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星文明不可控,应视为自然灾害。

模拟降维仪

作者/史若岸

 

外星人想要与‘我’做一笔交易,在交易进行的过程中,‘我’窥见了自己的五十余个人生。


失业三个月后,我遇到了特拉法玛多星人。

有关特拉法玛多星人的信息,最早见于库尔特·冯内古特在《五号屠场》中的记载,后来它被收录到《宇宙星系文明大全》。特拉法玛多星人身高两英尺,外形呈绿色,有许多小手,掌心中长着绿色眼睛,能够看到四维世界。特拉法玛多星人称,它们一共五种性别,但由于人类无法看到四维空间,所以在以严谨客观为准则的《宇宙星系文明大全》中,它们有且只有一种性别。

现在坐在我旁边的,就是这样一个绿油油的,两英尺高的特拉法玛多星人。不过和《宇宙星系文明大全》中描述不同的是,它在外形上做了一些贴近人类的改造。比如,它现在有两只手和两条腿,眼睛长在身体上,一眼望去,仿佛一团黏糊糊的变异绿色软体胶。

自从地球被某个高维文明观测到以后,已经有许多外星文明不辞劳苦,跨过千星万系,前来地球考察。通常而言,这些高等文明并不介入人类世界,只是像观察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做些样本记录。许多人不满于它们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声称这损害了人类的基本生存权和人格尊严,要求星系文明平等交流。那段时间,地球上每天都在掀起反外星种族歧视的抗议运动,人类文明空前团结,大家每天醒来和他人的第一句问候,都是今天你抗议了没有。

不过无论人类抗议的声势有多大,那些形色各异的飞碟也好,大大小小的探测器也罢,依然自顾自记录着样本,对人类的所有运动无动于衷。久而久之,人们终于发现自己没有被外星文明放在眼里,于是不约而同地,在某一个清晨醒来后,一致将抗议抛在了脑后。对于这些莫名到访的天外来客,态度也从惊奇到反感再至熟视无睹,好像自人类文明诞生初始,这些飞碟和探测器就在一旁帮着接生。

特拉法玛多星人不是第一个前来考察地球的外星文明,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因此,在长椅上醒来后,看到身旁坐着特拉法玛多星人,我没感到任何意外。但是当它伸出两只手,向我画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后,我紧张了起来。

《宇宙星系文明大全》提到过,特拉法玛多星人有一个非常坏的习惯。为了获取资料,它们会对地球生物进行绑架。在绑架第一个人类之前,它们带走过一只猴子,一只狗,还有一只青蛙。针对外星文明的绑架事件,地球上有不少人忧心忡忡,专家在经过详细的调查和统计后,得出了结论:外星人绑架事件的发生概率在千万分之一,远低于车祸、火灾、燃气爆炸等事故发生率。并且,由于外星文明不可控,应视为自然灾害。这意思就是说,假使有人被外星人绑架了,那他和不小心被雷劈了没有什么区别,人类社会实在爱莫能助。

一想到自己可能就这么离开地球,我整个人立时慌张得不知作何反应。虽说我丢了工作,还不敢让父母知道,每天硬着头皮假装上班。起初腰缠十贯时,我还能泡一泡咖啡馆和电影院,如今囊中羞涩,每天只能去图书馆接免费开水,以及在公园里被蚊子咬。

这些事情是让人烦心,但都不至于烦心到要离开地球的地步。

我目不斜视,装作没有看到它的问候,准备溜之大吉。它的双手却忽然伸长了,朝我的脖子伸来。

绿色的手如绿色的蛇,我僵坐在椅子里,紧紧闭上眼睛。就在我以为它会缠上我的脖子时,它的手停了下来。

“可以将它送给我吗?”它的意识通过身体上的微型计算机传达出来,语言转译器发出了冰冷的电子音。

我低头。在我胸前挂有一枚琥珀,这是我小时候随祖母进山采蘑菇时捡到的,祖母听说琥珀是辟邪之物,便请人将它做成了一条项链,戴在我脖子上。琥珀的颜色很漂亮,温润如玉,里面关着一只奇怪的虫子,像显微镜里的微生物。

“这个?”我指了指琥珀。

它的两只手向下点了点,类似人类的点头。

“为什么?”我问它。

“没有什么为什么。”特拉法玛多星人说出了它们的口头禅。由于能够看到四维空间,它们眼前同时展现着过去、现在和未来。在它们眼中,世界的一切都是完整和注定发生的,“为什么”这个词汇没有产生的空间。

“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即使是假的。这是地球人的处事方式。”

它伸回手,用两只眼睛费力地看我。特拉法玛多星人通过心灵感应进行交流,我猜想我这种表达方式在它眼里,一定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毛线团。不过在计算机的帮助下,它还是理解了我的意思。语言转译器再次发出冰冷的电子音。

“这枚琥珀里的生物是我们意外穿进虫洞后掉落到地球上的先祖,我们想把它收藏进博物馆。”

我不知道它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但这无关紧要。反正它们打算绑架的对象不是我,而是这条项链,我可以继续安全地留在地球。想到这儿,我摸了摸胸前的琥珀,放下心来。

“当然,作为答谢,我会送你一件你想要的东西。”

原以为的绑架居然是以物易物,我有些意外。一时间,我的脑海里飞速飘过了很多东西,特拉法玛多星人能够观测到完整时空,这意味着它们也能知道第二天的天气,我能活多久以及……会中奖的彩票号码。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特拉法玛多星人就向我摇了摇双手。它提前观测到了我的问题,就像一页书看完了,顺手翻到下一页。

“无论你买哪张彩票,中奖的号码都不会是你买的那一张。”

“为什么?”

在它要说出没有什么为什么时,我再一次及时告知了它地球人的行事方式。

“在客观事件和主观因素影响下……”

跳广场舞的大妈们打开了音响,音乐声瞬间淹没了它的回答。特拉法玛多星人问我,这首歌叫什么名字。歌曲很熟悉,我想了想说,叫《可可西里的牧羊人》。它安静地坐着,欣赏了一会儿广场舞后告诉我,我说错了,是《可可托海的牧羊人》。接着,它问我现在几点了。

“七点。”我点亮手机,扫了一眼屏幕上的时间。

它很高兴,用手画出一个微笑,说自己下班了,要我明天再来。

为了对特拉法玛多星人多一点了解,晚上回到家后,我找出从图书馆借的《五号屠场》。因为嫌弃这个书名不好听,书借回来以后,一直没怎么读。我重新翻开看了几页,内容有点无聊,是讲战争的,其中总是出现“就是这么回事”,在看到第七句“就是这么回事”时,我在床上睡了过去。

第二天,生活一如既往,母亲照例做了早餐,父亲也照例骑着电动车将我载到了地铁口。和父亲告别后,我没去图书馆,而是背着双肩包,折返回了公园。

特拉法玛多星人依旧待在昨天的长椅,远远看到我,朝我招了招手。

我从包里拿出《五号屠场》,问它知不知道这本书。它说知道,这本书翻译后,比较符合它们的阅读习惯,在特拉法玛多星球受众广泛。不过它很好奇,地球人阅读这本书时会产生什么感受。

为了不显得感想过于浅薄,丢了地球文明的面子,我思考出了一个颇有深意的回答。我说,经历过战争残酷的人,丧失了感知幸福的能力,可为什么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依然无法获得幸福。

特拉法玛多星人对我的回答很失望,它说和自由意志一样,只有地球人才会纠结幸福不幸福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

于是我问了第二个问题。

书中说特拉法玛多星人看待人类时加上了时间维度,所以觉得人是一条巨大的千足虫。我问它这是不是真的。我最害怕的就是毛毛虫,实在不希望自己的本质也是这副鬼样子。

“当然不是。”它说。

我松了口气,抚了抚胸口。

“是很多条。”它又说。

我不再和特拉法玛多星人讨论书本内容,谈起了更为实际的问题。我问它为什么我中不了彩票。

“在客观事件和主观因素影响下,你的人生一共产生了五十二条人生分支。这五十二条人生分支中,我观测过了,没有发现一条人生分支上的你中过彩票。”

身后出现了五十二条时间重叠出的长影,我看不到它们,却又要在它们的摆弄下,当个牵丝木偶。我忽然觉得一切索然无味。

倚靠在长椅上,我望着对面的草坪发呆。阳光穿过法国梧桐,在花丛之间跳跃,自动喷水器的水雾落满花枝,花朵发着光,和星辰一样耀眼。

“这么说,一切都是注定的?”我问。

它的手向下点了点,又向左右摇了摇。

“什么意思?”

“我没有全面观测。时间和量子性质相同,未被全面观测时,以可能性的形式存在。只有构成时间链条的全部事件坍缩后,时间才可以定型。目前而言,除了已经结束的时间线,和其他时间线中与彩票相关的内容,未来的时间线还未曾观测,依然以不确定形式存在。”

“为什么不观测完呢?”

“因为很累。”特拉法玛多星人的回答言简意赅。

“当然,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你目前这条人生轨迹观测一遍,并且告诉你结果。据我所知,在这块土地上,这种行为称之为算命。大多数情况下,算命都不准确。但我可以给你一个毫无偏差的结果。”

“那还是别了,”我说,“我喜欢不确定。”

它的双手波浪一样摇晃起来,表示自己无所谓。

“你有多少条人生分支呢?”我问它。

“三百六十八条。”

“难道不想去别的时间线看看?”

“没有必要,我在所有时间线中生活。”它说,“如果你能看到宇宙会在哪一天灭亡,自己会在哪一时刻死去。你就会知道,一切都没有什么特别。”

“当然,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一看。”

特拉法玛多星人最后说的这句话,就像是让一个盲人去欣赏美景。人是三维生物,不可能理解真正的四维空间,最多也只能看到时间穿梭三维空间时漏下来的几丝踪影。这和通过阳光落在地上的光斑认识太阳一样,充满没有意义的意义。

“难道我能看到四维世界吗?”我开玩笑地问。

它摇了摇双手。

果然,我不出意外地笑笑。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本就是人对自身充满局限性的自我安慰。

“但我可以让时间降维。”

我愣了一下,重新看向特拉法玛多星人,它递给我一个月牙形的仪器。仪器闪着银光,如水流般浑然一体。

“这是模拟降维仪,只要在计算机中通过相应算法,对经历过的时间进行虚拟降维,你就能够理解其他世界。”

这是我从未想过的思路,我惊喜极了,看着仪器,想问它怎么操作。就在这时,母亲说话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听上去像是在和人谈论昨晚的电视剧。

我吓了一跳,退休后的母亲虽然没有加入广场舞的大军,但偶尔会在逛完早市后,来公园转悠。我只顾着和特拉法玛多星人聊天,完全忘记了这件事。要是被她发现我竟然假装上班,家中势必会鸡飞狗跳一番,这种事情只是想想就要吃头疼药。我背起包,拿好模拟降维仪,抓起特拉法玛多星人就往相反的方向跑。

一路跑到湖边,我租了条看上去很蠢的天鹅游船,游到湖中心。直到船中客和岸上人都成为互相看不清的风景时,才终于安下心。

我拿出杯子,喝了几口水。背包里有几块母亲照着短视频学做的日式饭团。我问特拉法玛多星人要不要尝一尝。

它问我为什么要躲避母亲。

“没有什么为什么。”我用它回答我的方式回答。

我很担心它会像我一样坚持要具体原因,好在它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叫我戴好模拟降维仪,眨眼之间,将我拉进了一个未知的世界。

我回过神来时,已经坐在一个巨大的透明水球里。水球在湖面中央漂浮着,四周波光粼粼,天空飘着许多五颜六色的氢气球,飘到云层时,就又飘回来,做着自上而下的循环运动。

“这里是?”我带着疑问开口。

“一条经过虚拟降维的时间线。”特拉法玛多星人说,“你六岁时来到公园,不小心掉进湖里,没有及时救援,溺亡在了水里。因为只有六年,在所有时间线中,它是最短的一条。”

特拉法玛多星人的提示让我找回了过去。关于公园,我的确有这么一段记忆,不过和这条时间线不同的是,我被救上了岸。

我打量这个自己没有获救的世界,六年的时间降维后,和相关空间进行了融合,变成了各种充满童趣的物品。比如毛绒玩具、秋千、自行车,还有满天的氢气球。我身处的水球也由时间降维而来,其中充斥着和阳光一样强烈鲜明的气息,鲜明到所有情感就像彩笔颜色一样透彻清晰。这是独属于小孩子对世界的认知。

人有旦夕祸福,我理解了特拉法玛多星人对死亡的淡漠,当你知道你还在其他诸多时间线中活着时,你会对自己的死亡无动于衷。我迅速接受了六岁溺亡的人生,并且被这个世界的纯粹气息影响,心情也少了一些混沌感,变得明朗起来。

张望一番后,我回头看对面的特拉法玛多星人。

“其他时间线也可以这么降维吗?”

特拉法玛多星人再次用双手做点头状。“这是以具体地点为基础生成的降维世界,除了你现在的人生,只有这条分支里的你在公园,相对来说,比较容易转化。”

“这么说,其他人生分支的我都不在公园?”

“的确如此。”

“那就是说,其他分支里的我都没有失业?”我面露喜色。

“不是。”特拉法玛多星人摇了摇双手,“就我所知的轨迹而言,她们也都没有工作。”

“Shit。”

“你在说什么?”

和我交流的特拉法玛多星人只开启了辨识中文的语言转译器,辨识不了英文。

“没什么,我在表示友好。”

“你想去其他时间线生活吗?”特拉法玛多星人忽然说。

“生活?”

“意识不属于物质,我可以将它置换进你喜欢的时间线,来交换你的琥珀。”

“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就是我可以把你现在的意识从这段时间中剪下来,替换到你喜欢的时间段。”

“那这个世界的我呢?”

“所有意识都是你,只是活跃在了不同时空。它具有连续性,即使没有相关记忆信息,也会与个体融合得很好,所以另一个时空中的意识会完美融进你现在的人生,你依然在所有时间线中生活。”

这是一个诱人的条件,我现有的人生中,除却一些微小瞬间,尽是一江春水向东流的遗憾。在六岁以外的其他五十条人生分支里,一定存在有一条分支,弥补了我现行人生中的所有缺憾。我动了心。

于是我说:“好。”

和特拉法玛多星人从水球回到现实,它继续操作微型计算机。为了节省时间,它用算法将我所有的人生分支结合到一起,重新生成了两个世界。

第一个世界来自它最近看的特拉法玛多星文版《小径分岔的花园》。整个世界呈现为一座庞大的花园迷宫,由许许多多条岔路组成。芳草杂树中,凉亭古阁、小桥流水不时隐现,不知名的花朵盛放着,仿佛瑰丽轻盈的蝴蝶翅膀。流动的云雾间,乐声自月光与黄昏处同时传来,泠泠作响,山川清越。

虽然明白条条大路通罗马的道理,但面对着眼前数不清的分岔口,我还是看向了身旁的特拉法玛多星人。

“有地图吗?”

它没有说话,把我领到了第二个世界。

与第一个世界相比,第二个世界要容易理解许多。它是个游戏。确切来说,它是一个第三人称视角的全息角色扮演游戏,只不过,我要操控的角色是我自己。我需要通过搜集特殊物品、培养人物属性、在各类事件中进行不同选择,找出相应的人生分支和结局,从而完成整个游戏。

上学时,我是个游戏迷,对各类型游戏都有过涉猎。很快,我就明白了这个世界的基本操作,调整好相关设置,我触碰了一下身前状似心脏的暗影,进入了游戏。

尽管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当幼时生活的场景完整而逼真地浮现在眼前时,我还是恍惚了好一阵子,以为自己真回到了过去。转过视角,我看到一个婴儿趴在地上流口水,面前的物品上标记着物品说明,以及整体的文字教学。我反应过来,意识到这只是游戏。

没想到一个模拟游戏还有新手教程,我感慨起这个世界设置上的周密。说起来,我小时候的确抓过周。当时父母做了许多准备,在一众精心挑选的物件中,我完美避开了手边的纸笔书本,算盘钱币等,抓起了最远处的玩具。

因为这次抓周,父母坚定地拥护起了唯物主义。

新手教程提示我做出选择,我按照它的引导线,操控自己捡起地上的玩具。画面逐渐暗去,舒缓的音乐声中,我进入了下一个场景。

正式进入游戏章节后,我先放肆地体验了一把人生。在依次变换的场景中,我做出了包括但不限于顶撞父母、教育老师、上学逃学、考试旷考等选择。尽情享受青春年华的同时,也成为了一个标标准准的问题少女。

中考成绩不理想,分数不够学费凑,父母花了一大笔钱,把我塞进了重点高中。我所在的班级是全年级成绩最差的班,但受整体大环境影响,行为也只好规规矩矩起来。整个高中,我只有机会做出两件出格的事,一是谈了一场幼稚且自以为轰轰烈烈的早恋,二是在新年晚会的表演上,一不小心脱掉了教导主任的裤子。

高考结束,我勉强考入一所三本院校,念父母都认为好就业的财会专业。学习仍旧不怎么样,毕业之后,我在家附近的公司当起网店客服,通过玩手游网恋,认识了新的男朋友。我和他感情不错,很快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婚礼流程繁琐,客服工资也不高,于是我索性辞了职,全身心投入到婚礼的筹备中。游戏最后,我正一面在婚纱店试穿婚纱,一面和店里的老板讨价还价。

简单来说,这条人生线路上的我胸无大志,且没心没肺,一面和老师家长作对,一面又早早皈依社会。不过因为没有被学校象牙塔中所谓成绩就是一切的谎言蒙蔽双眼,也没有沾染大学生那种误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的恶劣习气,反而更早一步看清了生活本质上的琐碎和繁冗,拥有的生活相当踏实,也相当具有人情味和烟火气。

然而,话虽如此,我却也常常看到自己对着天空叹息的身影。这时的我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恐怕也只有真正经历过这条人生分支的我才能明白了。

回到初始界面,这条时间线从黑暗中浮现,经过变换折叠,将心脏一样的暗影轻轻围拢起来。我摘下模拟降维仪,退出游戏。特拉法玛多星人坐在小船里,对着湖面模拟钓鱼,我问它时间过去了多久。

“两个小时。”它说。

我点头,游戏的通关时间比我想象的要长。在这条人生分线中,我抱着体验和游玩的心态,浪费了许多时间。接下来,只要专注于选项和属性培养,大致一个小时就能够开启一条新的人生分支。人的一生看似有无数选择,但其实决定未来走向的就那么几项,即使将它们排列组合一遍,试到太阳落山,应该也能够试出最完美的那条分线。

完整体验过一遍流程后,我轻车熟路了许多。进入游戏,我快速捡起玩具,跳过新手说明,开启了第二条人生分线。

这条分线里,我没有做任何新的安排,一路快进到了大学。当初,为了一份难得的offer,毕业时,我和大学的男朋友分手。我们在电影社团结识,从陌生到熟悉再到在一起,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他是个有趣的男生,成绩也很优异,与他分手一直是我心中的遗憾,以至于直到现在,我还时不时悄悄去瞄一眼他的微博动态。

这一次,在面临工作还是爱情的选择时,我没有丝毫犹豫,前往了他读研的城市。

读研期间,男朋友一如既往的优秀,甚至在sci一区发表了论文。我已经工作,他还是学生,他和我一样也喜欢游戏,我特意买了一台ps5为他庆祝,但在庆祝当晚,我发现了他出轨同门师妹的证据。

看来有些遗憾还是让它成为遗憾比较好。我快进了这个糟心的结局。与此同时,对于前男友的留恋也消失得和刚来到世上的婴儿一样干净。

看着大半夜在出租车上哽咽到说不出话的我,我深深叹了口气。因为受到的情绪冲击太大,分线里的我居然忘了把ps5要回来,真是败家啊。

我回到初始界面,又一条时间线点亮了,从另一个方向交错折叠。我没有休息,直接开启了第三条人生分支。

众所周知,知识就是力量。对一个普通人而言,改变命运的最佳机遇便是高考。因此,在第三条人生路线中,我尽最大可能,抓住了一切机会用功学习。终于,在我满心期待地等着去北大还是清华成为一个现实问题时,我的高考发挥严重失常。

由于我把人物属性的培养全部专注到学习中,超出了我的学力上限,在这条人生分支里,我背负的精神压力一直偏大。发挥失常的我可以复读,也可以不复读。我存好档,先选择了不复读。不复读的我,大学期间郁郁寡欢,绩点在及格线上摇摇欲坠,整日靠着打游戏消遣时间。大四时,我依然没有放下高考失利的执念,选择考清北的研究生,失败两次后,依旧初心不改,正在家里准备三战。

既然不复读的结果是这样,我读取存档,选择了复读。这一次,我成功考入了北京大学,念金融学专业。只是同学皆是人中龙凤,过载的学业压力也让人难以适从,我时不时会去寺庙散心。散心的过程中,我对佛法的兴趣日益浓厚,最后,成功在山林中了悟红尘,出家当了尼姑。

我重新读档,用尽一切方法避开自己去寺庙的可能。但无论怎么回避,我最后还是会前往寺庙。也就是说,在考上北京大学的这条人生线路中,我注定会出家。

想上北大,就要出家,不想出家,就上不了北大,真是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晚课的念诵声中,夕阳染过的古树如大片泼墨。不时有鸟群飞过寺庙檐角,留下翅膀扇动的轻响。我站在自己身后,看了一会儿天空,当暮色掩去所有人影,我告别这个看破红尘的自己,回到了初始界面。

以专心学习的这条人生为主线,接下来,我对人生过去的章节进行反复拉片,像精算师一样谨慎周密地分析着各个选项,试图找到开启最佳人生线路的关键节点。

不得不说,我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着实乏善可陈,分支线路确实存在,但远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精彩。在人生的岔路口上,我开启了一条又一条不同的道路,结果看到了一场又一场大同小异的风景。有没有和高中暗恋的男同学表白,有没有考上心仪的大学,有没有读高薪专业,有没有继续深造读研,有没有去喜欢的城市生活。旧的遗憾弥补了,新的遗憾又会如云海一般翻滚而来。在许多个有与没有之间,我都成为了一个与现在相似的人。

综合下来,最好的选择是一个各方面都比现在的我好一点的优良版的“我”。这个优良版的我从重点院校毕业后,产生了两条人生分线。一条分线的我硕博连读,正在为写论文焦虑得每天掉头发,刚去看了心理医生。另一条分线的我则进入知名互联网公司,拿到了高薪,然后,在前段时间,和我这个平替版一样被裁了员。

初始界面的时间线几乎全部被点亮了,山脉般曲折盘桓,组成一枚发亮的琥珀,心脏的暗影在其中跳动,如不眠的摆钟。我关掉界面,退出了游戏。特拉法玛多星人依然坐在小船上钓鱼。下午的湖面波光闪闪,像一条又一条金色小鱼,跃出湖水跳来跳去。

我问它是不是我所有的人生都这么糟糕。

它用特拉法玛多星球的另一句口头禅回答我。一切都没什么特别。

我低下头,用手触摸湖水,经过大半个白天的照耀,湖面上的水泛着微微的暖意,我捧起湖水,看着它们从我手指间落下。

“选好了吗?”它问我。

“没有哪一条时间线是我想去的。”我回答。

它从我手中拿过模拟降维仪,观察后说:“你还没走完全部路线。”

“是么?”我有点疲惫,“还差几条?”

“调出虚拟键盘,双ctrl+数字键4,初始界面里会跳出游戏攻略。”

“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你也没有问。”特拉法玛多星人又一次晃动起双手,“再说,知道还是不知道,一切都没什么特别。”

我不再和它废话,戴好模拟降维仪,重新进入游戏。和已开启的人生线路一一对照,我翻阅完游戏攻略,终于看到了理想中的美好人生。

我本以为这会是一条充满艰辛之路,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照攻略搜集完全部关键物品,做对所有选择,不能有一步行差踏错,没想到达成这个结局的选择异常简单。

我只需要在新手教程的抓周游戏中,无视教程指示,选择抓起地上的金色钱币。这时父亲就会因为相信家中有财运而去和朋友合伙做生意。接着,母亲就会拿做生意赚来的钱投资房产。就这样钱生钱地循环着,我成功过上了空虚而又乏味的富贵闲人生活。

虽然依旧没有工作,但这条线路的我自高中开始就在海外留学,最近刚刚回国,正准备gap year,自驾环游中国。

这条人生线路中,我所认识的人,所经历的事,所体验过的风景是其他所有线路加起来的总和。我应接不暇,像是在过山车里做了一场五光十色的大梦,退出游戏时,大脑都还在晕晕乎乎。

“现在选好了吗?”特拉法玛多星人问我。

方才的人生万花筒一样在我眼前旋转,我定了定神,仔细回想自己看到的一切。这个世界里,父母的生活舒心随意,朋友们也普遍比现在潇洒,大家聚会游玩的次数远多于抱怨人生。烦恼自然也有,但那都是富贵闲人才会拥有的烦恼,远非目前的我所能体会。非要说其中有什么遗憾,那就是这条人生线上,父母事业繁忙,我又早早去了国外,和他们的关系有些疏离。但是,在人生中寻求完美本就是不可能,有得必有失,这已是我所有人生分支中能够找到的最好路径。

我找不出什么理由拒绝这个世界,低头摘下脖子上的项链。日光掠过我的眼睛,我在琥珀的倒影中,发现了几分即将离开故乡的不舍。

“再等一等。”我说。

“怎么了?”

“我现在的人生,还从没在游戏里经历过,我想重新走一遍。”

它挥挥手,扬起虚拟钓竿,坐下继续钓鱼,任我随意。

想到会与现在的世界说再见,我进入游戏后,停止了所有快进。那些为了赶进度而跳过的情景,第一次完整地出现在我眼前。

经历过的人生不再是游戏,而是时间磨洗出的回忆。我安静地走在已知的人生道路上,重温着每一个过去。我注意到父母因我拿起玩具而大惊失色的表情,发现了我偷吃冰激凌时没能及时从嘴边擦去的花生碎,留意到我最喜欢的猫眼玻璃球不是丢掉了,而是悄悄滚进了床底。

在第四幕场景中,我见到了祖母。她坐在老家的院子里,望着星空,和我讲银河的神话。夏季,夜色凉如流水,祖父从院外散步回来,拐杖触到大门,声响叮当。门前的苹果树被惊醒,几片树叶从空中落下。一只萤火虫飞进了院子,光芒幽微,它浮到我面前,在我的手里发光。我笼住它,像笼住了这个世界。

我看着他们,很长时间没有动作,直到自动播放的程序开启,我跳入到下一个场景。

随后,我又在老家的院子里待了很久。我在夜晚的屋顶上盖着被子睡觉,逛七月的庙会,摘八月的玉米,吃九月的苹果,然后在初中毕业那一年,迎来祖父母的相继离世。

高中,我一面和父母斗智斗勇,抓紧难得的休息时间玩电脑游戏,一面在上完整节晚自习后,和同学一起抱怨没完没了的考试。高考后,我们聚在校外的小店吃麻辣烫,一面比谁最能吃辣,一面尽情畅想自己闪着耀眼光辉的未来。

过往如水波不兴,在不徐不疾中步入四季轮转。进入大学后,我照例学了电子信息工程专业,加入了电影社。未曾预料到的分歧出现在一个平静的下午,那天天气很好,我想再多看几眼校园,下课后,便没有去参加社团活动,而是前往校园的林荫道上散了会儿步。

天空像青蓝色的汽水,摇晃出浅浅的浮云泡沫。我踩在树影随意勾勒出的道路上,不经意间看到一幅跳房子图。图画得很简单,但每个格子里都画了不同的图案。花鸟虫鱼,飞禽走兽,它们四散于分隔的空间,又通过跳房子这一游戏巧妙相联。我用不同的路线来回跳了好几遍,抬起头时,阳光正在树叶间时隐时现。我停下来,风声中,我听到自己跳动的心脏和阳光共同起伏,于是我鬼使神差地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做游戏。

由于喜欢玩游戏,上学时,我曾在许多个瞬间兴起过做游戏的念头。但和遗憾一样,有的梦想还是让它成为梦想比较好。我这么认为,也这么坚信,因而,放任了每一个灵光一闪的瞬间,它们最后都如飞走的萤火,消散在了学生时代。

没想到这条路上的我居然抓住了其中一个瞬间,将它定格了下来。我看着自己拿出纸笔,慢慢勾画出一幅草图。根据跳房子时闪过的灵感,我设计了一个高自由度的角色扮演游戏。玩家从原点出发,通过不同身份进入不同场景,再经历不同的选择和冒险,缀联出一个可以拼合在一起的完整世界。关于这个完整世界的外形,我思考了很久,最后从脖子上的项链得到灵感,设计成了琥珀,游戏也因此定名为琥珀世界。

基本框架设定好后,我学起了Unity 3D和数字绘画,C语言也成为了我的学习重点。我一边学习,一边在摸索中制作。与我预计无误,做游戏不是仅凭兴趣就可以坚持下来,它和玩游戏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多线并行的学习内容让我难以吃消,很快,我的游戏开发进程无止境地搁浅在了从0到1的进度里。我整日和层出不穷的新问题打交道,再和历史遗留的旧问题难分难舍,能够推进的速度比蜗牛爬行还要缓慢。

最初的兴奋劲过去后,我对制作游戏的热情大幅下降,打开游戏引擎时也从一脸的兴味盎然变成了沉默的苦行僧。这样的日子看上去着实有些无趣,没有娱乐,没有社交,只有形单影只的自己,和身前与我形影相吊的电脑。

我打着哈欠,一面推进游戏,一面开始在这条人生分支上找寻新的分岔口,试图把它重新导回我熟悉的生活。但每当我以为放弃的选项就要跳到眼前时,放弃都没有出现。我意识到,这是一段再无分岔的路途,那个下午的我在冥冥之中,被一种决定性的力量所掌控,于是其他所有路径关上大门,我的面前只剩下了唯一的出口。

被这个一时兴起要做游戏的自己一路推着,我一路被推到大学终点。恋爱也好,社团活动也好,奖学金资格也好,这些经历都被我一一错失,也不再有机会重来。直至毕业,我制作的游戏也依然只是一个雏形。不过,和它绑定在一起后,我的人生也不能说全无所获。凭借做游戏的经验,我进入了一家大型游戏公司当系统策划,同时,在空闲时间里继续完善自己的作品。步入社会,人的身心皆不可避免地染上疲惫,变得日益沉重,但因为心怀一点执着和梦想,整个世界对我而言,也算简单到可以心无旁骛。

这条路线的我也不可避免地遭遇了裁员,但值得高兴的是,游戏终于有了从0到1的跨越,我完成了游戏的demo。

退出游戏后,我摘下模拟降维仪。时间又过去许久,太阳落进水中,满湖都是融化的落日。我在天鹅船上伸了个懒腰,问特拉法玛多星人在这条做游戏的人生分支里,demo的反响怎么样。

无论好与不好,我都很期待它的回答,毕竟这是我的游戏。

“没有反响。”它说。

“没有?”

“这是一条完整的人生线路,无法继续进行观测,因为这条分支线上的你已经死亡。”

“啊?”我没反应过来。

“死因是高空坠物,但保留了完整尸身,尸体也算得上可爱。我可以调出时间线的最后片段,让你看一看全貌。”

特拉法玛多星人对死亡的理解我领教过,它们把它看成类似生病的状态,良好的尸体意味着良好的新陈代谢。因此我没有再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后,问它我能不能玩一下这个游戏。

它答应得相当爽快,因为第二个降维世界根据这个游戏的基本框架自动生成,它轻易地提取出游戏中的相关数据,整合完成后,复制到了我的u盘里。

我将u盘插进电脑,启动了这款独立游戏。画面比我想象中精致,制作的用心程度也远超我预料,在这个demo里,我找到了方才降维世界中的所有游戏体验,事件选择、场景探索、属性养成、物品收集,还有看似新手教程的故意误导。demo结束后,途经世界在初始界面徐徐铺展,如暮色中的柔软海浪,成为了琥珀的第一滴树脂。

尽管存在诸多缺憾,但它的确是我亲手制作的游戏。我问特拉法玛多星人我能不能留下这个u盘。

“当然可以。”它说。

“那我能将它带到另一个时间线吗?”我继续问。

“不能。”它摇双手。

答案在预料之中。特拉法玛多星人能够将意识在不同时间线中进行跳转,但不能够同时迁移实际物质。进入那个世界的我将再没有机会接触这个游戏,而跳转进这条时间线中的意识,则会因为没有相关记忆,将它视为一个随手下载的实验品,无论打开或者不打开,最后都会删得一干二净。

在所有动态变化的人生分线里,在所有继续发展的世界中,这款游戏都会消失。

我看向电脑屏幕,u盘里除了demo,还有一堆我看不太懂的工程文件。如果将它们在三维世界里实体化,它们一定是一堆无人在意的破铜烂铁。像这样的破铜烂铁,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它们被丢弃在报废的电脑中、街道的角落旁,以及所有看得见与看不见的世界。我制作的破铜烂铁,不会因为是我制作的,就珍贵起来。在数字与现实之间,它们会一同生锈、腐烂、分解,直至化为尘烟。

时间的雨滴从天而降,向这片废墟砸来,荒芜之中,无数凝结的过往瞬间绽开,又即刻湮灭。一切都没什么特别。

“你能观测到我做出了什么选择吗?”我问特拉法玛多星人。

“你……”

“算了。”话语凭借本能脱口而出,我说,“我不选了,我换u盘。”

那个远在数条分线以外,早已没有未来的自己用一种奇怪的力量劫持了我的意志,让我无法再做出其他任何选择。

为了防止后悔,我快速将琥珀交到特拉法玛多星人手中。它收好琥珀,在我输出了一整天为什么之后,也象征性地问了我一句:“为什么?”

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一个“我”在安逸的生活了,总得有一个“我”继续自己的梦想。

我本想如此说,但又觉得这样的回答过于浮夸,像是在拍电影,于是我说:“因为我需要一条新的项链。”

特拉法玛多星人没有明白我的冷笑话,它们之间的交流无需语言,隐喻在它们的世界毫无生存之地。但对喜爱为难自己,也喜爱为难他人的人类而言,所有隐喻都意味着理想的接续与生生不息。

回到岸边,特拉法玛多星人驾驶飞船离开,我起身往家走。挂在脖子上的u盘经历了整场余晖的晚照,依然留有余温,我用肌肤感受着它微妙的温度。走动中,我听到它在胸腔周围摇晃,晚风里,和我的心脏共同起伏。

责任编辑:讷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