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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老牌火锅开在悠乐城的负一层，所在位置，像主楼延伸出来的一只巨大脚掌。Yolo，此时此刻就伏于这脚掌的下面。

刚才她先进店里转了一圈，门口的店员一眼就认出了她。店员说店长还在忙，请她稍等一会儿。店里冷气足，她回到门外，在长椅上坐下，开始调整昨晚赶出来的文案。

右手边是地下车库的入口甬道，那里不断有阴风吹来。她把小香风的下摆向里收了收，裹紧后，又弯下身，让胸部尽可能地贴着膝盖。刚才该跟店员要杯温开水的，她想。火锅店背面那间商铺接着地面，原来是家星巴克，以往来悠乐城第一件事，就是先进星巴克点一杯榛果拿铁。现在，那儿换了一家以服务著称的网红连锁火锅店。

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来电，她接上后，那边自称是一家叫城市人物志的自媒体，打电话来，是想约她一个采访。她知道这个账号的分量，于是想都没想，就先应承下来。她问时间，那边说明天下午。她啊了一声，又问那边，后天可以吗？那边解释说，因为原本定好的采访对象临时有事，导致这一期拍摄比较赶，如果您这边不方便，我们必须速速敲定其他人选。她想了想说，那就明天下午。挂断电话，她叹了口气。她原本打算明天休息的。没办法，做自媒体这一行，假期就是很弹性。

她原本还打算今天休息呢，不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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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她不想接这家火锅店的单子，例假来了，今天是第一天。每次例假来，她都要丢上半条命，个中滋味，无须赘述，更何况今天要去的，是一家以特辣锅为重的火锅店。

可她还是接了。为什么？这就要从她的那套独栋合院说起。

还在一家新媒体公司上班的时候，她就住进“住合院”的这个野心里了。这野心里有虚荣的成分，但更多是为图个身心自在。那时她经常加班到半夜，期间冲一杯咖啡，上个卫生间，难免制造一些噪音，纵使她小心翼翼，也避免不了楼下上来砸她的门。如果有套独栋合院，她想，半夜不光能放开手脚加班，甚至还能放些音乐。休息日，她还能在院子里坐下来吹吹风，养养花，再经管一条小狗。人自在，狗也自在。这是高层所不能比拟的。她还跟地产行业的客户打听过行情：小地方的合院，不贵，一套两百多万，一个中产家庭咬咬牙，也不是不能上。她月薪几千，多少次梦里跃跃欲试，醒来后，又敬而远之。

她有探店的爱好，主要是探餐厅，吃完，拍照，写点吃后感，然后发在朋友圈里。久了，朋友圈成了同事的美食地图。那时公司有转型MCN的意思，一个同事便半开玩笑，你干吗不让公司把你培养成探店博主呢？白天她没把这话当回事儿，晚上躺床上一琢磨，对啊，那词怎么说来着，输出型爱好，只发个朋友圈，算个怎么回事；再一回忆，除了有两次参加朋友圈集赞活动，店里给她加了一杯可乐和一杯酸梅汁外，这爱好没有给她带来过任何收益。这几年，在运营岗位上练就了一身的本领，怎么会一直甘心拿“低保”和可怜的提成呢？牛马当惯了，忘记自己是个食肉动物了。同事这一问，倒让她起了心，动了念，热血值回到刚毕业，执行力回到刚工作，她大手一挥，离职了。领导说，你啊，一颗良心大大地坏了，她说，一个独立自主的人类样板正式雄起了。

她决定一个人干，获客、洽谈、脚本、出镜、拍摄、剪辑，还有投流，一手包揽。

起初，她从一些小餐馆那里赚一点零碎钱，半年过去，账号流量大涨，开始接上品牌餐饮的单子了。这些品牌结单要开发票，于是她注册了公司，对外宣称工作室。工作室，听着小有规模，但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在运转。期间有本地MCN要签她，她都一一婉拒了。一方面，本地正规的MCN不多，一签约，处处是陷阱。另一方面，要有了公司，就有了KPI。这可不行，她不愿背负这三个字母前行。如此一来，辛苦是真辛苦。但自在，也是真自在。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停止，都是她说了算。何况新事业的进程远超她的想象，尤其在收入增长方面，顺利到她一点儿也没意识到自己有多顺利——去年她便已经手握百万有余。也就是说，曾经她那颗困在高层里的野心，要在她的眼前，化为现实了。

先前的客户给她推了一套急于转手的顶账房，她跟原房主软磨硬泡，抹去了一笔不小的零头。这样一来，还剩两百万，她贷了一半，轻轻松松便拿下了。至于剩下的存款，她计划用来装修，只是没承想仅简单的室内装修便用去大半。至于庭院要想弄得像模像样，就得找专业的设计公司。她一咨询，单庭院这一项设计和施工的费用，便攀至室内装修的两倍还不止。无奈之下，她这个别墅区新贵，只好给装修公司多付一笔，将庭院的地面刷了水泥。这水泥地，可走可跑，可坐可立，可炊可宴，可育盆栽，可养猫狗，可看蓝天，可赏明月，可没有尊贵逼人的造景，甚至连块草皮都没有。总之，与开发商交付给她的外立面、影壁和门头极不相称。要是有外人来，推门一看，这不就一座农村自建大院嘛！放在这片别墅区，实在突兀，实在不太像话。可搬进这栋合院的那天，她的心里只有庆幸。她庆幸自己在不靠父母不靠男人更不靠邪门歪道的前提下，圆满地住进了早些年的野心里。这庆幸让她重拾自在，她劝慰自己：草皮会有的，尊贵逼人的造景也会有的。

好景不长——今年也是邪了门了，服务过的客户倒闭了一小半，剩下一大半，一问，就是今年要缩减推广开支。她自己呢，账号流量持续走低，接单不再稳定，收入一下子锐减，月供成了个大问题。她睡不着的时候就想，这月供要是放在巅峰时期……唉，巅峰气象一去不复返，如今单单这月供，就贵得她面对所有询价的客户都诚惶诚恐，贵得她即便真真切切地住在别墅区里，也禁不住患得患失。

今天这家火锅店，是她拒绝过的客户。

一周前，店长定了拍摄时间，她掐算时日，自己到店拍摄那天，正好来例假。例假一向都很准时，这是她那份儿例假的唯一优点。她去沟通，店长不允，也不知道调个排期有什么难的，但人家就是不允。她没法拒绝。不过店长说，要是这次推广效果好，不仅可以把她加入常态推广的合作备忘录里，还可以分她一些抵扣券去卖。如此一来，她更没法拒绝。钱跟自在一样，一顿不吃都饿得发慌。这新贵身份还没适应呢，忽然一跃而下，成了在别墅区讨饭的乞丐了。她用这句自嘲来自洽。自在的诀窍就在于，勇于自嘲，敢于自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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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Yolo吗？

Yolo循声回头，一位四十来岁，盘着头、穿着职业装的女人背着手，站在她的面前。她还没来得及调整体态，女人又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这时，她确认眼前的女人，就是这家火锅店的店长，近距离一看，这女人浑身还透着一股董明珠那样，让人不得不坦白从宽的气场。所以她只好如实坦白。毕竟例假这事儿，一个女人是骗不了另一个女人的。

那亲，今天还能拍摄吗？女店长关切地皱了皱眉。

Yolo赶忙说，没问题的。

那行，亲，进里边说吧。

Yolo跟在女店长后面，转了几个弯，在最里边的一个空桌坐下。之后，女店长招手叫来服务员小王，要了杯水，还特意嘱咐要温的。

谢谢。Yolo说，并松了一口大气。

女店长说话时，总带着极具亲和力的笑意，完全不像微信上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只有女人这样柔软的生物才能彼此共情。这么一想，Yolo倒有点受宠若惊，还有点意外的惊喜。

来的路上，她便想好了今天如何假吃的对策：第一种，点鸳鸯锅底，一边吃清汤锅一边讲辣锅如何美味，总之，能将观众代入享用火锅的情境当中即可；第二种，先吃一口辣锅，然后立马吐出来，后期将吐出之前的画面定格，再将人抠出来，背景加个闪电特效，最后接上自己说“好吃到爆炸”的夸张表情。方才女店长这一通下来，让她觉得：如果找个好的时机，跟这位女店长好好协商，说不定就能执行第一种对策，一口辣也不需要沾。接下来，务必好好表现。想到这里，她放松下来，不再努着一股劲，装作没有月事发生。

亲。女店长说，我说说我们店的情况吧，你要认真听，昨天我跟那个“打孔饼干”交流，说了半天她也没听懂，愁死我了。见Yolo点头后，女店长又说，今年开年后，我们店连续几个月生意出现了明显的下滑……

是因为上面那家店吧？Yolo冒险抢断女店长的发言。

对，他们店那种模式，确实对我们这种老牌火锅有很大的影响。女店长说着，小王端着杯子过来放下。女店长将水杯推到Yolo手边后，又说，我先不说，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以免你的思维受限。

听女店长这么说，Yolo喝了口温水，润了润口腔。

那家店我去过，嗯——是别的分店。Yolo说，有一说一，服务确实不错，但味道一般，比起咱们店可以说差远了。所以，我认为咱们本次推广的核心就是味道。毕竟咱们的味道，正宗，地道，属于火锅界的名门正派，是火锅老炮的地界儿。

哎呀，亲，你说的真好，尤其火锅老炮这个点。女店长敲了敲桌子，以示认可，接着又问Yolo，对了，亲，中午没吃饭吧？你爱吃什么？我让后厨给你做。

我挺爱吃火锅的，Yolo说。这句话是恭维，也是真话。但今天身体……她正要趁机跟女店长协商下，小王却突然走了过来。小王说，店长，后厨刘师傅找您。这一下，把她的意图都给打断了。果然，女店长叮嘱小王协助她的拍摄后，便起身去了后厨。

Yolo只好说，好的，您忙。

女店长离开后，Yolo问站在一边的小王，今天的锅底定了吗？

小王在刚才店长的位置坐下，边玩手机边说，定了呀，所有博主都一样，超级无敌变态死辣死辣锅。也就是特辣锅啦，我们店的特色，刚才这名儿我自个儿瞎起的，嘿嘿。

Yolo欠身悄悄问，能不能换成鸳鸯锅啊？

小王说，啊，怎么了？姐姐为什么要换呀？

Yolo指着自己的小腹说，例假。

小王放下手机，脸上闪过一丝共鸣，随即拿起手机，朝大堂里瞅了一眼后才说，啊，那怎么办呀，师傅们应该已经在做了。

Yolo强忍着小王带着刻意的稚气，且一点儿也不可爱的语气说，大家都是女孩，你帮我去给后厨的师傅说一声呗，通融通融嘛。

小王说，可是姐姐，我赚的又不是这份儿钱。

她这是几个意思！她是要贿赂吗！一股火烧上来，烧得Yolo想起身离开。但她不能离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质问小王。

姐姐，小王说，我意思我只是个服务员，这事儿我做不了主呀，你得去跟我们店长商量。

Yolo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得，这他妈还不如要贿赂呢！她礼貌地说了句谢谢后，再没搭理小王。小王也没再搭理她，低头继续玩手机，时不时地还瞧上后厨一眼。Yolo继而转头看向后厨的女店长。此时，女店长正背着手，跟后厨刘师傅谈着什么事情，表情十分严肃。不知怎的，现在女店长让她又复生一些畏惧。但她还是起身去了后厨，她计划先按第一种对策协商，如果不行，再按第二种。总不能顶着例假吃辣吧。可女店长说，亲，这次推广非常重要，麻烦你用心拍啊，不要跟其他网红一样瞎糊弄。说话时，女店长依旧极具亲和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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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没有爆痘，有些泛红，待会打点儿粉底，遮一遮就好；昨天下午一回来就吃了蒙脱石散，还擅自吃了一包益生菌，肠道终于不闹腾了；吃了胃药，胃疼也减轻了；小腹那里疼痛没有加重，这算得上一个奇迹。但昨晚睡觉蹬被子，有点感冒，这也不要紧，吃点感冒药就好……确认身体没有大问题后，Yolo满意地离开卫生间，去厨房烧了壶热水。再把药箱拿到餐台上，把今天要吃的药取出来备好。顺手还扔掉了一板过期的优思明。几年前她听说吃这个药可以缓解痛经，算是个偏方吧，但吃了几年，她没感觉到有什么作用。

吃完药，她合上药箱，放回储物柜的格子里，她像看着一个婴儿看着药箱，然后才关上柜门。这一年来，这个药箱，和已经引不起味觉兴趣的菜，以及不稳定但有就很好的收入，一起支撑着她继续还贷，继续独自美丽。昨天她并不美丽，甚至可以说是面目狰狞。但好在这个月的噩梦，算是熬过去，醒过来了。现在简直如重生一般。

剪好的视频昨晚就发过去了，她看了眼微信，店长没有回复。倒是城市人物志的助理小姑娘发来了具体的时间和地址，她回复收到后，终于有了饥饿感。她打算给自己做顿午餐。要求：吃起来须清淡，做起来不麻烦。老样子，土豆泥生菜鸡蛋沙拉，这是她的经期必备。

她从冰箱里取出一颗土豆——这土豆可真冰啊。这冰感传导至她的全身，让她很不舒服。于是，她将土豆放在餐台上晾了会儿，才削皮切块，放进蒸锅里。土豆要蒸够半小时，还剩十分钟时，她取了两颗鸡蛋放进蒸锅里。而后，她将洗干净的生菜撕成碎片，平平地铺在盆底。接着，她开始调汁：两勺生抽、一勺陈醋、半勺香油、适量的黑胡椒和白芝麻，加以搅拌。此时，鸡蛋和土豆正好可以出锅。她取出鸡蛋，剥皮后和土豆一起扔进盆里，压成泥，再淋上汁子，最后搅拌均匀。她吃了一勺，没尝出什么味道，她的舌头是木的。吃呗，总得找点东西垫一垫。沙拉吃到一半，她感到有点累。她熟悉这种感觉，不是“饭困”，是结结实实的抗拒。还在上班时，她便常有这种感觉。这几年每次探完店，也会有这种感觉。

太阳升至当空。她把躺椅搬到庭院里，一觉睡到闹钟响起。小腹的痛感再次减轻，这又是一个好消息。她小小地开心了一下，多少有点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意思。

她化好妆，换上一身干练大气的职场穿搭，便出了房门。

她在院子里，停步抬头去看夏日傍晚的晴空，蓝色的边缘晕染着一股极具生命力的橙色，橙色的边缘又晕染着一圈极具韵味的淡紫色。真好啊。她想再找一个更准确的词语，来总结现在的感受。她首先想到的是“划算”，而不是“幸福”。

临出门，她又决定发个朋友圈。于是坐回躺椅自拍了一张，避开庭院地面，对着晴空拍了一张。起身出院后，她合上大门，又对着近乎巍峨的中式大门拍了一张。

坐上滴滴后，她才想好文案：FIGHTING，字母全部大写，以示气场和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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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在一座美术馆里，美术馆在山下。Yolo刚下车，就闻到风里带着一阵阵植物的清香，向远处看，连绵的山脉，在夕阳下黑成一道高低起伏的城墙。南边的美术馆——据说是粗野派风格，在山下这片青石地里，有一种既突兀又和谐的美感。

刚到美术馆跟前，助理小姑娘迎了上来。小姑娘介绍自己后，问她，Yolo老师，您怎么称呼。她知道小姑娘问的是原名，便开玩笑地说，叫我艺名就好，我们这一行没有自己的名字。小姑娘微笑着说，那行，Yolo老师，咱们去南边。她说，好。

您采访准备得怎么样啦？小姑娘问。

她说，提纲我扫了几眼，没什么问题。

小姑娘说，对，忘了您工作要面对镜头。以前有些采访对象没这方面的经验，我们一开机，紧张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她淡淡地说，我不会。

接下来一小段路，小姑娘一口一个您，一口一个老师，还模仿起Yolo说开场白时的样子，逗得Yolo心里美滋滋的。Yolo想起昨天在火锅店门口，两句喊了六年的开场白，她喊得比第一次还要吃力，尴尬。不知道那期视频要是发出来，小姑娘会怎么看。

到了美术馆南边的长廊，Yolo看见有十来个人在远处摆弄设备，便将小姑娘拉到一边。

视频发布后，能加个“共创”吗？Yolo问。

我们每次采访，如果采访对象有平台账号，我们都会加“共创”。

那就好。Yolo心满意足地说。

小姑娘带着Yolo先跟编导打了声招呼，随即，趁着光线不错，拍了一些B-Roll镜头。Yolo不知道什么是B-Roll，也没好意思问小姑娘，只是听从摄影师的安排，从A点走到B点，回头看，继续走，看镜头，保持微笑，看别处，保持严肃……拍完B-Roll，她在美术馆里跟今天的主持人见了面。主持人是个比她大几岁的姐姐，和周韵一样的脸型，戴个细框眼镜，淡妆，着装朴素休闲，显得大大方方。Yolo先套起近乎，说，我上学的时候好像在新闻里看到过您，哦，我想起来了，您来过我们学校。之后，Yolo又问起主持人为什么辞职。主持人说，没意思，就辞了。她立马接话，我也一样。见主持人没给回应，Yolo又问小姑娘采访还有多久开始。小姑娘看下手机，对她说，马上开始。

手机交给小姑娘后，采访就开始了。

主持人的问题大多都是提纲上的，偶尔会有根据Yolo的回答延伸出来的小问题，但Yolo每个回答几乎都是脱口而出。逮到机会，Yolo还讲了讲自己的奋斗史，越讲越起劲，要不是主持人拉回来，恐怕能讲到明天天亮。很快提纲上的问题便问完了，这时，编导在暗处说，上半场结束。

上半场？难道还有下半场？担心显得外行，Yolo便没有问。采访团队的人开始向美术馆里搬机器，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小姑娘走过来将手机递给她，说，Yolo老师，您玩会儿手机，休息一下。她说了声谢谢，走到长廊尽头后，她点亮手机的屏幕——十分钟前，店长发来一条微信：片子不行，一点精气神儿都没有，还有，你那表情一点儿都不享受。

她回：你知道我是什么情况。

很快，店长就回复了：是什么情况也不能影响片子的质量。

她回：大前天我还问你能不能推迟到明天，你说不可以。

店长回：我是甲方还是你是甲方？拎不清？

她来了脾气，回：都是女人，就不能有商有量？

店长回了消息，是语音，她切换到听筒播放后，转过身看了下周围，才把手机搭在耳边：我是女人不假，可我也是这家店的店长，更是你的客户呀！你看，要么你明天蹭“嘎嘣脆”的时间重拍，要么停止合作。你自己看着办。

店长这话，Yolo挑不出什么毛病，她也立马意识到自己这脾气发得没一点道理。可是，她还是不禁长呼了一口气，似乎有什么委屈只能隐忍不能宣泄，有什么把柄被这世界上的所有人抓住了，而她自己，只能听命于人，遵从要挟，只能不甘愿地把每一个机会都当成救命稻草，紧紧地抓住，不能放手。

好的，我明天去店里重拍。

回复完，Yolo在聊天界面停留了一会，见店长迟迟没有回复后，她把手机放进兜里。她回头扫了一眼采访团队的人，没人留意她，便放心地留在原地。头顶有一盏装饰灯，光下盘旋着几只蛾子。她又看向夜空，月明星密，她忽然想起来自己执着于合院，还有一个原因：她想住在一个夜晚抬头就能看见一整片星星的地方。院子就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就是星星的故乡。她有点伤感，搬进院子后，自己还从未在晚上坐在院子里看过星星。

你在这啊。主持人走过来。

Yolo惊了一下，随即立马恢复到工作状态。

怎么了？

有点事需要跟你沟通一下。

您说。

下半场我会问一些比较私人的问题，相比刚才，会更走心，更有深度一点，需要你和我临场发挥，你这边没问题吧。

主持人话说得庄重，让Yolo心里直发慌，但嘴上还是故作镇定地说，没问题。

这时，美术馆里传来声音，说机器调试好了。Yolo将手机上交到小姑娘手里后，采访又开始了。

作为资深的美食探店博主，您最爱吃什么？主持人问。

听到这个问题，Yolo心里暗暗嗤笑，这算什么深度问题，把我还给搞紧张了，不就是报菜名嘛，有什么难的，哼，我简直能给你们来个贯口。接着，她便卖弄似的报起了菜名：我爱吃的有很多啊，比如育安巷的好赞椒麻鸡，长城路的鹏轩涮羊肉，新华街的梅山川菜，永丰巷的光头大盘鸡，还有悠乐城的火锅，哦，我说的是那家网红连锁……主持人打断她，重复了一遍问题。

这哪是报菜名，这是打广告呢。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后，Yolo又说，最喜欢的还是椒麻鸡，涮羊肉也不错，不过必须是咱本地的羊肉。如果只挑选一道，那就椒麻鸡吧，爽口。

主持人又重复了一遍问题，没有作过多解释，只是她这一次，将重音放在了“最爱”两个字上。

这就让Yolo有点摸不着后脑勺了，不是说了最喜欢椒麻鸡，她怎么还问。可她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具有深度的？这疑惑很快让她烦躁起来。她看了看主持人，又看了看远处的助理小姑娘，猛然意识到自己必须说出一个精彩的答案，让主持人和小姑娘满意的同时，也能让这期采访里的她，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

可怎么才算深度的回答呢？

专业性？随便挑一道菜，配上自己早就腻味的文案搪塞过去？这太敷衍了；故事性？小时候回老家，在集市上一口气吃了八碗豆腐脑。不行，一个女孩，吃八碗，盛豆腐脑的碗倒是不大，但这数字太吓人了；煽情的？说最爱吃妈妈的菜？这是央视的路数，主持人肯定不喜欢；幽默的？比如，她可以自黑，说自己是个小财迷，最爱吃广告，但这幽默的水平着实低级了些；要不干脆玩个文字游戏，最爱吃的就是“什么菜”，有来者不拒，不挑食的意思……揣测到这里，她重新审了一遍题，突然，Yolo反应过来主持人要问什么：是发自内心的热爱，并且，她必须真诚作答。可她看了眼主持人，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吃饭变成工作以后，她确实没什么特别爱吃的菜了。如果一定要真诚作答，那她此时此刻，只能真诚地以沉默作答了。

于是，她低下头，门牙咬着下唇，仿佛在面对一道很难吃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