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裙
作者/阿虎
单身律师苏梦溪,被热衷社交的朋友亚蕾安排,结识了一位神秘贵妇——张阿姨。苏梦溪容貌酷似张阿姨年轻时的样子,因此备受张阿姨垂青,还获赠了一条奢侈的定制红裙。张阿姨年事已高,她希望通过组织相亲局,帮儿子找到姻缘。然而,相亲局最终没能成功,苏梦溪也在这个过程中找回了对自我的定位。
1
细长小指下是丰厚的水星丘,亚蕾说,里边藏着富贵、平安。小指一侧显化黄色星痣,更有转运的说道。苏梦溪才不信这些,只当作是祝福。晚上和亚蕾有去处,但等她出来,得付出足够的耐心。亚蕾沉迷信大师,出门必看黄历,论时辰,一个顶聪明的人,二度离婚后,总在命相的局里浮沉。从正大中心下楼,苏梦溪顶着日光,散着步,一路来到中海广场B1层的美食城。在国贸工作多年,这里几乎已是她的食堂。此前一直在出差中,大概有一两个月没来,常点的那家居然易主,不过仍是主营浇汁米饭。她像往常一样点了烧腊。近来在尝试“白人饭”,减重,和代谢作斗争。叉烧肉、油鸡、青菜吃完,米饭还剩下多半。今晚若要“开荤”,总需留出肚子。明天,五公里要跑定了。
吃完饭,气血波动,两只脚开始发热,一只高跟鞋已从脚上脱落,勾在脚尖上,晃呀晃的。两肘撑在桌子边沿,因嫌弃桌沿有油腻感,肘下垫了两片餐巾纸。她耐心等着亚蕾,她喜欢待在这种食物味道霸道的地方。看人吃饭,是从小就有的“毛病”。老家人说,这属于饿死鬼托生。不过,馨香的高级餐厅她反倒反感,那些地儿并无食物的本意,食物本质上都是道具。胸腹中的雄辩已是过往,如今内心恬淡,好似良家妇女,毕竟三十二了。已是下午三四点钟,零星有几个客人在吃东西,多是物业的工作人员和穿黄的外卖员。档口这阵大多也都灭了内灯,处于休业状态,只有一家拉面馆在卖“外卖员餐”,一份十三元,米饭可无限续加。平价的食物,意义最丰富落地,人们吃饭的样子很美好。
“嗡嗡”,手机震动。亚蕾已出动,正在召唤,告知此时在SKP。亚蕾总是爱找“麻烦”,贪恋打车下在SKP的优越感。中海广场距离SKP还有段距离,苏梦溪走上地面,不得不打了辆车。
来到SKP二层,亚蕾正在一家时装集合店试衣,人刚从试衣间溜出来,红唇烈焰,珠圆玉润,滴着水分很足的欲望。作为《养生与艺术》杂志的执行小主编,亚蕾绝非高奢品牌的主力人群,她来,仅是过一过试衣的瘾,要她在这里消费,等同于拿刀杀她。回头若非要充门面,必把朋友的东西拿来,炫在朋友圈和交际场上。若是巴心巴肝想享受一把颗粒度化的贵宾室服务,只好就是蹭朋友的SKP黑卡,偶尔拿会员积分换一次娇韵诗全身SPA。说她爱慕虚荣,也不尽然,她总会把混圈的经历写成豆腐块文章,以笔名发布在自家的杂志上,自嘲一番,博人一乐。用她的话说,SKP是拿金钱灭欲之地,连金佛都塑不起来,金佛到这里也得扒三层皮,制成金刚葫芦吊坠。
苏梦溪一进服装店,亚蕾就把手上的雪纺裙比在了她的身上,“显然是适合你的。”紧接着就鼓动道,“你瞧你浑身素净的,不然就收了?”
苏梦溪才不要,裙装在她这里没有任何地位,粉色系、蕾丝都属于她的雷区。作为职业律师,在整日与人唇枪舌剑的工作环境里,充分掩饰掉性别是最好的选择。她拆掉亚蕾爱不释手的手,把衣服送还到笑容正在收缩的柜姐手上。柜姐浅步退让,凌厉的眼睛早已扫描过,苏梦溪绝不可能是精准客户。亚蕾抱歉地笑笑:“下次。”苏梦溪已挽了亚蕾的小臂向店外走去。
亚蕾还在留恋,“那衣服3900,是个新生设计师,押一把等她变大师,衣服转手就卖给好价钱。”
“跑这里进货来了。”苏梦溪讽刺她一句。
亚蕾反手就把手掏上来,捏了苏梦溪的下巴一下,“你就不能给我高调点儿,这次争取把唐先生拿下。”
“你拿下呀。”
“要拿我早就拿了,还用你说?我一老妇女,人家哪里肯垂青,非得挤兑我!”
在北京,除了大学同学,苏梦溪实在称不上有太多朋友,但亚蕾属于朋友一箩筐那种,有极强的“社交蝴蝶”属性,自认识之后,她就常把她叫到她的局上。两人追星,是某张姓女星的半个铁粉,她们是在一次电影首映会上认识,聊到张姓女星丰富的婚史,聊到起兴,开荤,俗不可耐,两个“恶臭”的人便混在一起变成了看电影的搭子。今天,是亚蕾专门为苏梦溪布的相亲局。在俗不可耐的亚蕾这里,今晚就恨不得把她和唐先生捏到一起,要彼此把对方掰倒在床上。亚蕾十分喜欢帮人组“CP”。但苏梦溪只有“游戏”的心态,她不愿谈婚论嫁,但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不婚族,遇上美好的男人也乐意多看上几眼。但她几乎没什么恋爱经验,作为“离婚达人”的亚蕾总教训她:“就怎么也教不会你。”
唐先生多年留学,常在海外工作,今天是唐先生母亲的生日,亚蕾逮到了机会。亚蕾从推特上找出唐先生的照片,都是精致修图的休闲照:绵羊油涂过的皮肤,闪烁着小麦色光芒,挺直的鼻梁像颗水滴,干净利落的下颌线总是以剪影的方式,仰在四十五度的拍照方向上,背景都是干净的天空和日光。亚蕾说:“是不是很欲?我参加活动的时候,见过一次,真人比照片更有味道呢。”
“不会是狐臭吧。”
“你少来。”
两人吵着嘴,走出了SKP。
2
出门,打车,穿过朝阳、海淀、昌平三区,直奔十三陵水库附近的松塘庄园。山水宜人的私密之地,让苏梦溪保有好奇。进入庄园区,一条仅容一辆车通行的水泥马路,在曲径通幽中伸向朱红色大门。茂密粗壮的槐树下,大门威严紧闭,一对儿汉白玉石狮子分立左右。平整的冬青丛齐立电子围栏的围墙下。围墙东侧,有处兼做露营地的砂石停车场。停车场里栽有柿子树,这个季节,树上挂青果。车将他们送到停车场对面的旁门,下车之后,两人走向旁门,亚蕾探出蔻丹手指,摁了门铃。半分钟后,门开,亚蕾和保安打声招呼,轻车熟路,带苏梦溪进入。
庄园视野开阔,三面环山,一半用于生态休闲经营,一半用于私人居住。眼前是大片的绿地,自动喷头在飞着水雾,一丛丛折射着阳光,形成小型彩虹。绿地上有小桥流水,远处的山坡上有走马,天上有灰白的鸽子在飞,更远还有网球场和篮球场。此时的太阳还很大,亚蕾和苏梦溪撑了伞,从绿荫并不浓厚的小道上向庄园主体建筑走去。过一条绘有彩绘的中式回廊,才见一处中式庭院,庭院由罗列的整齐绿植引导,自然地过渡到西式房厅,华盖古树掩映着二层玻璃观景台。
观景台上,隐约有说笑声从窗内流淌下来,一个优雅的披肩后背随着笑声在微微颤动。亚蕾说,那就是庄园的女主人,唐先生的母亲张阿姨。在亚蕾的社交圈,张阿姨顶顶出名,但身份不详,连亚蕾都觉着神秘。不过张阿姨的家族出过两位驻外大使,亚蕾说,张阿姨的身份,尽可以大胆去想象。苏梦溪并无兴趣攀附,但亚蕾非要帮她推“姻缘”,她也就当作特别的社交体验。亚蕾已提前向张阿姨做过介绍。张阿姨也看过了苏梦溪的照片,照片上的苏梦溪,气质若有张阿姨年轻时的模样,于是,张阿姨便有兴趣见见,帮儿子拉一拉姻缘。
玻璃窗内已有数名客人,能看到他们晃动的头顶。在台阶下止步之际,保姆已走到门厅,亚蕾热情唤保姆“红琴姐”,保姆也热情地和亚蕾打着招呼,“张阿姨在楼上。”虚假的熟络令苏梦溪齿酸。
进入客厅,换好鞋子,自回旋的楼梯上二楼,过一条曲折的画廊,便来到了观景台。观景台旁有茶和咖啡室,一壁是实木书架,正被午后的阳光照耀。平台地面是粗糙的原石风,故意做出很多凸起,中央有座布满青苔的假山在循环流水。走到玻璃屏幕门前,门自动弹开,里面传出朗朗的笑声。
一进去,亚蕾的“社交蝴蝶”属性便快速启动,银铃一样婉转地呼唤着“张阿姨”,整个人如同扑过去,来了个西式的亲吻礼。在座的其余客人也都将目光聚焦向亚蕾。亲吻礼完毕,张阿姨的手随之从披肩下掏上来,朝远站着的苏梦溪招一招,“来啊,快来,姑娘,这边坐。”亚蕾忙回到苏梦溪身边,把她牵到张阿姨面前,“张阿姨,我来正式介绍,这就是上次和你说的苏梦溪。你瞧,是不是和你年轻时很像?”
张阿姨上下一打量,光亮的脸上布满阳光,手指微微弯曲,在鼻尖上轻轻一掠,露出一个纯真的笑容,“嗯,是蛮像,比照片上还更像呢。快坐,小苏,就坐我身边。”一探身,就将苏梦溪的手握在了手中,轻轻拍打着。肌肤的接触令苏梦溪感觉到张阿姨的亲切气息,她很自然地坐了下去。亚蕾则笑盈盈转移到另一边的空座上坐下,并亲昵地靠住了张阿姨的肩头,贪吃起桌上的小点心,故作“女儿”态。张阿姨一笑,“你瞧,每次来,都跟小猫一样。”亚蕾的头一歪,像个葫芦一样,在张阿姨肩上滚了两三下。
握着苏梦溪的手,张阿姨又将她打量一番,随意聊着天,简单问起她的家乡、求学经历和工作状况。说着话,苏梦溪也观察了一下张阿姨的眉目,也觉得自己和对方确有几分像。保姆端上来咖啡,张阿姨才终于把苏梦溪的手放下,说:“别客气,小苏,喝喝东西,吃吃点心。待会人到齐,晚餐也差不多准备好了。”苏梦溪拘谨地喝着咖啡,渐渐放松,捏了块点心吃。
座上的人闲散交谈,有一对儿是医生夫妻,张阿姨曾患中风,那位丈夫是她的主治医生。有一对儿是大学教授和他的女儿,教授是张阿姨的中学同学,两人曾一起下乡,在陕西做过知青。期间,又来一对中年夫妻,是张阿姨的前外交官堂弟和他的妻子。随之而来的是个妆容精致的四线女星,称张阿姨“姑妈”,胳膊上挂着她英俊的混血男友。四线女星要和姑妈亲昵,亚蕾自动让座,让四线女星坐了她的位置。亚蕾则转移到了苏梦溪的旁边,咬着耳朵提到四线女星曾和张姓女星在红毯上争宠的旧事。苏梦溪只是赔笑,默默吃着点心,观察着各个面孔,她对他们的所聊都无兴趣,她只是期待着见到唐先生。
唐先生出差欧洲,转机时飞机晚点,此时才刚到首都机场,因赶上下班高峰,车仍堵在路上。
天色已晚,观景平台上已有凉意,张阿姨不愿再等,让保姆知会一声,可以开饭了。一行人零零落落起身,移步至一层餐厅。苏梦溪紧跟亚蕾,亚蕾却将她推到张阿姨身旁,非要将她塞到对方的视线里去。张阿姨不免又打量起苏梦溪的身体,感叹:“真是挺像,刚才都恍惚了一下。”转而又夸赞起亚蕾,“你呀,可真会介绍人。”亚蕾笑说:“像一对儿前世今生。”四线女星也帮腔,“我也觉得呢,那会儿一来,妈呀,难道姑妈返老还童了?”张阿姨抽打侄女一下,“就你最会夸张。”众人也都笑起来,笑声落入宽阔的餐厅。
餐厅有落地窗,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暖金色光,纱帘外朦胧着远山夜景。张阿姨在餐桌上首坐下,众人才跟着坐下。因被张阿姨垂青,苏梦溪仍是坐她的右手,亚蕾没去抢四线女星的风头,也还是坐苏梦溪旁边。不多久,保姆红琴开始无声穿梭起来,有条不紊上菜,四个冷盘率先排布在桌上,一碟麻酱茄子,一碟水晶肴肉,一碟野菜拌时蔬,一碟蟹肉豆腐羹。张阿姨先行介绍,野菜是一早她和红琴去野地里挖来的。这么一说,众人便格外重视起这道菜,细细品尝。野菜碟首先见空。其余的菜碟,张阿姨动筷子,众人也才客气跟一下。
之后,热菜流水般呈上,有鱼,有肉。张阿姨因在疗养中,虽都是自己喜欢的菜品,但吃得不多,她鼓励客人多吃,“今天不会有生日仪式,只是吃顿便饭,你们可千万别浪费。”这样一来,客人才放松下来,筷子频繁扬起。这阵儿,亚蕾的“社交蝴蝶”属性难以发挥,因四线女星一直在聊娱乐圈八卦,客人们都听得津津有味。
用餐到中段,家庭厨师推着不锈钢小推车走出来,车上放有电磁炉,炉上坐着开水锅,锅旁边是面案,案板上放着用油刷过的细长面块。张阿姨忽然站起来,把披肩甩给保姆红琴,像只轻巧的蛾子飞到炉灶旁,“各位今天一定要尝尝我们家的油泼面,我做给你们。”厨房随即帮张阿姨套上了围裙。众人兴致勃勃,等着张阿姨大显身手。张阿姨用厨师递上的酒精湿巾擦擦手,熟练地捻起一块面团,拉出长长的宽面,轻轻一甩,面便进了沸腾的锅里。然后是第二条、第三条……厨师适时从小推车下取出小碗,小碗的碗底已铺好烫熟的黄豆芽和小油菜,张阿姨握了笊篱,将一条条宽面捞入碗中,厨师则快速拿小勺将蒜末、葱花,红辣椒挑入各个碗中。此时,张阿姨已汗水涔涔,她笑盈盈看着客人,且带着几分自得,“各位在别的地方可是吃不到这种油泼的哦。辣子是陕西老乡每年邮寄给我的,去年,我还拿了种子,在庄园种了,但就是种不出这样口味的辣椒。土质不一样,口味完全就是不一样。”
厨师端去煮锅,换上炒锅,又捏过鹰嘴油壶,倒入黄亮的菜籽油。张阿姨一手拿勺子,一手在空着试着油温。待油微微冒出青烟,张阿姨一手捏起炒锅,一手握着勺子,快速将滚烫的热油淋入装面的碗。伴随着阵阵“滋啦”的爆响声,蒜末、葱花、辣椒混合出来的味道,瞬间霸占了整个空间。
热油淋洒完毕,张阿姨终于放下炒锅和勺子,脸上释放出满意的笑。“来呀,端面,面必须吃热口才好吃。”
座上的人忙都站起来,一一去领了面。张阿姨也自行端了一碗,回到座位上,一大口吃下去,脸比之前更加放光。面量不大,张阿姨很快吃完,众人也都很快吃完。亚蕾趁机卖嘴夸赞,“唔,太好吃了。我今天故意留了肚子,就等着张阿姨这碗面了。”
苏梦溪原本厌恶大蒜的味道,但绝不可能薄了张阿姨脸面,也努力把面吃了。
张阿姨满意地看着众人,不免回忆起当知青时吃不饱饭的往事,老乡一碗火辣的油泼面是几十年来永远挥不去的美好记忆。
吃完饭,众人移步到客厅。清茶端上来,众人开始送生日礼物。苏梦溪慌了,悄悄对亚蕾说:“你也没告诉我要送礼物啊。”亚蕾笑说:“你和张阿姨长得那么像,你就是我带来的礼物。”苏梦溪瞬间被“物化”,她姑且当作是玩笑。亚蕾倒也备了双份礼物,其中一份是备给苏梦溪用的,很小的两只封装起来的盒子,也不知装了什么。张阿姨愉快收下,交给保姆红琴。四线明星吵嚷着要唱歌给姑妈听,卡拉OK打开,来了几首红歌大串联。张阿姨兴起,也来了段《南泥湾》。唱完,张阿姨回到沙发上,握着苏梦溪的手,抚摸着,“年轻就是好。”很自然地就看起她的手相。亚蕾趁机指到苏梦溪小指下边肉滚滚的水星丘,“是不是福相?”苏梦溪愿意放弃自尊,像一块被拆解的肉。今天的她肯定不是律师,只是个来碰姻缘的女人,任何对她身体的打量和观察都不过分。
十点钟,张先生到底没有出现。张阿姨遗憾地说:“他呀,事业心太重,说不准先回了公司,耽搁住了。”
客散。
回去的路上,亚蕾倒也没多少失望,她乐观地对苏梦溪说:“你看张阿姨多喜欢你,看来你和唐先生有戏。”
苏梦溪“切”了一声。她本就没多少期待,现在算是“任务”完成,没下次。
3
但亚蕾还没死心。周末的上午,亚蕾打电话,说要陪张阿姨去做衣服,问她有没有空,还强调:“是张阿姨特意让我问的。”真假参半的试探,无非又是在促使她去攀附。她心想,如果说没空,必被亚蕾说虚伪扯谎。如果说去,又像上赶着似的。她迂回着说:“我没想去做衣服。”但内心是不想去的。
亚蕾嘲她,“怎么就那么自作多情。是张阿姨要做衣服,又不是要你也跟着做?”
“那我们就是去当灯泡。”
“把话说那么难听干嘛?张阿姨身边人多了,大可以去找别人陪她,何必找咱俩去?上次吃饭,你难道没看出来,张阿姨是真的喜欢你?唐先生已经知道上次你去了他家,张阿姨也想多了解了解你,这也是在帮你们在做铺垫呢。别告诉我上次没见到唐先生,你没有遗憾。我陪着人家做衣服,就是陪着去解个闷儿的而已,不是是个人都有这种机会。另外,张阿姨那边我已经帮你应下了,我说你会去,你看着办吧。”
“你这就过分啦。”
“行了,别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就这么定了。”
亚蕾强行要当“红娘”,一个“戏精”,在她的世界里,定要捉对儿成双,将男欢女爱塞满世界。
苏梦溪被迫答应。下午,两人约了饭。吃完,亚蕾带她去了东城区的裁缝店——很出名的红盛裁。苏梦溪孤陋寡闻,从没听说过,亚蕾又嘲她一番。
作为民营老字号,红盛裁兼具社交功能,张阿姨来市区,总在这里布置下午茶,会身份各异的女茶友。亚蕾特意武装了的新款名包,穿了巴黎世家的紧身长裙,把腰束得很细,一路抱怨吃饭时不该喝太多咖啡,胀气,又不肯把圆圆的小腹放出来放松身体,说好歹是去做衣服的地方,别太跌份儿。苏梦溪为她的辛苦难过,下网约车时,恨不能帮她把裙子背后的拉链松掉一小段,可是“固执”的亚蕾已挺着擦过粉的背肌,扎着马衔扣的恨天高,像“麻豆”一样走在了街边。法桐掩映的街巷空空,也不知要表现给谁看。苏梦溪大剌剌紧追两步,还让亚蕾白了两眼,“能不能淑女点儿走路,跟只母青蛙一样。”
苏梦溪挟持了她的小臂,说:“你认识我又不是一天两天,我平时不也这么走?让你一说,今天还不会走路了呢。”
“我为你打预防针,一会儿,那群女的一定会关照你这么一个穿牛仔裤的。瞧你身上素的,都能盖尼姑庙了。”
“我早说不想来,你非让我来。”
“哎,别赖我啊,是张阿姨想让你来。那么不识抬举呢。”
“那我肯定不会为谁改变我的穿着。”
“没问题,你坚持做自己好了。”
“穿成你那样,我看着都累。”
“姑奶奶不累!”亚蕾赌气,深呼吸一口,用力把小腹收了下去。
两人终于走到巷子尽头,一所老式洋房出现在眼前,黑底金字的招牌“红盛裁”悬挂在门头,两旁的墙上垂着大片的爬山虎,其中还有块被掩盖的“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标牌,大约是某某名人的故居。一层两侧,有亮灯的橱窗,里面陈列着几件剪裁完美的旗袍和西装。推开欧式门而入,混合着羊毛、真丝和淡淡棉麻香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厅堂内光线柔和,棕色的木质地板光可鉴人,巨大的落地穿衣镜映着细致的内饰。墙上悬挂着多幅彩色老照片,记录着红盛裁为国宾和电影明星设计礼服的历史留影,退役的礼服作为展品自带光芒,静静伫立在玻璃展柜中。
刚刚开门时,铃铛的响动惊动了女经理。女经理穿素色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已在楼梯口等待,笑盈盈看向亚蕾,“亚蕾姐来了?张阿姨在楼上茶室,跟我来。”
两人随女经理上楼,香水脂粉的气息混合着熟悉的笑声自茶室飘散出来。一看到张阿姨的背影,亚蕾立刻像朵花儿一样绽放,将十二分挺拔的身体运进去,“张阿姨,我来了!”招牌式的贴脸打招呼方式,简直不要太卖弄。
苏梦溪喜欢看亚蕾散“德性”,虽浮夸,但有可爱成分。她站在门口静静看着,等待被邀请进入。张阿姨满目柔和,闲适,座上的女客,各色脸上都有着同张阿姨一样的神色。相比较之下,妆容艳丽的亚蕾则浑身紧绷,像在进行一场莫名其妙的战斗。亚蕾冲着一圈女客卖乖,张阿姨调笑她几句,才把目光探向苏梦溪,进而笼罩,仍像上次那样招招手,邀她坐到自己的身边。
苏梦溪轻轻唤了声张阿姨,矜持着步子走进去。张阿姨得体地介绍了她,然后把头歪向苏梦溪,脸贴脸,说:“你们看一看,小苏是不是有我年轻时候的影子?”众人认真在张阿姨和苏梦溪的脸上找相似度,纷纷说:“没错,是像。”苏梦溪喜欢张阿姨身上的亲切感,她乐意配合回应着众人的评头论足。因有张阿姨托底,她并没有因穿着打扮而陷落在侧目之中。这阵儿,亚蕾毫不客气挤到那群闲适女人的长沙发上,像只临时来偷食的小麻雀,她的嘴唇最红,脖颈最白,却开始伏低做小,抛蠢傻的聊天话题,当幼稚的小花旦。张阿姨骂她“不正经”,亚蕾便更得意,她的作用正是在此,造气氛,让张阿姨享尽“C位”待遇。
聊天聊到尽兴,众客离去,只剩张阿姨、亚蕾和苏梦溪三人。热情的女经理适时出现,邀张阿姨去量体裁衣。亚蕾和苏梦溪跟去,秃头的老裁缝已在等待,带着黏黏的口音称张阿姨为张姐。女经理将壁橱打开,华贵的布料露出,张阿姨优雅着步子走近,手指拂过进口羊绒、香云纱、提花织锦缎,最终选定了墨绿色带有暗金缠枝莲纹的香云纱。她与老裁缝细密交谈着,用的是难懂的苏州话。苏梦溪听懂了部分,多是些和做衣服无关的闲篇儿。亚蕾和苏梦溪坐在一旁等待,各拿了一本设计图册翻看。老师傅边聊,边开始帮张阿姨量体。
忽而,张阿姨冲苏梦溪招招手,“过来,小苏,来看看布料,有看上的,顺便也帮你做一件。”苏梦溪心头猛地一跳,愣了一下。亚蕾先于她起身,仿佛邀的是她,忽又觉得唐突,忙把苏梦溪扯起来,“阿姨,你看你,就只顾宠小苏,我的呢?”
张阿姨笑:“你呀,像孙猴子,糟蹋料子。下回吧。”
“哪有。上次陈师傅给我做的那件,我都舍不得,跟宝儿一样供着呢。”
“那就供着吧。”
亚蕾将苏梦溪一推,“去吧,去吧,谁也没你的福分。”
苏梦溪刚走过去,张阿姨就伸手拉住了她,将她带到了高耸的壁橱前,“小苏你尽管挑,别客气。陈师傅不容易有空的,你赶上了。”
苏梦溪从没进过高级裁缝店,看着满壁的布料,一时无措,扫了几眼,就只被眼前一匹最鲜艳的红色料子吸引,凝练的红如同包裹着怦怦的心跳。
张阿姨察言观色,说:“喜欢这个?”
苏梦溪客气地笑笑。
“眼光不错,这是这里边最好的料。我要年轻二三十岁,我也选这个。正宫红,最抬气色,衬得人又白又精神。”
苏梦溪摸了摸布面,不知为何,脸竟发起了烫。她虽然不懂布料,但也知是好料子。亚蕾也来触摸,用惊叹的口气说:“啊,LoroPiana,顶级意大利羊绒。”又如同妒忌一般抽打苏梦溪的后背一下,“你也懂选好料啊。”
苏梦溪更加紧张起来,如果是太贵重东西,她绝不可能无故收受,可委婉拒绝的话还没从心底翻出来,就听张阿姨说:“来,陈师傅,给这姑娘量一量,就用这个料子做条连衣裙,要收腰、小A摆,领口嘛……”手指在苏梦溪颈间比画了一下,“做个小立领,端庄。”
苏梦溪不由看向亚蕾,亚蕾马上给了她一个压迫的眼神,那意思是,绝不能拒绝张阿姨的好意。强烈的不安和局促瞬间将苏梦溪包裹,手指无意识抚摸起另一匹布,本意是消解不良情绪,不料却被张阿姨误解,“怎么,还怕阿姨眼光会出错?放心,姑娘,绝对不会,这颜色、这料子,和你的肤色和气质最配。”
苏梦溪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在亚蕾的监视中“就范”。老师傅开始为她量体,柔软的手指拂过她的肩线、腰身,目光带着雕刻家一样的专注。张阿姨也拿目光雕着她的身体。苏梦溪屏住呼吸,微微收腹,她说不出话,完全被淹没在这份突然而至的“好意”里。张阿姨的手指轻轻拉回苏梦溪被老师傅量体时拨开的一缕发丝,眼神一瞬飘忽,近乎耳语般说:“年轻是真好……等你穿上这身红,恐怕就更像我了。”不经意和张阿姨的目光碰撞,那种强烈的审视和期待,更是让苏梦溪心绪错乱。
量体不知进行了多长,苏梦溪只觉过程漫长得像在熬高深的考题。当软尺从身上拿下去的时候,窗外昏黄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
4
离开裁缝店时已经是晚上九点钟。回去的车上,亚蕾像个财迷掌柜算起裙子的价格,说刨除红盛裁的品牌溢价,以裙子的面料成本算,加上陈师傅的设计服务费,造价至少在8万以上。
“一条裙子,怎么会……”昂贵的裙子忽然如同无形的锁链,系在了苏梦溪的落差感上。
亚蕾悠闲补着妆,“哎呀,别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张阿姨每年不知做多少件衣服呢,对人家来说,送条裙子,只是个寻常消费。张阿姨乐意送,那就是你的福分,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
苏梦溪知道亚蕾有夸大其词的毛病,也许那布料并非她所说的意大利奢品。可即便布料不是奢品,红盛裁也不是她一个年收入不足60万的律师所能消费起的地方,她又如何能回馈得起张阿姨。
见苏梦溪闷闷不乐,亚蕾凌厉的眼角忽然飞起,“怎么?想拒绝掉?”
“我觉得不合适。”
“那怎么不早说?张阿姨送出的东西,怎么还有拒绝的可能性?拒绝掉,那连我以后都难见到她了。”
“那你当时怎么不提醒我?”
“LoroPiana,我以为你知道呢。进了红盛裁,应该也有个判断吧。”
“我哪里知道?我知道的最贵的布料也不过是几百块一米,上万块一米的布料,还从来没听过。”
“活得像村姑似的。好啦,好啦,我也没看标牌,只是凭直觉,可能也不是那么贵的面料。像LoroPiana这种名贵面料,都是要订货的,哪里会摆在面上。你就想它是廉价的国货,不就好了?就一条裙子而已,张阿姨那么喜欢你,把人得罪也不太好吧。亲爱的,你要想清楚,张阿姨可不会随便送人东西的。何况你还没见到唐先生呢。”亚蕾开始喋喋不休说教,又施展道德绑架,说现在要去拒绝,等于是给她找事儿。又不忘命理宣扬,说拒绝掉张阿姨的“好意”,就是在拒绝自己的运势。
苏梦溪被说得惶惶不安,隔了一周,如同被亚蕾押解,她再次出现在红盛裁,被包裹在了粗糙的平纹棉布“毛壳”里。原来,顶级裁缝做衣服竟是如此麻烦,首先是出样衣白坯,用廉价布料出形,然后才在选定的布料上下剪。张阿姨当然也在,目光像精准的标尺,巡视着苏梦溪的腰身曲线。
“腰这里……”她优雅抬手,指尖虚点,“再收一点。小苏的髋骨和我太像,都比较扁平,收一点,会显身段。”那温和的语调下,是毋庸置疑的指令。
老裁缝微笑点头,针尖刺入布料,也刺入苏梦溪紧绷的神经。
张阿姨去试自己的衣服坯样了。苏梦溪找准空档,去了卫生间,恰巧碰到了女经理,她问起那匹红色布料的品牌,女经理告知,正是LoroPiana。又问起价格,说是一米在6000元左右。
“是怕受之有愧吗?”女经理善解人意地问。
苏梦溪点点头。
女经理轻拍她的胳膊一下,说:“没关系,苏小姐,那匹布是张阿姨存在这里的,存了好久好久。张阿姨很喜欢红色,有一年去意大利米兰,专门买了一匹,结果回来之后,总觉得年纪大了,红色穿不出去,布料也就只好存在了我们这里。上次,正好你选中了,张阿姨也就很开心。她正愁送不出去呢,你就当帮她消化了点儿存货。”
“那陈师傅的工费呢?也会很贵吧。”
“那肯定是。陈师傅和张阿姨有私交,就以基础价给做了,相当是赠送服务。你每周来陪张阿姨喝茶,张阿姨也开心,试一试衣服,就当是玩耍了。”
女经理这么一说,苏梦溪的心理负担着实减轻不少。两周之后,她再次站在了红盛裁的落地镜前。这一次,昂贵的红色羊绒布已经过剪裁,假缝成形。布料一上身,质感和上次试的“毛壳”完全是天壤之别。张阿姨的身影依旧如影随形,她伸手捞起裙子的下摆,在空中摆出一个舞动的形状,然后手指一松,裙子便像一把折扇合拢了起来。半成品的红裙沉甸甸的,垂感十足。
试完衣服,仍是其乐融融的下午茶。谈笑间,苏梦溪已觉得充分融入,好似真正成了座上宾。可是离开之后,心里却是无法抑制的失落,如果起始她还有“相亲对象”的身份在做支撑,可她连唐先生的面儿还没见到,如今只是一个因眉眼和张阿姨相像,恰好被拿来当谈资的肉体道具。她所享受的物品馈赠,无非是拿来装扮她这个道具的。
她在反反复复的自我折磨中,每周赴约张阿姨的下午茶,兼带试衣。当那条红裙最终完工时,距离量体裁衣那日已过去一个半月。此时,已是深秋,连红盛裁房子外的法桐树叶都已变黄。去取裙子的这天,张阿姨并没有来红盛裁,她正由儿子陪同,在国外旅行。因少了一双检视的目光,试裙子时,苏梦溪的呼吸顺畅了许多。陈师傅指使缝制师锁好最后的腰线,然后熨烫完毕,裙子终于被允许拿走。
裙子装了防尘罩,苏梦溪按照女经理的交代,是一路拎回去的,以避免出现顽固的褶皱。平生第一次,她这么用心照顾一件衣服,像是在领回一件圣物。
几天后,亚蕾打来电话,带着雀跃说:“梦溪,张阿姨从欧洲回国了,唐先生也和张阿姨一起回来了。周末家里办舞会,张阿姨让我务必叫上你,记得穿上那条红裙子啊!”
“张阿姨这么交代吗?”
“张阿姨当然没交代。但你得自觉啊,不然送你那条裙子干嘛?”
“我很多年不跳舞。”
“临时抱佛脚,学啊。这一次,红裙穿上,肯定可以拿住唐先生。”
“别那么夸张,裙子又不是法器。我也没问过你,唐先生结过婚吗?”
亚蕾忽然有点儿生气,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人家是黄金单身吗?这还有疑问?”
“那他四十多了,为什么一直没结婚?”
“这时代,晚结婚很特殊吗?”
“我只是想问。既然要见面,我当然有知情权。”
“哟,难得开窍了啊。太隐私的状况,我也不了解。但实话说,往唐先生身边扑的年轻、精致,学历和家庭背景都不错的女孩太多了,但最后都没过张阿姨那一关。圈里人都说,要搞定唐先生,首先搞定张阿姨,那就有很大的成功概率了。男人嘛,都有恋母情结,我就不信你穿上漂亮的红裙子往他跟前一站,他不会心动。”亚蕾竭力渲染,定要把苏梦溪的“配得感”激发出来。
苏梦溪还是想不透彻,是否要出现在张阿姨家的舞会上。挂了电话,她把红裙子穿起来,站在镜前,久久凝视,灵魂开始在炽烈的红色中盛放,欲望之水上下浇灌,但结局终究是凋谢。从张阿姨身上,她看到了生命凋谢的样子,她召唤她做客,召唤一个和她样子相像的人陪在身边,馈赠热烈如心跳的红裙,太像秘而不宣的续命。
苏梦溪特别希望舞会取消,希望出现意外。但她还是去找了舞蹈班练习了交谊舞。像是起效的诅咒,在家庭舞会之前,张阿姨因做瑜伽,忽然眩晕倒下,住进了医院。当亚蕾告诉苏梦溪这件事的时候,正在练习舞蹈的苏梦溪忽然如获大赦,浑身轻松。无疑,舞会肯定是要取消了。亚蕾提议该去医院看看啊,说,正好能见到唐先生。
苏梦溪忽然变得聪明起来,说:“张阿姨病着,唐先生在照顾病人,你觉得这种时候见面合适吗?”亚蕾也觉着不妥,说那就等张阿姨病愈后再做约定。
时间匆匆,一晃就是半年过去了。直到临近春节,也没听亚蕾又生出什么安排。亚蕾发信息说,张阿姨似乎是让病拿住了,她去疗养院看过一次,人瘦得皮包骨,憔悴得厉害。她还听闻,唐先生在国外是有固定女朋友的,是个法国姑娘,只是张阿姨从来都不知道。亚蕾从推特上搜罗到一张唐先生和女友的合影,二人肌肤相亲,甜如蜜糖。亚蕾忍不住惋惜,她经营那么久的相亲局,算是破了。之后,苏梦溪和亚蕾的联系也不那么频繁了。
春暖花开的季节,上海有家著名的私募基金公司发来录用通知,聘她去做法务。她很快就做了决定。想象中,工作也许会轻省些。在律所熬了七年,想做合伙人的愿望日趋渺茫,与年薪百万的目标始终在斗距离。七年里,眼看中国尊在攀升建设之中,她的事业也和建筑一起攀升,但终是遭遇瓶颈。面试时,律所领导说,在这里,你可以见到全世界,希望你做好了准备。那口吻,仿佛这里的太阳出得都要比别处要早。那时住通州,清晨在地铁里穿梭,根本来不及注意太阳,准点把自己填入摩天高楼的工位。去律所告别离开时,还是那位领导说:“去看看世界,也挺好。祝你前程似锦,苏菲。”她在律所的花名叫苏菲。如此看来,在国贸看“世界”,似是看了个寂寞。
她开始跨城搬家,寄东西。打包收拾行李时,悬挂在衣橱的红裙好似折叠的幽灵,与之纠缠,恍惚像是上辈子发生过的事情。想拍下照片,一道同其他闲置物品一样挂上闲鱼售卖掉,犹豫之后,终是放弃。想来,她还从没正式穿上过它,走到浮华世界里去。如果还有一个像张阿姨一样的人在做召唤,她不知是否会再次迎上去。平心而论,她该去再见见张阿姨,只为这一份奢侈的馈赠,她也希望她健康活下去。如果无缘再见,红裙便是嫁衣。她拆出来,比在身上,旋转跳跃,闭眼,想象一场盛大的舞会上,她大胆又放肆地起舞,堕入非凡人生的幻梦。睁开眼,满眼红尘,那里有她结实的未知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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