还预约了医生,但始终没能下定决心。总觉得怪怪的,感觉自己还是个孩子呢,怎么肚子里就出来另外一个孩子了呢?姐姐没说话。我说,昨天晚上,我一直睡不着,坐在房间里抛硬币。我心里想着,如果是正面的话,我就把它打掉,如果是背面的话,我就把它留下来。姐姐还是没说话。我便接着说道,我抛了两次,一次是背面,一次是正面。姐姐说,三局两胜,还要再抛一次。我点点头,顿了一下,然后说,明天有空吗?陪我去一趟寺庙。姐姐说,寺庙?我说,嗯,我想找个寺庙,在寺庙里抛第三次。姐姐说,可盘锦好像没什么出名的寺庙。我说,去海城吧,听说有一家敬海寺,香火很旺。姐姐盯着我看了许久,嘴半张着,迟迟没有开口。我便抓住她的手,和小时候一般,轻摇她的双臂,一边摇,一边又求饶似的说,陪我去一趟吧,行不?姐姐没有挣开我的手,而是疲惫地笑了笑,说,真拿你没办法,我去就是了。

 

早晨温度很低,像是又回到了儿时的冬天,骨子里都透着挥之不去的寒意。我没怎么睡好,七点钟不到就醒了,见窗外白花花的,没半点声响,还以为是在做梦。

差不多快七点半的时候,一个小女孩推门闯了进来。一开始,我们谁都没有讲话,她盯着我看了许久,我也盯着她看了许久,到最后,还是她率先打破沉默,说,快起床了,我妈妈喊你去吃早饭。我说,你是谁呀?小女孩说,我是欣欣。我说,你认识我不?小女孩说,不认识,但妈妈告诉我,要管你叫小姨。我说,欣欣真乖,小姨给欣欣买礼物了,只不过不在这里,晚上小姨再给你拿过来。欣欣说,什么礼物?我说,一个洋娃娃。欣欣说,我不喜欢洋娃娃。我说,那你喜欢什么?欣欣说,我喜欢枪。说完就蹭蹭蹭地跑了。

回来的时候,欣欣手里多了两把玩具枪,她把其中的手枪递给我,说,这是你的。然后还不等我回话,就把冲锋枪的枪口对准了我,开始射击。啪嗒嗒——啪嗒嗒——冲锋枪上红光闪烁,欣欣一边扣动扳机,一边冲我大笑道,你死啦!你死啦!我忍住不笑,在枪声中顺从地倒在床上,装死,一动不动。这时,姐姐从楼下走了上来,推开我的房门,催促道,你们两个,赶紧下楼吃饭了。欣欣不情愿地嗯了一声,而我呢,也只好从床上慢悠悠地坐起来,玩了一手“诈尸”,原地复活了。

吃完早饭,欣欣问今天有什么安排,姐姐说,今天要去找姥姥玩。欣欣指了指我,问,这个小姨也去吗?姐姐说,小姨当然要去啦。欣欣说,那就好。我笑了笑,心想,现在的小孩可真有意思。姐姐说,差不多也该出发了,海城离盘锦不远,七十公里,开车过去要一个小时。我看向窗外,见远处的楼宇都显露了出来,说,雾散了。姐姐也朝窗外看了一眼,说,是啊,刚才我还担心,雾这么大,开高速不方便,好在现在都散开了。欣欣这时接了一句,我也最讨厌下雾了,下雾比下雨要讨厌一百倍。姐姐笑了笑,问我,你还会开车不?我说,会,但太久没开了。姐姐说,能分清刹车和油门不?我说,能。姐姐说,那待会去我开,回来你开。我说,行。

上高速后,一路都是大太阳。我和欣欣坐在后排。欣欣很快就睡着了。车里开着暖风,叫人舒适,但时间一长,这种舒适就有了催眠的效用。我开始犯困了。但姐姐告诉我,不能睡,你要是睡了,我也就跟着睡着了,这车就没法开了。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陪她说话。可是说些什么好呢?我看着怀里的欣欣,琢磨着她的脸是更像妈妈一些,还是更像爸爸一些,但其实明眼人只要看一眼便知道,这孩子还是长得更像她爸爸。真是可惜了。我说,我一直不喜欢小孩子,但要是有个这么可爱的女儿,想想也不会。姐姐说,操心的事儿多着呢。我说,还没上学,有啥可操心的?姐姐说,身体不好,跟他爸一样,沈阳的医院去了两趟,北京的医院去了一趟,等过完年,估计还要去。我说,什么病?姐姐说,胆囊畸形,先天的。我一时无话,后悔提及这个话题。姐姐又说,查出来后,我妈一次都没回来看过她,这姥姥当的。我说,大姑到底为什么出家啊?姐姐说,自己信佛信魔障了,又没有人逼她。我没说话。姐姐也沉默了片刻,才又说道,她总觉得我混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她的错,是她的心不够诚,得罪了菩萨,得罪了佛祖,所以才苦了她的女儿。我说,何苦呢。姐姐说,睡会吧,还有半个小时。我说,我怕你无聊得睡着。姐姐说,没事,已经精神了。

我闭上眼睛,但没睡着,倒不是不困,而是一闭上眼,就会想起许多事情来。记忆中,大姑一直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性格很好,说话调子高、嗓门大,走起路来也风风火火,像是在与人竞速。小时候,我最喜欢去的就是大姑家,一是离得近,二是有姐姐在,三是饭菜合口。后来我才知道,大姑年轻时是开饭店的,后来因为太累,身体吃不消,才把开了七八年的铺子转让了出去。但大姑是闲不住的。我上初二那年,大姑在小区里盘下一车库,开成了早餐店,以卖包子为主。那段日子,大姑和姑父每天早上三点——甚至更早——就要起床,和面、做馅、上笼,等待客人的临门。小区里的邻居们都很赏光,纷纷前来,一传十,十传百,生意很快就做了起来。但好景不长,还不到一年。店里的人就变得越来越少,到最后,甚至就连我们这样的初中生,也在家长的告诫下,不再进门消费了。有一回,我问母亲原因,母亲回答说,面皮越来越厚,肉馅越来越少,牛肉涨价了就塞猪肉进去……你大姑啊,太贪心了。后来,姐姐打胎、离婚、自杀未遂,一系列的打击接踵而来,大姑也终于坚持不住,关掉了店面。说起来,大姑似乎也是从那一年开始,在家中添置了佛龛,日日上香的。想到这里,我拿起手机,划去四个未接来电,打开地图,想看看敬海寺在什么位置。可看着看着,发觉到一个问题,敬海寺实则与海无关,甚至连整座海城也与大海相去甚远。那为什么要取这样的名字呢?我挺好奇,又去查找相应的资料,这才知道,原来海城在很早以前,曾是一片汪洋大海,后来因为地质结构的变迁,才逐渐形成陆地。而敬海寺是一座古刹,也许,在敬海寺建寺之处,也是能瞥见大海的所在。但关于敬海寺的资料实在太少,便无从考证了。这时,车速忽然慢了下来,前面传来姐姐的声音。把欣欣叫起来吧,我们快到了。我说,好。姐姐又说,刚才你手机一直在振动,谁打来的,会不会有什么急事?我说,没谁,骚扰电话,不用管。

下车后,我们又走了很长一段路,才终于瞧见敬海寺的山门。姐姐一边把手机拿给欣欣,叫她给姥姥打个电话,一边对我说,这里是一片山坳,四面环山,看到那片湖没——她用手指了指前方,那是敬海寺的放生池,寺里的人一般以七天为一个周期,一个月内至少要放生四次。我有些惊讶,说,你怎么这么清楚?姐姐说,我妈出家前,我陪她来过几次,也坐在上面的大殿里唱过佛经,但心里毫无波澜,可能是我没有慧根吧。欣欣打完电话,就把手机递了过来,说,姥姥这就出来。姐姐点点头,说,那我们上去吧。

从放生池到山门,要爬三段长长的石阶,刚爬一半,我就有点累,还犯恶心,想休息片刻。可欣欣的精神头却出奇地好,也许是睡得足,只见她三步并两步,一蹦一跳,很快就把我们两个大人甩在了后面。姐姐倒一直在前面等着我,时不时还会过来扶我一把,说,别着急,你现在的身体金贵着呢。我说,哪壶不开提哪壶。姐姐笑了笑,没再说话。

迈上第二段石阶,远处忽然传来诵经的声音。这些年,我曾无数次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在街头,在巷尾,在随手招来的出租车里,在一些碰巧路过的有人在散步或锻炼的城市广场上,但从未像今天这般,聆听得如此真切。这一刻,我想起了很多事情。当年我高考失利,不愿复读,跟家里闹别扭,赌气出走。可出走还不到三天,就因为突如其来的高烧,辗转了回来。之后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病毒侵入了心肌,不致命,但需要静养,至少半年。从那之后,母亲便听从大姑的劝告,在家里摆起了佛龛,每天早起都要去拜,烧香供果不说,还要迎合唱佛机里的旋律,念些谁都听不懂的东西,说是在为我祈求平安。如今,我走到这里,想到这些,心中忽有所悟。或许,每一个将要迈进这里的人,都是心有所求的不幸之人,他们都想到此处寻得一份释然。但佛终究是人造出来的,它是死物,又如何能为活人解惑?

走进山门,见一座庙宇坐落在院的中央,姐姐说,这是大雄宝殿,再往后去,是僧房和其他殿落。院里有树,但因为冬天的关系,枝叶凋敝,没有生气。姐姐说,这里清幽,与世无争,倒适合你们这样的文人。我说,怎么讲?姐姐说,你不觉得这里很适合写文章吗?不如留下来待几天?我说,可以考虑,如果斋饭好吃的话。姐姐说,我妈在这里就是负责斋饭的。

这时,欣欣忽然跳起来说,姥姥来了。我们朝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清瘦的女尼正朝我们走过来,光头,深褐色袍子,走路带风,然而,哪怕她走至近前,我也无法将这个快要瘦脱相的女人与过去的大姑联系到一起。女尼在我们面前站住,合起双手,轻施一礼。姐姐也合起双手,向她还礼。两人都没有说话。我站在一边,有些局促,不知该不该学者她们的样子,也把双手举起来。欣欣躲在我身后,抬头看她的姥姥,问,姥姥,你的头发呢?女尼没有回话,而是摸摸她的头,对我和姐姐说,赶路辛苦,跟我去里面坐坐吧。姐姐说,不坐了,就在寺里转转吧。这回主要是陪李媛过来。女尼说,欣欣身体怎么样?姐姐说,好些了,但可能还要做手术。女尼说,你爸呢?姐姐说,问他做什么,当初铁了心要离婚的不是你吗?女尼不语。过了一会儿,姐姐才低头讲道,我爸还在小区里当保安。最近找了个老伴,是做生意的,有点小钱,但跟我不熟。孩子很少往他那边放了,毕竟有了新的家庭,不好打扰。女尼说,挺好的。你呢,也再找一个吧。姐姐笑着说,我?我离了两次婚,带个孩子,父母又是这种情况,谁能要我呢?女尼沉默了一阵,随即小声地说,自己带孩子过太难,有机会,还是再找一个。姐姐没有言语。女尼又说,我在这里挺好的,你们不用担心,也不用大老远地过来看我,我……姐姐打断她说,去你住的地方看看吧。听了这话,我立即接了一句,说,我就不去了,我带着欣欣到别处转转。大姑,这寺里什么地方许愿比较灵?女尼想了一阵,说,宝殿里香火气重,但我不喜欢。去外面的放生池吧,我无聊时常去那边诵经。说完,女尼从袖口拿出一个装满水的袋子,对我说,把这个也带去。今天是放生的日子,我托人买了几条小鱼,本打算待会过去——也罢,就由你去吧。阿弥陀佛。

于是,我和欣欣重又走下石阶,冷风从对面吹来,没有任何遮挡,犹如天底下最锋利的刀剑,一刻不息。我把欣欣护在身后,心里合计,早知道风这么大,就把欣欣留在寺里了。但转念一想,留在那儿也不妥,大人有大人的话题,小孩子还是不要随便掺和进去。下到第三段石阶时,欣欣甩开我的手,大跨步地向前跑去。她跑得很快,大风非但没有减缓她的速度,反而使其越挫越勇。最后,欣欣先我一步抵达放生池,她转过身,朝我使劲地摆手,大喊道,小姨,你快过来呀!我也朝她喊着,来了,这就过来了。

走近后才发觉,姐姐说得没错,眼前的放生池果真更像是一片大湖。它没有其他寺庙里那种供人观赏、拍照的华丽外表。它全无修饰、更为天然,若不是僧人们在湖边立了一座碑,上书“敬海寺放生池”六字,恐怕谁也无法将其与上方的寺庙联系在一起。

湖水很深,太阳照射下来,只能打亮水面,却透不到底。我蹲在湖边,解开大姑交给我的袋子,倒出里面的小鱼。那些鱼在碰水的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了,而那些由它们激荡而出的水花,则吸引了更多的鱼向我们这边游来。它们三五成群,积聚在一起,时而把头露出水面,不知是在吸氧,还是在企盼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能给它们投喂一些吃食。

欣欣蹲在我身边,也和我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鱼。她说自己从没见过这么多鱼,我笑了笑,问她有没有见过大海。欣欣思考了一会儿,说,见过,爸爸妈妈带我去过金帛滩,那里有海,还有沙滩。我说,那欣欣是更喜欢大海还是更喜欢这里?欣欣说,更喜欢这里,因为这里有鱼。我说,大海里也是有鱼的,只是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欣欣吐了吐舌头说,我看不到,就不算数。我说,大海和这里还有哪些区别呢?欣欣说,这里有山,大海没有山。我抬起头,向远方望去。的确,这里有很多山,但也许,这些山也是近千年、近万年才因为某种神秘的力量,被搬迁到此处。

我从口袋里取出一枚硬币,交到欣欣的手上,说,帮小姨个忙,抛一下这枚硬币。欣欣点了点头。这一刻,我脑海中忽然涌现出许多想法。我想,或许我也应该学学那些过来上香、许愿的人,把眼睛闭起来,再诚心地念上几遍阿弥陀佛,祈求神佛的保佑。但我要许的愿望又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我试图抛开杂念,然而,就在欣欣把硬币抛入空中的瞬间,另一个口袋里的手机再次振动了起来。

喂?电话接通后,我轻声说了一句。而那枚硬币,则在下坠的过程中连续翻转了三周,才笔直地掉落下来。沈鹏在电话那边问道,在哪呢?我盯着那枚硬币,见它掉在湖边,继而旋转,一圈接着一圈,犹如舞者最曼妙的舞姿。我说,回东北了。可再曼妙的舞蹈也有终了的一刻,我这边话音刚落,那枚硬币就没了力气,摇摇晃晃,向一边栽去,最终被湖水吞没。沈鹏说,我去找你。硬币落水后,数不清的鱼闻讯赶来,争先恐后,密密麻麻,将湖水搅动成一抹深红。我说,不用,我明天就回去了,到时把航班号发你。说完,就挂了电话。

这时候,一阵乌云从远处飘来,天色渐渐暗淡下去,就连风也要比来时大上许多。我和欣欣缩成一团,相互依靠,仿佛两个流浪在外、无家可归的旅人。欣欣说,小姨,硬币掉下去了。我说,没关系,掉就掉了吧。欣欣又说,小姨,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呀?我想了想,说,妈妈和姥姥还有许多话要说。欣欣乖,再陪小姨坐一会儿吧,一会儿就好。

责任编辑:舟自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