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作者/杂烩饭
老一辈的人面对死亡是一定要哭的,而且要哭得特别凶,身上每一个细胞都要随之颤抖呐喊,嘴里喊着谁谁谁命苦啊,命苦,好像只有这么叫出来,对自己能有个交代,或者说告诉死去的人,阳间太苦,你不用再受了,让活着的人来忍受吧。可是妙妙和她们不一样啊,她是克制的,内敛的,她的悲痛,她的伤心欲绝,只有她知道。我们都是局外人。
深夜,我接了通电话,就再也睡不着了。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还是把小杰回上海的消息告诉了母亲。她在电话那头明确不会提前回来,旅行社不可能退钱的。我叹了口气,又无可奈何,怪自己总做些扫兴的事。之前的日子一直靠他们撑着,照顾外公外婆和孙子,两个刚退休的人活成了过去的模样。小杰住在阿娘家,妻子租了套茂名路的屋子,而我住在郊区的老房子,就我一个人。三个人在地图上变成三个点,两两相连,就能画出一个漂亮的等腰三角形。我一直记得哪个老师说过,三角形是最稳定的形状。我看了下日历,距离开学还差四天,掰了下手指,数着要独自带小杰三天。越想心里越烦,就盖上被子,蒙住头,先睡再说。
口袋里的手机还在响着,我急急忙忙跑到到达口,小杰坐在行李箱上,正玩着Switch。我向地勤人员不停道歉,毕竟让人家白白等了半小时。她没有责怪我,就说小孩情绪稳定,没有什么问题,让我放心,还好心嘱托我路上不要急。我匆匆道了谢,拖着行李箱,拉着小杰的衣领就走了。
“不好意思,爸爸把时间记错了。”没想到我见儿子的第一句话是道歉。他坐在车的后排,不时传来卡比发波和挥剑的声音。“没什么”这三个字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从后视镜里看他,发现从威海回来的他好像又长大了一点,皮肤黝黑了一点,眉宇之间多了一点少年的感觉。一路上,耳边只有高速行驶中的风噪和轮胎的摩擦,我握着方向盘时而很紧,又时而放松,座椅前前后后调整了好几次,后视镜也来来回回扭了许多回,一杯超大杯的热美式喝完,总算到家了。
家里突然多了张嘴,又怠慢不得,对平日里闲惯的人,可成了大问题。每每到饭点,我总要问句吃什么,等待回答的时长从两分钟到十分钟再到不响。我也问乏了,爱吃什么就吃什么,稀里糊涂地乱吃了两天。小杰一直盯着游戏机的小屏幕,我担忧他的眼睛,就说最后一天去郊外的游乐园玩。其实我自己也想找个清净地散散心。在他四五岁的时候,我和琳琳就一直带他去那个游乐园。他倒不抵触,还显得饶有兴致,嘴边还常问我现在几点了,好像希望快点到明天。
两天的共处让我开始听得懂他的话,看得出他的微表情,还有一些不明显的肢体语言。我有些小窃喜,这种能了解小杰的意外收获让我多了点对生活的盼头。小杰毕竟是个八岁的男孩儿,他在游乐园荡秋千的时候会催我用力推,他喜欢半空中短暂的失重感,有时还企图把手张开并松开秋千的铁链,都被我及时呵斥住了。他对我说:“爸爸,风这么吹着脸,像在沙滩上面朝着大海的时候,不过上海的风更暖一些。”我说:“那好呀,威海的几天开心吗?”我看着他的背忽大忽小,而我们就像两个同极的磁铁,他靠近我,我推开他,中间总有一堵看不见的墙。他没有说话,我也不再使劲推,秋千慢慢地停了下来。他跳下来,直奔沙坑的蹦床,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我。
草坪上的风开始变凉,我看了看时间喊:“不早了,四点钟,要回阿娘家了。”他玩得忘乎所以,直到我站在他身边,他才听见。在车上,小杰没有玩掌机,嚷着以后每个周末都来。是呀,每周都来就好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很快他就睡着了,睡得很熟。我悄悄打开音乐,就像他还在安全座椅里的时候一样。开着车,阳光洒在脸上,温温的,我感到眼睛酸涩,抽了几张纸巾揉了揉,单曲循环播放《燃烧的卡路里》——他过去的最爱,并把音量调得很低。
路上有点儿堵,开了很久,小杰也睡了很久。到家后,他揉着眼夸我车开得稳当,和姥爷一样,过去他一直嫌弃我的车太晃,让他想吐。儿子偶然的夸赞让我感到欣慰,我把他的行李从后备厢取下,觉得行李箱也没那么重了。小区的香樟树还是那么茂盛,遮住了多余的阳光,蓝色的影子爬到了三楼,沙沙的树响让我想起童年楼下玩耍的时光,这一片刻,我有了种幸福的感觉。
刚进屋,发现饭菜已经准备好了,电视里播放着动物世界,声音开得很小。小杰爷爷躺在沙发的右侧,靠着椅背,仰着头,张着嘴,呼呼大睡,他的呼噜声门外就能听见。太公坐在最左侧,眼睛里反射出猎豹追逐羚羊的画面,看上去很平静。我坐到餐桌的一角,有点拘束。小杰倒是自然,跳进了他们俩中间,拿起遥控器,切了频道。太婆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左手拄着拐杖,腿脚有点儿颤抖。
“回来啦。”
“回来了,行李都收拾好了,妈妈人呢?”
“妈妈去做头发了。吃了没,饭已经做好了。”
“嗯,会吃的。”
外婆的语气里多了丝哀伤,或许是我想多了,她每天都在计算自己还能活的时间,怎么可能欢欢喜喜。我附和了一声,也就没再说话,站起身准备去拿碗筷。
母亲回来了。
还是家里的饭菜好,我吃得很香,小杰也吃得津津有味。电视里的动物世界已经换成了宝可梦。太婆也回了卧室,里面传出我小时候常听的越剧《十八相送》,太公还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一动不动,也许动物世界和宝可梦对于他而言都是一样的吧,就是活着的生物。呼噜声依然没停,父亲是真累了。
母亲悄悄地出现在我边上,弯下腰,小声地说:“陆晓东走了。”
“啥时候走的?去哪儿了?”我手里还夹着菜,嘴里吧唧吧唧嚼着肉。很快,就停下筷子,看了眼母亲。她头发做得非常挺,吊灯把发丝照得再亮,也掩不住她脸上的悲伤。我一时语塞,脑子里白茫茫一片,嘴里含着的热饭也冷到极点,索然无味。电视里响着清脆俏皮的皮卡皮卡,还有梁山伯急匆匆催着祝英台:
“祝兄,快走吧。”
“哎。”
那声“哎”的尾音拖得特别长,伴随着轰隆的鼾声渐渐消失在了屋外。
“什么时候走的?”
“你告诉我小杰回来的那天晚上。”
这时,千言万语汇聚成的抱怨和责备被我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巧了,也难了。母亲在遥远的宾馆里一定顾虑了很多,想了很久。我思忖着。母亲说起接到这个噩耗时的情景,明明她就坐在我的身边,声音却好像越传越远。电视里播放起了宝可梦的片尾曲。
“头七就在明天。”
这句话我听见了,也记住了。她说着说着就抹起了眼泪。
“要不你就别去了,你还要带小杰。琳琳那边又不方便。”
“没事的,我要去。我是一定要去的。”
那天夜里,我辗转反侧,深蓝色的房间被一缕薄薄的月光穿透,最后落在了床头。阳台的窗户没有关紧,立秋的风透过纱窗,吹到了我的耳旁,嗖嗖的凉意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到晓冬的时候,也是在秋天快到的一个晚上。那时他还年轻,剃个寸头,脸长得饱满有富相,眼睛不大眯着条线。我还在读高中,平时不喜欢和亲戚长辈说话,打声招呼都很困难,是母亲挡在前面帮忙圆场,家庭聚会的时候,我常常像个怪胎缩在一个角落。奇怪的是,和他很有眼缘,也很快能聊上天。我们会聊星际,会聊魔兽,会聊CS。整间屋子里,和我最亲昵的竟是唯一没有血缘的他。表姐后来和我说,大家以为我学习好,不会喜欢他这种油嘴滑舌的技校生,没想到那么聊得来,这也成为她选择他结婚的一个小小理由。我并没有觉得学日本料理的晓冬差,甚至觉得他比我这种死读书的要强得多。他会说话,会哄人,相较之下,我这种假知识分子在丈母娘面前表现得差劲极了,当然这些是在威海和琳琳第一次见家长后,我心里真实的感受。我一遍一遍地回忆,与他相见的画面像赛璐璐片一样叠在我的眼前,数了数,真的不多。可不知为何,我却特别想念他,我挺喜欢这个姐夫的,他突然走掉,让我在回家的时候哭了一路。
第二天,当我们驱车前往表姐的家,我突然想到过去竟一次都没有去过。夜里的风不大,马路上的车也少了许多,老天爷像是知道我们要去干什么,一路开的都是绿灯。
“晓冬今年几岁?”这个问题我又问了一遍,昨天问过,可我就是记不住。
“三十九,年头刚过的三十九。‘九’这道关就是没跨过去。”母亲倒是不厌其烦地又重复了一遍。父亲一路上沉默不语,望着窗外,只有他那边的窗开了条缝。
路上,我和母亲聊起了过去,都想到了铜川路水产市场的那次聚餐,当时晓冬已经成为老板的左右手,工资也提到了小一万,比我在电视台要高得多。那晚我们吃得很开心,油脂充盈的三文鱼,鲜脆爽口的象拔蚌,还有超大的活杀澳龙三吃,每一道菜都是晓冬精心挑选的。可惜在那之后,水产市场就因为规划动迁拆除了。
回忆总能把时间压得很扁,下了高架拐个弯我们就到了表姐住的小区。因为不熟悉,我们绕着小区转了三两圈也没找到停车位。母亲着急不停地催促我,她的手机一遍一遍地响,就像一道道催命符。我大吼一声闭嘴,唯独铃声还像头倔驴不停地叫。爷叔出现在了小区大门口,他淡定地抽着烟,眯着眼朝着我们的车招手,父亲摇下了窗喊他。我把车停下,放下他们后自己去寻车位了。从后视镜里,父亲和爷叔拥抱着,母亲站在旁边擦眼泪。总算停好车,我并没有着急过去。蹲在路边吹风,数着枯叶一片片落下。偶尔会有几个行人匆匆路过,我会望着他们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视线里。差不多了,我站起身,迈着慢悠悠的步子,向着那扇门走去,我不愿见的门。
表姐小区的楼是砖瓦木质结构的老式工房,踩上楼梯,发出咔吱咔吱的响声。过道里都堆着落满灰的杂物,几辆看不清牌子的破旧自行车紧紧贴着墙,过道的灯昏黄暗淡,靠近光的地方能看到雪花一样的悬浮物。楼里只有一扇门敞开着,点着长明灯,从里面传出催眠的诵经声,我知道我到了。走进屋,客厅照得通亮,把外面衬得更黑。不足六平方米的客厅里挤满了人,空气里弥漫着香烟的味道,不大的三人沙发上坐了五个人。小嬢嬢见到我,径直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哭着喊:“阿拉晓冬真是命苦啊,一声不响地就走了。”小嬢嬢的眼睛像两个水泡,薄薄的,一戳就破,流出了很多水。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能跟着她换气的节奏说对的对的。表姐从卧室里走出来,熟练地点上香,我微微压下头,尽可能避开她的目光。“帮阿哥上炷香。”她递给我,一根灰色的线,连着表姐的指尖,绕过面前的黑白照片,又环绕在香炉的正前方。我鞠了三个躬,把这根线插进了香灰里,而这根线悠悠地向上升,盘旋在泛黄的天花板上,积成了一片淡淡的云雾。照片里,晓冬的嘴咧得很大,看上去很快乐。
表姐牵着我进了卧室,我第一次看到他们生活的样子。卧室里摆放着一套看上去还很新的家具,红木的大床,红木的衣柜,红木的五斗橱,还有两把红木的椅子靠在窗边。床头的正上方还挂着他们的结婚照,那个时候他和表姐都还年轻。床头柜上摆着一家三口的合照,照片里的妙妙很小,应该还没有上学,她的笑容还很甜美。五斗橱上叠放了几个黑色亮晶晶的首饰盒,淡绿色的墙上挂了许多少数民族特色的编织物,大概是他们旅游带回来的纪念品。妙妙坐在靠窗的位置,脸朝着对面衣柜上的镜子,面无表情。她的身体趋向成熟,能够明显看到突出的女性特征。我想起母亲和我说过,妙妙小学的时候发现有性早熟的问题,一直在打抑制针,看来抑制效果并不理想。表姐让她叫舅舅,她站起来,转过头,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我连忙说:“没事的,没事的。”她又安静地坐了下来,扭头望向窗外。表姐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让我坐在床边。然后她开始声泪俱下地说起晓冬去世那天发生的事。她把每一个细节都说得很清楚,像真的一样,也的确是真的。那天下午,晓冬就是死在我坐的这张床上,表姐说看到他的时候,人青了。我只晓得表姐生活中习惯了每一个人,现在这些人中间她最习惯的却消失了,而这种突然的不习惯让她来不及反应,强烈的顿挫让她直到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她是可以流泪的。“他一个字都没有留下。”这是表姐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她就在不停地抽纸巾,不停地抽。这句话她应该已经说了很多遍了。我看着表姐抽纸巾的动作,想起去年给小嬢嬢庆祝六十大寿,陆晓东喝多了,莫名和大堂经理发生了冲突,还一巴掌砸碎了玻璃茶几,我和经理好说歹说,最后赔了人家两千块才息事宁人。我还嘀咕他发什么酒疯,把高高兴兴的日子变得鸡飞狗跳,那时表姐就和现在一样,坐在一旁不停地抽纸巾,不停地抽。我对表姐说:“阿姐,世事难料,人终有一遭,阿哥走得太快,你要坚强,妙妙以后还要靠你。”说到这里,我也抑制不住眼泪。我想到了小杰。就陪着表姐一起抽纸巾,不停地抽,抽光了一整包。我有点胆怯,后悔说出了要坚强,这句话太道貌岸然了,有一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坚强谈何容易,抽纸巾也只是我的障眼法罢了。表姐说:“上个月,我们就躺在这张床上,他跟我讲,我们接下来要怎么怎么样,把生活弄好,妙妙进的是民办初中,以后压力大,我们要全力以赴……”话未说完,表姐拿出了新的一包纸巾。我回头看了眼背后的床,粉色的床单上绣着一对鸳鸯,蓝绿色的羽毛在黄色的灯光下,泛出了炫彩的光芒。这对鸳鸯结伴浮游在粉色湖的中央,其中一只它的翅膀上冒出了很多线头,我忍不住去摸了摸,像是拂过一把枯草,毛刺好似枯叶的锯齿,轻轻地摩擦着我的指尖。三年前,我和琳琳也是躺在床上,我们讨论小杰的未来,没有结果,最后只留下沙发上凹陷的印子。
爷叔走了进来,手里叼了一支烟,拿起五斗橱上的打火机,点上,对着黑漆漆的窗外,吐了一口。
“妙妙,让让小舅公。”
表姐挥挥手,示意女儿起来。妙妙刚挪开屁股,爷叔一把搭住她的胳膊,让她别动,自己又猛吸一口后,迅速掐灭了烟,还急忙拍走了身上的烟灰,顺手把窗子敞得更大一些。
这时,一只飞蛾闯进了屋。它冲着天花板的吊灯不停地撞,一次两次三次,屋内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盯着它。飞蛾撞击的声音越来越响,“砰”“砰”“砰”每一下都像是在敲门。它累了,停在结婚照上。表姐起身想赶,爷叔赶忙拦住。
“他回来了,回来了,回来看家来了,让他待一会儿,他自己会走的。”
表姐没说话,只是盯着那张结婚照。褐色的飞蛾张着翅膀,翅膀上的花纹像一对眼睛,而它又恰好停在了晓冬的额头,像真的显灵,晓冬再用一双褐色的大眼看着我们。那双眼多么陌生,让人脊背发凉,硕大的杏仁状的褐色眼珠里凝聚的又是什么。不一会儿,它就扑向窗外,扑腾着薄薄的翅膀,悠悠地飞向了天上的月亮。
“去烧了。”谁在门外喊了句。
他们都走了,只有我还坐在里面。“走吧。”母亲进来叫我,我没有答应。我又抬头看了眼他们的结婚照,正面的玻璃上粘了点蛾子留下的粉,在光的反射下闪着银色的光点,像一层细细的沙,撒在了晓冬的头顶。我站起身,不自觉地走了出去,以为有人在推,慌忙地回头,才发现原来是母亲正拉着我的手。
老旧小区楼与楼之间的距离太近,只好把准备的纸房子纸轿车还有无数的金元宝搬到马路边。晓冬的衣服、鞋子、被单、日常用品都被规整到了三个纸箱子里。爷叔是家里唯一热衷白事的,遇到这类事,他总是冲在最前面。他用粉笔在两棵行道树中间熟练地画了一个圈,让我们把晓冬的日用品先堆叠在圆圈的正中间。看着被扔出来的东西,我问母亲:“就这么点吗?”母亲拉近了我,小声说:“去殡仪馆的那天已经烧掉很多了,这些是剩下的。因为晓冬太年轻,多了忌讳,所有的白事都做得很急,这次头七做,之后的七也不会再做了……”母亲细细碎碎的念叨像不合时宜的蝉鸣,让我心生厌烦。
七八个人把塞满金元宝的纸房子放在了这些生活用品上,对着有空隙的地方拼命塞用锡箔叠好的银元宝。爷叔从门口保安室借来了两罐灭火器,靠在了围墙边。一切准备就绪,众人围着白圈散开,形成了一个更大的圆,只有爷叔一人站在大圈里面,他点着香烟,深吸一口。
“烧了啊!”
没有人回话,就好像是他对晓冬说的。爷叔用烟点燃了一张黄纸,迅速地把它塞进了纸房子里。刹那间,一团巨大的橙色火焰蹿到了三米高的位置,赤色的巨蛇盘旋在半空,向黑色的天吐着火红的信子。火焰的炙热吓退了周围的人,圈又大了一点。这一幕让我想起去年和琳琳一起看的一部恐怖片,电影里巨大的稻草人被点燃,周围站着邪教徒,也是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圈,他们烧的是人,我们的也是。爷叔没有恐惧火焰,他不停地往火堆里抛黄纸,一打一打地往里扔,好像害怕这团火会熄灭,或者他在渴望火焰。火越烧越旺,父亲慢慢地靠近灭火器,大门口的保安也站在不远处注目观望,淅淅沥沥的火星子飘向了附近的梧桐树,又很快地消逝在了寒风里,好像不愿在凡间多停留一秒。火焰的边缘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场域,独属于死的人,活的人无法靠近,只能看着,看着他的火焰扭曲世界的形状,起起伏伏,捉摸不定。十字路口慢慢地驶来了一辆警车,红蓝的灯光在黑夜里格外显眼。警车穿过小路,黑色的玻璃窗摇了下来,探出一张严肃的面孔看着我们,父亲微微低头,挥手示意,窗户又缓缓抬了上去,像是一次简单的注目礼,闪烁的警灯又消失在了街角口。纸制品很快就燃烧殆尽了,火焰的威力扑向了衣物,不,扑向的是晓冬在这里最后的一点儿痕迹,火要将他们吃干抹净。
当他的白色空军一号被火烧得像煤炭一样黑时,浓密的灰色烟雾升腾起来,带着呛鼻的臭味弥漫在空气里,没有人厌恶这些臭味,那或许是晓冬最后的挣扎,而我们只想和他共处久一些。表姐哭了,只有她在哭,晓冬的妈妈和小嬢嬢互相搀扶着,这两位妈妈已经哭干了。
“晓冬爸爸呢?”我发现那个过去经常板着脸的老头没有出现。
“他已经戆掉了,你前面在卧室里没注意到,晓冬爸爸已经说不出话了,一直坐在沙发上,你爸和他打招呼他都没有反应。”母亲看着熊熊火焰,暗淡的眼睛里闪烁着不寻常的红色。
我明白,有时候,我也会想,小杰消失的话,我会怎么办,琳琳会怎么办,是一起去死?还是活成个僵尸?又或者是再生一个?我不敢再想下去了。我静静地向后挪步,一点一点地远离众人,躲在了阴影的一隅,看着灰烬像一片片弄脏了的雪,无序地、紊乱地飘荡在他曾经活过的地方。
半小时不到的时间里,两米高的东西快要烧没了。晓冬留在这个世间的味道也将走到终点。我注意到了躲在表姐身后的外甥女,对母亲说:“妙妙还好吗?”母亲没有立刻回答我,她看着前方许久。
“她没哭过,知道她爸爸死后,到今天,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过。”母亲又陷入了沉默。
我并不惊讶,我好像能够理解她。她或许根本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去面对,没有表情更像是一种自我保护,她紧紧地把自己封锁起来,与这个世界隔离,她对这个生活十二年的房子第一次感到了陌生。我也对自己的房子陌生,住了九年,从一人变成两人再变成三人,现在又剩我一人。打开冰箱,里面的调味品都不知是何年何月,还有几年前配的中药,我时常问自己,还能用吗?
“小嬢嬢和我抱怨,说这个小姑娘怎么能这么狠心,那是她的爸爸。”
母亲的话让我颤抖了一下。没有表情是一种残酷吗?他们都不懂,老一辈的人面对死亡是一定要哭的,而且要哭得特别凶,身上每一个细胞都要随之颤抖呐喊,嘴里喊着谁谁谁命苦啊,命苦,好像只有这么叫出来,对自己能有个交代,或者说告诉死去的人,阳间太苦,你不用再受了,让活着的人来忍受吧。可是妙妙和她们不一样啊,她是克制的,内敛的,她的悲痛,她的伤心欲绝,只有她知道。我们都是局外人。我也是这样的人,那天下午琳琳说要搬出去,我就站在一旁,沉默着,看着她不停地往箱子里装东西。我没有帮忙,也没有阻止。连多年养不熟的猫,都会在她的脚边不停地摩擦,它的叫声像是一种挽留。她跨出门的时候,我都没有说一声再见又或是路上小心。我比妙妙更让人心寒。
时间不早,眼看就要十一点了。来参加头七的同事和朋友都开始撤离,只有亲人还守在小小的火堆旁。爷叔的眼睛一直盯着火,从没有离开过。火光照亮了他的身体,红色勾勒出他干瘪瘦弱的躯壳。当年他把阿娘从房子里踹出来,自己一个人霸占着。要不是父亲腾出单位分配的房子给阿娘住,估计阿娘在我出生前就走了。阿娘也怪,从来没怪过这个小儿子,每到节日,兄弟姐妹们依然会围着阿娘聚在一起,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我记得阿娘去世的那晚,他是八个子女里喊得最大声叫得最响的那个,他看上去是最孝的人。之后,但凡哪个亲戚家里有丧事,他总是最积极的,在别人哀伤难过的时候,他会忙里忙外,但他不会哭,自从阿娘死后,我再也没见过爷叔流过泪。我有时候觉得他是不是也在后悔,还是他在害怕,他还在想阿娘吗?火又小了一点儿,变成一个苗,他眼里的光也消失了。
妙妙靠在一棵树旁,她不停地用脚碾着地面,滋啦滋啦,似乎和水泥地有仇,还带着恨,纯粹的恨,却又不知恨谁。她很像我,我们之间没怎么说过话,我却总有种冲动会忍不住观察她。小杰应该和妙妙一样,他也哭不出来。
火的边缘带有奇特的波纹,透过波纹的缝隙,我好像又看到了不远的夏天,一个炎热的下午,事物的边缘也有这种不规则的波纹,琳琳在给我打电话,她的语气激烈,充满愤怒,时常还有几句脏话,她责备我不像个男人,她说她的朋友都无法理解我,她也不理解我,为什么要用这样子的冷漠来折磨她。我一直听着,没有回答,只是站在路口,回想她走出房门的背影,门框像一环又一环的圈,渐渐消散,直到眼前一片空白。
我没有打招呼,只是给母亲发了一条微信,告诉她我回车上,我说自己累了,让她替我向他们道别。我一个人坐在车里,关着窗,车窗玻璃上慢慢地爬满了白雾,呼吸的声音好像命运交响曲,渐强渐强。哆!哆!哆!三声清脆的扣窗声,父母从两侧钻进了后排。母亲还在擤鼻涕,父亲把头靠在了椅背上,闭目养神。
“都说完了?”
“说了。我替你说了,还要加班,他们也叫我们早点回去休息。”
“对。”
母亲的声音里夹杂着一点不满。我系上安全带,赶紧发动汽车。
从后视镜里,母亲紧闭双唇,重重地吐气,能够看到她身体明显的起伏。母亲还在抱怨我瞒着几年前辞职这件事,我知道我需要瞒着,多赚出来的钱有时候是一种罪恶。
车绕回了烧东西的地方,原本巨大的圈已经变成了一个红点,一步就能迈过去。围着圈的人只有表姐、妙妙和爷叔。父亲让我停下车,他摇下窗,对着他们挥手,都没有说话。一阵风吹过,把火星子刮上了天,盘旋在半空,留下一圈一圈的残影。
“晓冬他爸还是没有下来?”我问了一句。
“没下来,我们走前去楼上和他道别,他还是只会点头。”母亲的声音颤颤悠悠,像晃荡的水,不注意就会撒了出来。
“希望阿姐能扛住。”我踩住刹车,没有去抢黄灯。
路边的落叶唰唰地飘下来,落在了挡风玻璃前,我打开去雾,空调机的声音在夜里像一阵嗡嗡的耳鸣。
“才三十九岁。”
“是呀。”
“你再过五年也三十九了。你和琳琳多少年了?也九年了吧。”
“嗯。”
我瞥了眼后视镜,母亲死死盯着我,微弱的光线下,我能看见她变红的眼。
“还离吗?”
我头摆得很正,直直地看着前方。车厢里有点闷,我打开窗,冷风带着淡淡的烟味吹了进来。路口绿灯亮了,车还停在线上,一动不动。
周末,我带着小杰又去了那个郊区的游乐园。琳琳没有来,说要加班。我坐在长凳上,小杰一个人在荡秋千,他荡得很高,荡得很快。大草坪上扎着各式各样不同颜色的帐篷,别人的爸爸躺在里面睡觉,别人的妈妈拉着孩子的手在做游戏。我盯着小杰,他也盯着我,他好像在说什么,我们之间的风太大,听不清楚。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