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道闪电到来之前
作者/王奕凯
一场寿宴,折射出代际间的隔阂、婚姻中的隐忍,以及岁月流逝中每个人难以言说的孤独。
菜还没上齐,胃先闹腾了起来。她溜去厕所,同时也在心里琢磨着,要不要给儿子打个电话。可电话里说些什么好呢?所有人都到了,就差你了?还是说快着点,不然你爸又要发火了?似乎怎么说都不合适。儿子是聪明人,听得出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明白她无非是想问他有没有接到小裴。如果是肯定的答复,她接下来就会说:接到了就一起过来,听话,千万别犯浑。她想,这样说应是最为稳妥的,但稳妥之余,总归是一种警告。面对这种警告,儿子又会作何反应呢?她拿捏不准。
所以没有打这个电话。回到包间,酒已经喝上了。丈夫问她情况如何,她回答说:好多了丈夫不解,问:什么好多了?她心头一颤,原来问的不是她的胃痛,便把表情一变,笑笑说:应该快到了吧。丈夫听了,把头一低,声音也跟着沉了下去:真不像话,这么一大桌人等着他。小裴呢?小裴一起过来吗?她没吭声,但迟疑数秒后,还是把头点了下去。她知道,丈夫是好面子的人。在酒桌上,面对的是生人也好,熟人也罢,面子有时候要胜过一切。而一个人的面子又往往与他的谈资有关。此时对丈夫来说,眼下最大的谈资莫过于他最为看重的儿子。
过去,她也曾这样想。为什么不呢?儿子自小便生得好看,且聪明伶俐,从小学到高中,几乎不叫人操心。后来,大学上的是好大学,工作找的也是好工作。而最令她感到顺心的,是工作后还不到一年,就给他们领回来一个模样讨人喜欢的儿媳妇。不久,两人领了证,办了婚礼。那是一场风光无限的婚礼,彼时彼刻,她与丈夫坐在首席,宾客们则分列于修剪整齐的草坪两侧。草坪正中是一道由鲜花铺就而成的地毯。音乐响起后,新人们漫步于鲜花丛中,携手并肩,说说笑笑,这样好的一对璧人,试问谁人不羡?半年后,喜事再降,家里添了一肉乎乎的小子,那一瞬间,她成了奶奶,丈夫成了爷爷,为此,他们又张罗起亲朋们,风光大办了一场……所以她现在的肯定,对丈夫来说,其实是一种鼓舞。丈夫放下心来,把沉下去的头重新抬起,然后一边托举着酒杯,一边对其他人说:不等了,咱们先吃吧。都是年轻人,也犯不上跟他们客气。
第一个动筷的是老爷子。其实他根本没有听清她丈夫说了什么,只是从众人的表情上推断,可以开吃了。只见他从最近的一张盘子里夹了一口鱼肉,放在嘴里嚼了许久,然后又抿出刺来,呸呸两下,吐在了桌子上。坐在一旁的老太太见了,嫌他吐在桌上难看,就抽出一张纸,垫在了鱼刺的下方。做完这些,老太太下意识地朝她这里瞥了一眼,表情有些拘谨,一丝不太自然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不过她倒不觉得奇怪,老太太是老爷子后找的老伴,在介绍给大家之前,对内也好,对外也罢,双方都是生人。面对生人,一个拘谨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其实是一种保护。她很欣赏这种保护,但与此同时,她也很擅长去打破这种保护。
一小时前,太阳刚要落下去的时候,她跟丈夫动身去接老爷子。刚推开门,便见电视开着,CCTV5,正重播着前一天夜里的足球比赛。沙发上有人坐过的痕迹。老爷子驼着背站在门口,老太太从里屋走出来,一面往身上套着衣服,一面对他们笑了笑。她说:这是要去哪儿?老太太说:孩子那边打电话,说叫我回去一趟。她说:有急事?老太太说:应该没有什么急事。她说:那就跟我们一起去吃个饭嘛。老太太说:不吃了吧,我回去对付一口就行。喊你爸去吧。她说:老寿星肯定是要喊的,但您也得跟着一起去呀。老太太说:老寿星?她说:对呀,今天我爸过生日,八十了,他没跟你说吗?老太太把迈出去的脚缩了回来,有些埋怨地看了老爷子一眼,说: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也不提醒提醒我?老爷子咧开嘴笑了笑,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对方说的话。
于是老太太便跟着来了。想到这儿,她忽然觉得,八十岁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年纪。过去人们常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可见七十岁已是难得,再往上去便更是不易。是啊,有几个人能活到八十岁呢?自己肯定是没有指望了。现如今,岁数一天大过一天,那顽固的胃病也被拖得愈来愈重。医院当然也去查过,可医生看了,也只是开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方子,再聊上几句滋补养胃的法子。有什么用呢?这些事情她本就知道。对她来说,胃病是遗传,因为母亲就有。年轻时,她亲眼看见,母亲是如何将胃炎一步一步地拖成了癌。所幸发现得早,是良性,但胃还是被切去了四分之一。人活了下来,饮食却从此变得清淡了,这也不得吃,那也不得吃,人很快就瘦成了柴。但有意思的是,母亲最后并非因此而死。她记得,那时两年前的一个傍晚,自己正在给其他护士排夜班的时候,接到了丈夫的电话。丈夫说:怎么一直不接电话?她说:忙,没顾上。怎么了?丈夫说:妈走了。她没反应过来,问:走了?去哪儿了?丈夫顿了顿,说:人走了。死了。
就是这样轻飘飘的五个字,轻而易举地将母亲从她的世界里挖了出去。但她并不怀念母亲,人过中年的她逐渐明白,其实所有的怀念都不过为了心安,而营造出来的一种假象。没有谁会离不开谁。后来,她从老爷子口中得知,母亲是倒在了自家菜园里。那天下午,老爷子出门钓鱼,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家里没有人,他便出去找。小区里没有。小区背后是一条人工开凿出来的大河。河道笔直、开阔,与一处湖泊相连。夏天时,水波荡漾,开满荷花;冬天时,冰面坚固,孩童成群。印象中,爸妈时常在河道两侧的树荫下散步,年轻时如此,年老了亦是如此。所以又去河边找。可还是没有。老爷子犯了难,正想给丈夫打电话时,忽然想到了菜园。菜园开设在自家楼后,面积不大,围绕着一圈栅栏,平时很少过去打理。所以一直耽搁到太阳落山,才寻到母亲横卧在泥土里的身影……她知道,母亲的死法其实是令人羡慕的,因为她不是在痛苦中死去的,而是在一种不知觉当中离开的。在她看来,这种不知觉是一种修来的福气——有时候,她真希望自己也能拥有这样好的福气。
之后又是一轮敬酒。许久不见的妹夫站起身来,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挽着妻子,笑对众人。他说:今天是爸的八十大寿,我嘴笨,说不了太多,就说三句吧。这第一句呢,当然是祝老爷子身体健康,再活他个百八十年。喂喂喂,别笑,我这可不是开玩笑啊。你们看,就咱爸的身子骨,活个一二百岁的完全不是梦啊。所有人都跟着笑了起来。妹夫又说:秦姨,我没说错吧?老太太点了点头,说:确实,你爸除了耳朵背,别的毛病一点都没有,身子骨比我都结实。此话一出,又是一阵笑。妹夫说:这第二句呢,就是要感谢秦姨了。感谢您一直照顾着我爸,咱们现在都是一家人了,我们就是您的孩子。作为孩子,我也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老太太笑着站起来,一边喝酒,一边道谢。妹夫摆了摆手,又说:这第三句呢,是要感谢大姐和姐夫,我们不常回来,咱爸这边多亏你们照应。真心惭愧。我呢,不太会说话,就不跟你们客气了。这杯酒我干了。说完,便一饮而尽。
她也陪了一杯。喝酒时,她用余光瞥了一眼妹妹的方向,发觉妹妹的神情不太好——那张脸虽然也带着笑,但她看得出,那种笑是笑给其他人看的,有表演的成分在内。妹妹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朝这边微微点了一下头。细算起来,自妹妹一家搬去外省后,她们就很少有坐在一起聊天、吃饭的机会了。关系也自然变得疏远了。起初,她们还会打几个电话,聊聊彼此的工作和孩子。可时间长了,这电话也就不打了。到后来,也不知听谁说起,妹夫在外面养了个女人。这话传来传去就传到了她和丈夫的耳朵里。丈夫倒不吃惊,他说:多正常,我早就看出那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有点钱就嘚瑟,亏你妹当年喜欢得死去活来的。这么多年了,人家赚的钱,她花到了一分?不还是跟她算得明明白白的?她说:别说风凉话了,你跟我倒算得不明不白,可你赚得也不如人家多啊。丈夫没有理会。所有人中,似乎只有她坚信妹夫的不轨只是一句谣言。因为她不愿看见妹妹受苦。但经历的事情多了,她也渐渐发现,有很多时候,谣言其实就是事实的另外一种说法。因为有些事是不需要证实的,它就摆在那里,像藏在指肚里的一根刺,看得见也好,看不见也好,总归是能感觉到疼的。
近年来,儿子与小裴之间的不和愈演愈烈,对此,她也听到了许多种说法。有一回,一个老同学给丈夫打来电话。当时碰巧都在吃饭,两人喝了酒,打开视频通话叙旧。在叙旧的过程中,老同学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嘴:怎么?听说孩子最近离婚了?这才结婚多久啊,怎么就离了?丈夫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忙问:你他妈听谁说的?老同学说:都这么说。丈夫说,纯放屁,离什么离?人家过得好好的。老同学在电话那头猛拍了一下大腿,说:你看,我就说吧,怎么可能离呢?他们婚礼我还去了呢。不过啊,我也得说两句,现在的小年轻,都是倔脾气,好冲动,万一哪天真闹起来了,你们可得拦着点。她在一旁陪笑,没有说话。夜里,丈夫洗了个澡,酒醒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问:你怎么了?丈夫说:你说——他俩不会真的离了吧?她说:不能,你自己儿子你还不了解?真离了,能不告诉我们?丈夫说:别说我了,你能有多了解他呢?大学毕业后,他跟咱们说过多少实话?还不是报喜不报忧?她沉默了。五分钟后,丈夫从床上坐起,一边从枕头下面摸手机,一边说:不行,我得打电话问问。她忙说:你消停点吧,大半夜打电话,找骂啊?可话虽这样说,她心里还是犯起了嘀咕。是啊,儿子跟她说过多少实话呢?自己对儿子的事情又了解多少呢?如果他们两个真的离婚了,外人该如何看待他们一家?她想了整整一晚,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说笑间,妹夫又敬完了一轮酒。她想着,自己作为老大,也应该站起来说点什么才是。她用胳膊肘怼了丈夫一下,低声说:你不说点什么?丈夫问:说什么?她说:敬酒啊,爸过生日,咱俩难道一句话不说?丈夫说:等儿子来了再说吧。他刚才到底是怎么说的?怎么还没到?用手爬来的吗?她说:我没给他打电话。丈夫的嘴角耷拉了下去,说:现在去给他打一个。她说:有用吗?在座的哪个心里不明白他俩现在的情况?丈夫说:甭管有用没用,跟他说,今天要是不来,这辈子也别回这个家了。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刚想起身,就看见妹妹从对面站了起来。妹妹端起酒杯说:爸,我也敬您。老爷子没听见。老太太在一旁叫他:姑娘给你敬酒呢!老爷子抬起头来,问:啥?老太太不得不把嘴凑到他耳边,又喊了一遍:姑娘给你敬酒呢!老爷子说:啊,敬酒,喝,喝。说完就把酒杯端了起来。老太太忙扶住他,劝说道:你慢着点,对,小口小口地喝。老爷子喝完擦了把嘴,指了指老太太,然后笑着对其他人说:今天高兴,平时酒都不让我喝的。妹妹接到:高兴是对的,就应该高兴。爸,平时我们回来得少,今天难得聚在一起。老爷子问:小海呢?还有小海他媳妇,怎么没过来?妹妹说:本来是要来的。这不是刚生了孩子。孩子小,还要照顾老婆,就没过来。他让我给您带好,给您拜寿呢,说一有空就带着老婆孩子过来看您。老爷子听了连连点头,老太太打趣道:别看他一个劲儿点头,估计也没听清楚几句。妹妹说:耳朵背是小事儿,身体健康就好。老太太说:那倒是。对了,小海跟他媳妇还在深圳上班?妹妹说:没啦,两个人都调去北京了。老太太说:北京好啊,北京。妹妹掏出手机,划出一张孙子的照片给老太太和老爷子看。老太太说:这是胖胖吧?妹妹点点头。老太太说:嘿呦,真是个大胖小子。老爷子看了,也笑得合不拢嘴。这时候,妹妹把目光转向她,问:姐,小泽和小裴呢,怎么还没到?妹夫也扭头看了过来,没说话,但眼神里透着一种不招人喜欢的笑意。丈夫脸上有些挂不住,说:快了,就快到了。然后对她说:你快打电话再催一下,都几点了,再不来都要散场了。她点点头,起身离开了包间。
电话没打通。包房外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无外乎是大大小小的包间,有些门开着,有些门关着,在那些关着的门里,此起彼伏的嘈杂声似乎从未间断过。她从走廊的这边,走到走廊的另外一边。那里开着一扇窗。窗外是昏暗的天空,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空气中泛着潮气,看样子,应该是要下雨了。她叹息一声。东北的秋天的确是一个多雨的季节。在此期间,似乎每下一场雨,都会引起气温的骤降。几场雨过后,这秋天也就了了。而后便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冬了。想到这儿,她又给小裴打了一个电话过去。同样没有人接。她长叹一口气,从口袋里翻出一盒烟。只剩下一支烟了。她想了想,还是把火点着,含进了嘴里。
其实,儿子与小裴之间的矛盾,婚前便已现了端倪。那时候,儿子常常抱怨,说小裴脾气不好,总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火,比方说,地扫得不彻底,碗洗得不干净,洗完的衣服在外面挂了两周也不知道收,等等,诸如此类。她听后的第一反应跟儿子一样,也觉得这些都是小事。可后来找小裴谈了一次话,在谈话的过程中,她渐渐发觉,自己似乎也是这样过来的。年轻时,心高气傲,对一切都看不顺眼,也常为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丈夫发生争吵。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问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嫁给这么一个人?好吃懒做,眼里没活,对一切都不闻不问,活像是一个甩手掌柜。那时,母亲常常安慰她说:男人其实都一个样,只要愿意把钱给你,你说的话他肯听,其实也就够了。结果,也正如母亲所说,时间教会了她隐忍,她也变成了一个和母亲一样的人,会老老实实地坐下来,用自己所谓的人生经历,去安抚一个即将迈入婚姻的女人。可为了儿子,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再后来,孙子出生了,小裴和儿子仿佛都变了一个人。儿子对这个孩子不管不问,不着家,整天跟着单位领导跑。而小裴呢,变得更加谨小慎微,孩子成了她的主心骨,走到哪儿都要抱着,不愿撒手。有一回,她想去抱抱孩子,小裴却说:有没有洗过手。她说:洗过了。小裴盯着她的手看了看,说:得用洗手液和消毒水洗,在柜子里,我给你拿。她愣了一下,说:算了,算了,怪沉的也,就不抱了。这样的事时有发生,人人心里都憋着一股气。儿子也为此跟小裴吵过多次,可来来回回都是那么几句话,吵不出一个结果。再说,吵出来又能怎么样呢?是儿子的问题,还是小裴的问题?谁能争得出一个对错?她不知道。她只觉得本就枯燥的生活又缠上了一团乱麻,不但把年轻人绕了进去,也把她这个上了岁数的人给绕了进去。
回到包间,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妹妹和妹夫成了一桌的主角,两人各红着一张脸,嘴巴一张一合,说起自家孙子的趣事来。说起来,除了他们夫妻二人,在座的谁也没有亲眼见过那孩子,都只是看过照片,知道是个胖小子。她想,若母亲还活着,肯定早就催他们把孩子带回来看看了。可现在,母亲走了,剩老爷子一人,耳背心明,只想跟后找的老伴待在一起,图个清静。的确,清净点没什么不好。她记得,孙子刚出生时,她也跟丈夫带过几天,那会儿心里高兴是高兴,可时间长了,还是会感到厌烦。小孩毕竟不是猫狗,哭了闹了,打一顿便好。所以只能抱着、哄着,从早到晚,累得人腰都要往下低上数寸。可一旦抱走了,心里又会惦记,尤其是丈夫,饭吃不下,酒喝不香,电视里放着千八百遍的谍战片,也看不进去,只一门心思地叫她去打个电话,问问孙子怎么样了,胖了还是瘦了,有没有想爷爷。
这些天,儿子和小裴又拱上了火,一个白天不着家,一个晚上不着家,孩子时而放在她与丈夫这儿,又时而放在亲家和亲家公那儿。她和丈夫原本想着,赶上老爷子八十大寿,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坐在一起,吃个团圆饭。当着大家伙的面,再大的火,想必也是压得下去的。可不曾想,现在酒过三巡,却半个人影未见。丈夫的脸色自然是不好看的。见妻子回来,他忙问道:什么情况?电话里怎么说?她回答说:打了两遍,打不通。丈夫问:小裴的电话呢?打了吗?她说:打了,也没人接。丈夫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像是醉了酒。他说:还不都是你惯的。她没言语。一直以来,似乎儿子犯下的所有的错都可以归结到这几个字上,放在过去,她或许还会辩上一句,可现在呢,她只觉得可笑。
众人又喝了一阵,差不多快九点的时候,外面起了一阵风,撞在玻璃窗上,咣当咣当地响。许是要下雨了。她又用胳膊肘怼了怼丈夫。丈夫会意,端起酒杯,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但再不情愿,也要装出开心的样子。他面向老爷子和老太太,笑着说:爸,秦姨,这杯酒我敬你们。尤其是秦姨,往后还要拜托您多多照顾我爸。他岁数大了,耳朵又背,不好沟通。要是碰见什么难事,就给我们两个打电话。老太太应道:不难,不难。这时候,她也跟着站了起来,说:对,秦姨,您多劝着点我爸,平时出去钓鱼也就罢了,可千万别让他再骑自行车了。你们都不知道,前段时间,这老爷子总嚷嚷着要买电动车,多大岁数了,耳朵又不好使,后面按喇叭听都听不着,怎么骑啊?老太太点头说:放心,我会看好他的。一杯酒下肚,而后是第二杯。丈夫面向妹妹和妹夫,说:辛苦你们大老远跑过来。现在在哪儿住着呢?妹妹说:在天津。丈夫说:天津好啊,离咱们东北也不远。有空常回来看看,小海跟他媳妇回不回来无所谓,胖胖你们总是要带回来瞧瞧的。妹夫起身跟了一杯,说:听姐夫的,今年春节,我们就把他们叫着,一起回来过年。丈夫说:这就对了。唉,今天也是扫兴,小泽和小裴说好了要过来,结果碰上事情给耽搁了。实在不好意思。妹夫说:没关系,可以理解,现在年轻人都忙,不爱跟我们这些老家伙一起吃饭。听了这话,大家都笑起来了。丈夫最后又倒了一杯酒,说:行,今天差不多就到这里吧。时间不早了,看样子又要下大雨。大家都早点回去,睡个好觉。等有空了我们再聚。于是,所有人都把酒杯端了起来。她看看大家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或许是喝得太急,最后一杯酒刚下肚,胃便开始疼了。她下楼结账,还不等离开饭店,脑门就疼出了一层汗。起初,丈夫还没有发觉,只是看她有些轻微地打颤。胃又开始疼了?丈夫问。她点点头。丈夫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药来,拧开盖子,一边往外倒,一边说:我就知道。出门也不带药,还好我帮你想着。她说:谢谢你了。丈夫说:吃药。她说:吃了也不顶事。丈夫说:每次都这么说,所以才一直拖着不好。没办法,她只得把那两粒又苦又涩的药丸,生吞了下去。丈夫说:你在台阶上坐一会儿,我去送送他们,她点了点头。
自入秋后,夜里一过九点,东北的街道上就变得空空荡荡的。人不见一个,车也不见一台。差不多过了十来分钟,丈夫才瞧见第一台出租车。他招了招手,然后对老太太说:是回老爷子那,还是回自己家?老太太说:我跟你爸一起回去吧,他今晚没少喝,自己在家的话,我也不放心。丈夫说:那就麻烦您了。上下车慢点。到家了给我来个电话。老太太答应了一声,想了想,又多说了两句:回去后别跟孩子们置气,他俩的事我们多少听了一些。都是年轻人,没什么大不了的。谁不是这么吵吵闹闹地过了一辈子?丈夫点点头说:知道了。
等第二台出租车的时候,丈夫跟妹夫凑到一起,抽了支烟。她跟妹妹说了会话。妹妹说:胃病还没好?她说:好不了了,和妈一样,得跟一辈子。妹妹说:别瞎说,还是得去看医生。她说:最近还好吗?妹妹说:就那样吧,不好不坏,倒是你家那俩,怎么回事?怎么都在说离了?她说:谁知道呢?不过我现在倒真希望小裴能狠下心来。妹妹问:为什么?不盼着点好?她说:哪一种才算好呢?我们谁又不是忍了一辈子?妹妹说:话不能这么说。该管还是得管。她笑笑,把话题岔了过去,问:什么时候回天津?妹妹说:明天下午的飞机。她说:这么急?妹妹说:没办法,她着急回去,我就得跟着回去。等他忙完这阵子吧,今年过年肯定回东北过。她说:那就好。过了一会儿,远处有灯光闪过,丈夫朝这边招了招手。她说:车来了,我就不送你们了。到家了来个电话。
出租车开走后,风变小了,天上飘起细密的雨丝。丈夫扶她起来,询问她的情况。她摇摇头说:不碍事的,方才坐了一会儿,好多了。丈夫说:我也打个车?她说:走回去吧,没多远,权当消消食了。丈夫说,也好。
回去的路上,雨势渐大,却还没有大到需要撑伞的地步。老实说,她讨厌这样的雨,总觉得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意味。她喜欢急一些的雨,那样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会集中在某一个时间段,干脆利落地下完。可眼前的雨却不是这样。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雨里,临近路边,被头顶上方罗列的灯盏照亮。丈夫挽着她的手,说:明天再去医院看看,开点药。她点点头,说:不再给他们打个电话了?丈夫说:不打了,你之前说得也对,管不了了,也没法管。她说:就是怕丢了他爹的面子。丈夫说:丢就丢吧,像你妹他们两个,表面上风风光光的,可背地里呢?她说:你又知道了。丈夫说:我怎么不知道?反正我觉得我们现在过得挺好,小泽的事他们自己解决,咱们眼不见心不烦。听了这话,她在心里诧异许久,多年来,还是头一次听丈夫嘴里说出这般话来,简直变得不像是他了。可还没走两步,临到家时,丈夫又站住了脚。他看了看她,然后挠着头、自言自语似地叨咕起来:你说,他俩不会真离了吧?她摇头笑了两声,没说什么,径直往前走了。丈夫跟在后面,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可雨却忽然大了起来。轰然而至的大雨激荡起小区里的灰尘与雾气。雷声隆隆。她不由得加快脚步,希望能在下一道闪电到来之前,回到那个只属于她跟丈夫两个人的角落里。
责任编辑:舟自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