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其他事物的名字之间也是流动的。

我们的名字重要吗?

作者/舒好


事情的缘起,是近日一次赴医院就诊。我畏畏缩缩地开门,但见身穿白大褂的医生端坐,面朝电脑,眼也不抬,又双叒叕问道:“是舒妤,对吗?”

“是舒好,舒好。”我谄媚地笑着解释,心想为什么大家总是不相信,那个字就是很简单的“好”,普普通通的“好”啊,为什么从小到大那么那么多人要认成“舒妤”?

更神奇的是,当天我还遇到了另一位来看病的“舒好”。此舒好性别亦为女,1999年生,目前在天府五街某互联网公司打工,是我这辈子在现实生活中遇见的第一个与我共享名字的人类。之所以说是人类,是因为有时包含了“猪”的表情包或者梗图,也会被我男朋友赐名舒好。

彼时彼刻,两个“舒好”同时在门诊叫号显示屏上滚动,同名同姓,同病相怜,只因素昧平生而相顾无言。

对于灵长目人科人属物种来说,舒好可能并不常见,但对于其他东西来讲,舒好已是司空见惯。相信大家都有过上网搜自己名字的经历,我也不例外。在搜索框内小心翼翼地输入那两枚再熟悉不过的字符后,我万分庆幸地发现,原来舒好已被众多公司征用了——领域涵盖口腔、房产、医药、睡眠科技、传动机械等等等等,业务十分广泛。

上述事件让我思考:一个人的名字意味着什么?它重要吗?

很难说名字不重要。它不仅是一个人在人世间的能指,承载着父母的期许与偏狭,暗示着阶级与文化,甚至还能反映其所处时代的社会背景。自我介绍别的可以不说,唯独名字不可不讲,不然影响后续沟通。大部分人的名字都是由父母千挑万选出来的,或翻新华字典,或请风水先生,或找算命大师,或招一众亲戚朋友共同商量,百般琢磨,万般推敲,最后才拍板定稿。但也有人的名字显示出不被偏爱的命运,比如“招娣”,比如“婷婷”——停停停,下一胎千万别是女娃啦。还有些名字,起得略显草率。我上一辈就有三姊妹,分别叫梅花、春花与芙蓉。花虽娇美,但径直用作人名,却不免落于俗套。其中名芙蓉者,在芙蓉姐姐走红之后,对当年负责取名的狗头军师更是怨念深重。

名字也是微缩的社会史。建国、国强、解放、援朝,卫东、向东、东华、爱华、丽华,红梅、志红、红卫、跃进,无不从横竖撇捺里流露出那个年代的浓浓政治色彩与朴素爱国情怀。老一辈常见的女名还有秀、兰、珍、玉、桂、淑、芬,不见其人便能从字词中嗅出慈祥。后来,宇轩、浩然、奕辰、雨桐、欣怡等文艺词汇火了起来。再后来,梓、涵、泽、萱、辰、玥、昕等充满网感的雅词又成了新宠……上述种种变化,大概体现出韩剧港片、琼瑶奶奶与网络言情对纯情爹妈的深刻影响。

名字,不仅现实世界中的人需要,想象世界中的人也需要。文学作品里的人名往往由作者精心设计,承载重重含义。小时候语文课上都教过,《红楼梦》里人物的名字暗藏曹雪芹的匠心:甄士隐和贾雨村是“真事隐”、“假语存”;贾宝玉是表面“假宝玉”、内里“真顽石”;贾政是假正经、伪君子;元春、迎春、探春、惜春连起来是“原应叹息”……外国文学同样如此,甚至还能通过名字组CP——以我熟悉的早期现代英国文学为例,斯宾塞的史诗《仙女王》1(The Faerie Queene)中的Britomart和Artegall,前者名字的结尾“art”与后者开头的“Art”形成顶真,暗示二人是天作之合。如果再往前推一点,在中世纪的道德寓言作品中,人物命名则更为直白,如“善行”、“知识”、“愚昧”、“懒惰”等,可谓通过名字就能看透一人,属于是本质先于存在了。

然而,文学世界中的那一套似乎在现实世界里并不十分起作用。据说姓名确实可能通过“自我实现预言”或“镜中我”之类的理论运作影响个体对自我的期待与塑造——人们往往在无形中靠近名字所暗示的形象,但这种影响并非绝对。我现实中就认识两位,一位叫张爱玲,一位叫谢婉莹,皆性情泼辣豪放、耿直爽朗,与她们名字背后那位或冷艳超脱或细腻婉约的作家形象相去甚远,想必也不太符合她们文艺青年父母的预期。名字或许是一份隐晦的期许,但终究框定不了真实的人生。

人的名字和其他事物的名字之间也是流动的。有些人的名字成了其他事物的代号,比如哈雷彗星、牛顿定律、达尔文主义、麦克斯韦方程组、门捷列夫周期表……有些人的名字本身就是其他事物的代号,比如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卡拉瓦乔和耶罗尼米斯·博斯分别来自芬奇村、卡拉瓦乔镇与博斯镇……

虽然名字很重要,但它似乎又虚无缥缈,像水像光像空气,游走于天地,近在眼前,又无法捕捉。多少人穷尽一生追逐声名,最终也免不了化作一抔黄土。忙忙碌碌一辈子,若幸运的话,那个曾代表其人的符号或可如其所愿,镌入青史、流传后世。可即便如此,它也只是作为一个符号活在一堆符号系统里——承载它的血肉之躯已不在,只余下孤单单的语音或文字,荡悠悠漂在历史的长河里。

还记得《浪浪山小妖怪》中的小猪妖怪,刚要说出自己的名字,“嘣”地一下,便化作小野猪,左右嗅嗅,走了。接二连三地,小猪妖的西行伙伴们也都变为了无法言语的动物,都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姓名,惶惶惑惑,在朝阳斜照的森林中散落。

他们叫什么名字?他们是Nobody,也是你我他,是构筑这个大千世界必不可少的一砖一瓦。小朋友都渴望成为享有盛名的孙悟空;长大点才发现,自己很多时候是陪衬齐天大圣的猪八戒;再长大,终于明白,原来猪八戒也非等闲之辈,自己其实只是无名小猪猪,但无名的小猪猪也可以选择自己的活法。

所以名字这东西,就像薛定谔的猫,既重要又不重要,在冥冥中向它的拥有者露出诡秘微笑,引发许多趣事。

小时候,我曾为自己的名字感到十分得意,因为如果罚抄的话,比四字之辈少流许多血汗。而且姓舒的人也少,物以稀为贵,这让我有种莫名的优越感,特别是在语文课学到老舍之后,我常常在草稿本上写“舒庆春”玩,以至于有次同桌凑过来问我:“这是你爹吗?”嗯,其实舒肤佳和开飞机的舒克都是我亲戚。

舒好二字连读还有神奇的效果。初中,一位男生发作业本时突然发癫,疯狂呼唤我的名字:“舒好舒好舒好舒好舒好舒好舒好舒好!”

在一旁的班主任听不下去了,大喊:“爽你个头啊!”

后来上大学,舒好成了被经常点名的对象,大概是因为这两字不容易念错,里面没有彧珩祎垚喆昪之类的生僻字。所以我上课被点名的概率极高,完全不敢翘课。所有,我的名字从一个侧面也对我的专业学习有所裨益。也有不少老师到毕业了,都还在微信里喊我“苏好”,或者端着花名册表示疑惑,舒好舒好,这是你的全名吗?

有段时间,我也觉得自己的名字很无趣,直到我看到ONE的一篇问答。这篇问答的题目是:《如果大家都要变成一个汉字,你的选择是什么?》。其中,青年作者零上柏想成为“好”,因为“‘好’可以是一句称赞,也可以是一句应付;可以是毫不犹豫的承诺,也可以是满怀恶意的奚落;可以唯唯诺诺,也可以充满尊严;一个好字,足以贯穿一个人的生命史。”看到这让人拍案叫绝的回答后,我对爸妈立马肃然起敬,想不到天天刷淘宝玩钓鱼小游戏的他们如此深刻,对人生有这般见地,真是人不可貌相哇。我兴冲冲把此顿悟发到“相亲相爱的一家人”,结果我妈在群里表示,其实我这个“好”的意思是,生男生女都好。

不管怎么样,我很在意舒好,在叫号系统上,在各种排名里,在各类名单中——万千名字如浮云,只有舒好第一时间映入我眼帘。

我甚至对舒好在意过头,当我第一次以“舒好”为署名在ONE上发表小说后,突然后怕起来,十分焦虑,开启内耗模式,启动灾难化思维,反复询问我爸:“我是不是应该用笔名啊?哎呀,我应该用笔名的!好多人都用笔名,但我还没想好笔名……万一我写得不好,被人骂呢……或者因为写太烂、说错话之类的身败名裂呢……我真是后知后觉,唉……我要不要去找编辑老师说要换个名字,编辑会不会嫌我烦,编辑讨厌我了可怎么办,唉唉唉……”

我爸言简意赅:“你想太多了,你还没出名到那种程度,这辈子估计也不会。”

我相信,我爸要是对心理学略知一二,说不定还会点评上一句:“你这是典型的‘自我意识过剩’,才没有人那么在乎你呢,你不过是个快奔三了全身上下还凑不出五千块的‘小卡拉米’。”

后来我思考许久,自以为开悟,又屁颠颠跑去叨扰我爸:“没事,我要是因为文章写得太烂而遭万人唾弃的话,可以去公安局那里换个名字,然后继续投稿。人可以改名的嘛,是不是?”

对此,我爸选择已读不回。

现在想想,舒好嘛,它是什么,又什么也不是。有时候忘记舒好,反而能活得更好,就像我深夜emo时刻写的打油诗:“人为何,无法抽去心魔/太过执着于‘我’/便失去了所有快乐。”

但无论如何,兜兜转转,很多美妙故事,都还是始于那句可爱可亲的、万古长青的——“你叫什么名字”。:-D

 

注释:

1.The Faerie Queene通常被译作《仙后》,实为误译。首先,The Faerie Queene指Gloriana,她是以未婚身份统治仙界的,史诗中亚瑟王与她并未成婚。其次,The Faerie Queene是献给童贞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的,而伊丽莎白一世一直都是“女王”,而非“王后”。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