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芳殿下大桥
作者/贞喜
这大概是他们最后一次,在路上共同前行。
一
夜色浓厚,不见半点星光,隐约能望见远山的轮廓。
迎面疾驰而来的车打着远光灯,所以春华从来不愿意看前面,总是看着右边车窗。太黑了,没有风景可以看,但是有火车。有时候是高铁,有时候是普快,还有货运列车。高铁会从很远很高的桥上掠过,一道白光从漆黑的夜里划过去,像流星。货车神出鬼没,只有车头亮着灯,伴随着巨大的轰隆声,音调由高变低。春华最喜欢普快了,那段铁路和高速路几乎是并行的,他们的车能追上火车,以相同的速度并行一段路。一串车厢被明亮的窗户划成整齐均匀的格子,像电影胶片。
一块巨大的蓝色路牌从头顶一晃而过,意味着路途过半了。
志远心里一咯噔,也不知有意无意,车速慢了下来。
这是往返省城和C市的必经之路。走高速或者走国道,都会途经这座桥。
“流芳殿下大桥……”春华第一次看见这个名字的时候,声音里充满孩童的稚气,“流芳殿下是谁呢?是一个王子还是一个公主呀?”
志远专注于开车,没看见路牌,也不知道是哪几个字。第二次经过,他留意看了,发出了和春华一样的疑惑:“流芳殿下是谁呢?”
春华马上用手机查“流芳殿下”,没有找到有效的信息,历史上好像没有这样一个人物。但不管怎样,春华觉得这是个好名字,很特别,很浪漫。她说:“也许是一个想要流芳百世的人,自封为殿下。”
志远说:“也有可能是一个谥号。”
“你觉得男人还是女人?”
“男人吧,古时候女人没有这样的地位。”
“我觉得还有可能是个神仙。”春华忍不住咯咯地笑,“你看,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太白金星、元始天尊,都是四个字的。”
志远也跟着笑。有个人在旁边说话真好,开车再也不会困了。
今天春华没怎么说话,她沉默得令人陌生。很多次志远想开启一个轻松的话题,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后备车厢和后座上堆满了行李,有打包好的箱子、编织袋、收纳箱,还有一些零散的小东西比如加湿器、台灯、香薰机。志远的小破车从来没有这样沉重过。
为了缓解氛围,志远打开了广播。电台主持人正在说节气:“今天是秋分,很多地方的习俗要竖鸡蛋,俗话说‘秋分日,竖鸡蛋,日子越过越灿烂。’”
挡风玻璃前,招财猫一直在笑眯眯地摇头晃脑,而春华的脸一直冲着右边车窗。过了流芳殿下大桥,就快接近那段铁路了,运气好的话,他们会遇到一列电影胶片般的火车。
漆黑的夜里突然出现一道光,从山谷里、树林里还是隧道里蹿出来,他们看不到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反正就是这样出现了。孤独的夜里遇到同行者,那是多么兴奋的发现。春华每次都会惊呼:“哇,好美啊!”
志远自觉地加油门追火车。当车速与火车相近时,世界好像静止了。春华睁大眼睛,看清楚车厢里有什么人,在做什么。她把看到的都和志远说。
“两个老人在和一个年轻人面对面聊天,我猜他们是一家人。年轻人不太高兴的样子,可能是被说教了吧。”
“列车员来查票了,这个列车员有点帅,高个子穿制服就是好看哦。”
“有个小孩在调皮捣蛋,他妈妈管不住他,天哪,我太同情她了。如果我以后管不好自己的小孩,就不带他出门好了,免得给人家添麻烦。”
高速路和铁路在经过一个隧道之后分道扬镳了,每次目送完火车远去,春华会像结束了任务一样吐口长气。就是那次,说小孩的那次,春华问志远:“你孩子多大了?”
“快两岁了。”志远瞥了一眼照片,又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他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少白头,显老。
春华还没结婚,也没恋爱,她还年轻着呢。头发乌黑顺滑,扎成马尾搭在肩膀上。她不胖,但脸上肉嘟嘟的,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和那种时髦的女人不一样,春华打扮得还算精致,却又有点“土气”,现在网上形容这种打扮是“好嫁风”。这不是志远的评价,是志远的同事央央说的,有次他去接春华,下班顺路捎了一段央央。后来央央在公司说志远谈了个“好嫁风”的小姑娘。“好嫁风”又怎么了,在志远心里,央央比春华差远了。
流芳殿下大桥已经被远远抛在了后面,按时间算,离隧道不远了。看样子今天遇不到火车,志远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脖颈里在冒汗。前面有个服务区,志远和春华说:“我要去上个厕所。”
春华“嗯”了一声。这条路他们重复走一年了,中途从没停过车。她抿了抿嘴看了志远一眼,又扭头去看车窗。窗玻璃上倒映着她的苦脸。
二
十点半了,服务区没停几辆车,招牌全都亮着灯,店里却是黑的,只有便利店开着。既然停车了,春华干脆也去厕所。厕所里的灯灰灰白白,不停闪动。入秋之后,蝉鸣声势弱,蟋蟀作插曲。寂静的夜里,什么响动都很清晰。她没听到一墙之隔的男厕所传来任何声音。等她回到车边,也没看见志远。
她拿出手机,本想联系志远,先看见一串未读消息,依次点开,回复。其中有阿强的消息,问她到哪儿了,怎么不回话,没事吧。春华解释说不喜欢在车上看手机,所以静音了。阿强对此生气,打电话过来指责她。
“你和一个男人待在一起好几个小时,不回我的消息,也没个交待。”
“你在想什么呢?我和他连朋友都不算。”
“顺风车嘛,你们是这样说,谁知道……”
“我还有一个小时到家,回去再说。”春华突然挂掉了电话,因为刚好一阵风刮过来,风里头有志远的气味。那里头的香气应该来自某种品牌的洗衣液,剩余的是他本身的气味,汗味或者什么的。在车里更明显,她都很熟悉了。
春华转身就看见志远。他拿了两根冰棒过来,递一根给她。春华接过来,剥开包装,拇指和食指小心捏着棍子开始咬冰棒。
“我从厕所出来没看见你,正要给你发消息。”
“想吃甜的东西,去便利店转了一圈。”
“你不是从来不吃甜食吗?”
“是啊。”志远吃着冰棒,看着服务区后面的方向,那里除了黑黢黢的山什么都没有。
“这次除了我,还搭了很多货,回头我给你发个红包吧。”
“好啊。”
志远话不多。一般都是春华在讲,志远在听。他的回应无非是嗯、好的、是啊,这一类,看似敷衍,但他表情生动,是有认真在听春华讲话的。但他此刻的脸是僵硬的,每个地方都别扭。眉毛不像眉毛,鼻子不像鼻子,长错了似的。
“吃完就上车吧?”春华手里的冰棒只剩一半了,冷得直呼气。
志远一边吃一边转身往便利店去:“我再去买点东西。”
春华双手扶着后腰站了一会,还是跟了过去。
超市里只有一个女孩在柜台守着。支在矮桌上的手机里正在播放热闹的综艺节目,欢声笑语并没有令她开心多少,有客人进来她都不看一眼,冷漠地垂着双目。
志远提了个购物篮,去货架上仔细挑拣,拿了很多样零食,满满一篮子。每次春华以为他拿好了,他又绕到另一个货架去,就这样在十几平米的便利店里逛了十几分钟,结账的时候女孩打量他一眼,忽而对春华一笑。
春华愣了,脸红了起来,觉得对方误会了什么,又无从解释。她快步转身走了出去,明明已经入秋了,夜风还是滚烫的,吹得耳朵嗡嗡响。
春华回到车边,志远拎着一大袋子东西过来了,和春华说这都是给她。
“给我?”
“我也没准备什么,算是给你的新婚礼物吧。”
春华干笑了两声。
志远拉开后车门,从里面滚出来一个紫红色的毛绒娃娃。春华赶紧捡起来拍了拍灰尘。志远问春华:“还要放进去吗?”
“不用,我拿着吧。”春华又笑了,这次是对娃娃的。
志远听她讲过关于娃娃的故事,原来长这样子。他又想起来春华讲了很多很多故事,关于她的家庭、成长、朋友、工作,还有恋爱。
当然应该恋爱,她这个年龄就应该谈恋爱,何况她这么好。只是志远想不出来什么人能与她相配。春华和男朋友是通过相亲认识的,对方比她大四岁,工作稳定,家境优越。按长辈的话来说,门当户对。
志远刚听说的时候第一句就问:“帅不帅?”
春华说:“帅有什么用,不能当饭吃。”
“嗯,真务实。”志远笑她,“以前说‘反正男人都坏,不如找个帅的’,现在说‘帅有什么用’,女人真的是善变啊!”
“是我长大了,成熟了。”
“好吧,那你喜欢他吗?”
“还可以吧,没什么讨厌的地方。”
“不讨厌不等于喜欢啊。”
“你看,我们老话说平平淡淡才是真。还有啊,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现在觉得的确是这样,很多事情嘛不好不坏,就已经是好了。”
志远说不过她,只好又强调一遍:“可是,不讨厌不等于喜欢。”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春华都在努力喜欢那个人,终于喜欢上了。她说要善于发现他人的优点,这样才能相处下去,恋爱啊婚姻啊都是相处之道。
后座的东西堆成山,志远把刚刚买的一大袋东西放在山顶,一松手,那袋子散开,里面的零食稀里哗啦滚了下来,洒得到处都是。有一罐薯片咕噜噜地滚出了好远去。志远嘴里小声骂了一句。春华瞪他。志远马上道歉:“对不起。”
志远蹲下来收拾一地的东西。春华把那个滚出去的小罐捡回来,从高处俯视志远,他弓着背蹲在那,裹着军绿色外套,像一只胖蛤蟆。
“我们上车走吧?”
“等等。”志远扭动了一下脚踝,“我腿麻了。”他不厌其烦地轮流扭动自己的脚踝,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春华有些不耐烦了:“你怎么了?如果你想说什么……”
志远脱口而出:“我想说,这真的是你自己的选择吗?”
春华茫然地看着他:“什么?结婚吗?”
志远心里有很多话。他想说,为了结婚辞职,放弃事业,回老家去当个家庭主妇,相夫教子,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他没有歧视家庭主妇的意思,而是觉得她并不想回去。她有一份很不错的工作,就这样放弃了太可惜。是的,她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可是结婚和辞职没有必然关系。她可以结婚,也可以继续工作。真正爱她的人不会让她做出这种选择。
他没说出口,怕这样的话听起来很酸,毕竟他们连朋友都不算。最后他只说一句:“我只是觉得他配不上你。”
三
他们又上路了。春华的不高兴都写在脸上,车里只有空调的风声。车速保持在一个不快不慢的中间值。春华催了两次,不好开第三次口。因为她赶着回家让家人帮忙卸行李,今天出发的时间提早了一个小时。
他们都是C市人,都在省城上班,每周五晚上回家,车程两个半小时。下班高峰期堵车,出城不方便,他们会等到九点再出发,能在十二点前回到家。志远有一辆开了八年的“小破车”,他是这么叫的,为了降低通勤成本,他要接顺风车的单子。那时候志远连着三周都接到了春华的单,两人觉得彼此有缘,就此固定下来了,成为了回家的“搭子”。
志远接过很多顾客,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人,每个人都坐在后座上。他很少和别人聊天,也不会留联系方式。春华不一样,第一次她坐在后座,第二次就坐在了副驾驶,虽然拉车门前犹豫了一下。后来志远才知道,原来她早就看见遮光板那里别了张女人抱小孩的照片。
在认识志远以前,春华尽量坐高铁回C市,时间来不及了才会打顺风车,主要是考虑安全问题。认识志远之后,她没有这方面的担心,她说志远是个好人。这年头,哪个男人会把老婆孩子的照片随身带着呀,巴不得在外面树立单身形象。
因为要接送春华,所以志远知道她的工作单位和家庭住址,却从来没有因为搭车之外的事情联系过,他们之间连朋友圈点赞的行为都不会出现。但他们每次见面都很开心。也许是周五放假的原因,从冷灰灰的大城市逃逸出来就已经足够让人开心了。
陡然间,货车超长的鸣笛声响起,一座庞然大物从车窗外缓缓挪过去,压迫感十足。春华屏住呼吸看着货车走远,松了口气。志远知道她惧怕货车,是小时候看《死神来了》的后遗症。
接着又传来一声鸣笛,春华下意识地往右边看,一辆火车从后面徐驰而来,无数个窗户散发着白莹莹的诱人的光芒。春华一下愣住了,接着大喊:“快,火车来了,追上它!”
火车离他们越来越近,眼看要超过去了,志远踩足油门,在发动机呜呜地喊声中追上火车。在一段路程中,小破车与火车相对静止了。春华活过来了,眼里都是白莹莹的光芒。
志远努力保持着车速,让春华好好看清楚车厢里的人。
“有几个年轻的男孩子围在一起打游戏,打得好认真好投入啊,不过那车上能有信号吗?我真怀疑。”
“一个奶奶背着小宝宝在车厢里走来走去,从头到尾重复地走,哎呀,她挡着路了……”
“乘务员推着小车来卖东西了,有人买了饮料,有人买了水果……还有人买了薯片诶,就是你刚才买的那种,一小罐的!”春华回头冲志远笑,笑起来眼睛只剩一道缝了,依然在发光。
电影胶片伴随着他们前行,时间仿佛被速度稀释了,拉长了,变形了。志远仿佛看见胶片里出现了一些画面,他们接吻了、结婚了、生孩子、牵手散步、庆祝节日、旅行拍照,还有,追火车。
一切都很好,志远为自己的计划得逞感到欣喜若狂,这列火车很重要,非常重要,极其重要,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追火车了。
渐渐地,火车与他们相距越来越远,直到驶入隧道,意味着结束了。春华意犹未尽的表情里带着失落与遗憾。她忽然明白了,这才是他想给她的礼物。
送完春华后,车上只有自己了,志远感到轻盈而空虚。漆黑的夜路,再无人相伴,他开着小破车穿越城市去到郊区外的一个小院子。狗叫了几声,一个女人在屋里问:“志远回来啦?”
“回来了。”志远答道。
“正好,你去给爸翻个身吧,肯定又出汗了,这天气什么时候才能凉快。”
“快了吧。”
志远拉开纱窗门进屋,暗沉的灯光里,女人正在给熟睡的孩子摇着蒲扇。他手里摩挲着一个小罐的薯片。刚下车的时候发现脚边有东西,捡起来一看,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滚到前面来的,正好拿给小外甥吃吧。
“姐。”
“嗯?”
“你知道流芳殿下大桥吗?”
“什么殿下?没听过。”
“其实流芳殿是一个地名,下表示方位,流芳殿下大桥的意思是,一座位于流芳殿南边的桥。关键在于断句。断句断错了,整个意思就错了。”志远自顾自说着,他在便利店买东西的时候突发奇想问了那个女孩,本想告诉春华,后来没机会说,后来就不想说了。
秋分过后,白天越来越短,黑夜越来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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