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记是什么时候开始讨厌过节的。

月亮出来了

作者/夏瀑

 

可月亮就是月亮,它一直在那里,不曾为任何人事改变。


1

我记得有一年中秋节,父亲说,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他不知道我已定居北京,还跑去上海找我。早上8点25分我在电梯里紧张地数秒针时,收到父亲的短信。电梯间被保洁阿姨擦得锃亮,混合着咖啡味和香水味,虽然是放假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大家依然是一副紧绷面孔。

工作群里不断涌来新消息,老板井然有序地布置假期后的工作安排。这让父亲的短信显得十分笨拙,像从某个旧时代发过来的——他缠着我问来问去,根本不明白我开会就要迟到了。我匆匆窜出电梯,打卡,把早饭放在办公桌上,潜进会议室最后一排坐下,然后把新地址发了过去。

2020年,那年的中秋和国庆节在同一天,令人印象深刻。最后一个上班日非常忙碌,一整天都在开会。那时我到新公司才一个多月,业务还不熟练,所以全程精神紧张在自己将要汇报的材料上面,就把父亲要来的这件事抛之脑后了。直到下午两点多吃饭时才想起来,父亲此刻大概正在北京某个车站的出站口茫然无措。于是我又把家门锁的密码发过去,要他自己进屋等我下班。等了很久,才收到父亲回复,他说“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晚上快下班时,同事们开始讨论假期要去哪里玩。我原本也有自己的计划,搬来北京,就是要开始新生活,所以我盼着这次放假,能够自在地蜗居在自己的空间,继续打扫和布置新租的房子,以一个人的安静方式度过中秋。可是下班后,不像其他同事那样快乐地开启假期,我并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走在去地铁站的路上,忽然发现天气已经这么凉了,我没进地铁,拐进一条枯叶铺了满地的小路,打算乘着秋凉慢慢走回家。

那是我第一次在北京的秋夜里游荡,人说秋是北京最好的时节。移居到北京,是因为我无法在一个地方久居,总是带着跟昨天一刀两断的心情在生活。每当我快要建立好一段新的友谊或亲密关系,就很快又想逃去另一个新世界,更新自我的某一部分。渐渐地,习惯了不需要任何羁绊的生活,唯独害怕节日,尤其是每到涉及“团圆”、“家庭”字眼的节日,我就觉得自己又被一张网给擒住了。因此,父亲的短信使我再次被什么东西黏住,我意识到好像根本无法彻底更新自己。

夜色中,这座北方城市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在这里,大家跟说好了似的,遵守着一套隐形规则,颇有分寸地相处,彼此互不打扰,低头处理好自己的心事和杂务,剩下时间宁愿躲在这城市的某个角落,一个人安静地休息。我似乎知道父亲是为了什么来找我,于是我再鼓励自己一把,你必须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不论谁都不能将它打乱。

 

2

走进小区里时,飘来一阵花香,也许是这一年的最后一波吧,气味比整个夏天都更浓郁。我循着花香找到一簇紫色花丛,拿出手机识别,叫做紫茉莉。如此美好的夜晚。我站在楼下,看向三楼窗口,没有开灯。我想象父亲坐在黑暗中,也在绞尽脑汁怎么与我相处。

楼道的感应灯倏地亮了,门口放了一个白色泡沫箱。看得出来它陪着父亲走了很远的路,透明胶带缠得很厚,成了一道拎手,泡沫箱已经被胶带勒出深深的痕迹。我开门进屋,关上门,把这远道而来的家乡特产关在了外面。屋子里没有任何变化,空气里也没有被改变的味道,看来父亲没有进过屋子,东西放在门口就走了。

晚上,电视机里的娱乐节目一直在吵闹,大笑。泡沫箱子还在门口,我猜那里面是家乡的牛肉,我从小吃到大的。上学时,每年春节和中秋节,父亲会亲自去锡林郭勒买新鲜的牛羊肉,冻在冰箱里,足够半年的量,留下一些牛腱子,母亲用来做酱牛肉。

自从上班后,我吃的都是外卖、或者超市冰柜里不知是真是假的冻肉,怎么煮味道都不对。即便这样,父亲亲自送来的这箱所谓家乡特产,仍是我最想远离的事物之一。我宁愿空气里只有出租屋的陌生味道。可是当我窝坐在沙发里,还是感受到落寞。我感受到这座城市里所有人家都在放松地度过最后一个工作日的夜晚,为即将到来的长假准备了精彩的远行计划、或者好吃的食物,而使我与这个中秋节产生关系的,只有门口那箱牛肉。它让我看到了自己在节日里的落寞倒影。

我忘记是什么时候开始讨厌过节的。可能是在小学四五年级、或者刚上初中那年,千禧年刚过不久,父亲股票赚钱之后对于家庭的冷漠转变,在我心里留下不小的影响。每到节日,父亲总是外出,直到深更半夜醉醺醺地回家。从那之后,我就开始恐惧节日的到来。节日,变成了我不被爱着、不被重视的最有力证明。

想到这,我跑到餐桌上打开电脑算账,最后得出结论:我不认为自己有富余的力量可以帮助父亲。

合上电脑,连续加班一周的疲惫和困倦袭来,却睡不着。泡一杯热茶,觉得被世界抛弃的感觉或许也挺好。已经凌晨,楼下的烧烤店的客人渐渐散尽,留下醉酒者时不时的几声浅骂。手机安宁,没有任何动静。关灯准备入睡时,我的眼皮里却浮现父亲的样子:大大的发光的额头,小得看不清瞳的眼睛,走起步来晃晃当当的影,转过头是骄傲睥睨的架势,微笑开去却一脸憨相。这是我一年前见到他的模样,不知近期是否又添白发、或依旧执着于急切地将白发染黑、后背是否因为钱的事情更驼了些?

睡不着。又扭开台灯,在纸上无聊地划拉起来,算算还能再见他几次面,说几句话。陷入这些关于他的事,更觉得天气已经很凉了。

秋到深处,夜的街很静。住在三楼的关系,我的卧室离小区的保安亭很近。平静之中忽然保安大声厉喝,吓了我一跳,原来他正对着一个六十岁上下,拉着行李箱的男人大喊,应该是说有证件才能进小区。

这小区管理松散,平时大门都开着,人随便进,门禁卡就用绳子拴在感应器旁边。保安常常歪着头在保安亭里打瞌睡,有时也把手机靠在玻璃窗上,对着它哈哈大笑。在这个宁静夜半,他却认真负责起来。男人拖着行李箱走掉后,保安走出玻璃亭,身体笔直地站在小区门口,哼起歌来。

这一夜我睡得断断续续,不知道什么时候手机屏幕会忽然亮起。在睡着了的几个片段里,我梦见自己冷漠地拒绝了父亲的借钱请求,黎明醒来后,我的意识虽然已从梦里出来,但身体还在延续着梦境里的情绪,眼泪像水柱一样留下来。

我梦见父亲被我拒绝后,站在保安亭门口不肯走,一直询问没有门禁卡的话怎么样才能进来。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时刻调整佝偻下去的后背,鬓角大片的白发顺着太阳穴向四周攀爬。

直到天亮了,我一直没收到父亲再发来的信息,也不知道他人在哪里。

 

3

虽然整夜都没睡好,但我还是早早起床。我计划好在中秋节这一天大扫除,让自己忙碌起来。又是一次换季,听说北京的春季和秋季都很短暂,过了中秋,接下来要迎接的是漫长的冬季。我把衣柜里的所有衣服拿出来,分类,夏天的衣物塞进床底,冬季的毛衣和外套叠好,码放在衣柜里。

其实,自从搬进这个房子,我就一直心情不错。朝南的房间大都很贵,朝北的便宜些但终日不见阳光,这种朝西的性价比最高,而且我很喜欢西晒时夕阳洒满房间的时刻。尤其我搬进来的时候正值夏末秋初,北京天气凉爽,适逢西晒从困扰变成一种舒服享受的时期。

一顿忙活,房间大部分都收拾整洁了,这让我身心舒畅。打开门,穿堂风从楼道的窗户吹进来,门口的泡沫箱子下面已经渗出血水。我蹲在门口,用剪刀戳开箱子,白色泡沫飞了一地。的确是两团牛肉,四周包围着许多已经融化成水的冰袋。

扔掉很多过期食物,冰箱变得空荡荡的。我把这两团牛肉冲洗干净,擦干,仍旧冻得结结实实的部分放在冷冻室里,化掉的部分就放进锅里焯水,煮沸,加入酱油、葱,姜,大料,花椒,八角,干辣椒等等,像上学时母亲一步一步做得那样。不一会儿,窗户上面就起了濛濛薄雾。忽然觉得,这锅牛肉是我在这个中秋节收到的唯一礼物,是父亲给的,也是我给自己的。我擦擦窗上的水汽,看见楼下的保安亭门口外面,穿着一身蓝深色制服的保安正在跟快递员唠嗑——也许父亲也曾经这样跟他攀谈过。

然后是那个下午,秋日阳光从西边窗户照射进来,我发现了父亲曾经坐在窗台上的痕迹。在我摘下窗帘想要清洗时,发现上面被烧了一个小洞,留下一圈浅浅的烧痕。就在昨天,父亲很可能坐在西边窗台上,看了一会儿我平时在看的风景——温暖灿烂的暮色斜阳洒满墙壁和地板,却一不小心将手中的烟弄掉了,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和处理自己的错误,于是手忙脚乱地收拾好阳台上的烟灰,藏好窗帘被烧开的洞,然后关上门,匆匆走掉了。

刚到上海工作时,有一次父亲去帮我搬家。那时他已经没什么钱了,而我也只租得起朝北的房间。搬家时,父女之间话题甚少,逼得他问我“你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我赌气说想住一个有太阳能照进来的房子,之后再是各自的沉默。那时父亲已经负债一身,一度连高铁票或飞机票也无法购买,我自然也无家可归,逢年过节都是在各个亲戚家蹭饭吃,蹭节过,后来索性一个人在外地,独自消化节日带来的巨大喧嚣。世事的变化无常让我感到荒诞,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可以信赖。不过,我始终不认为父亲应该承受那样的失败,在这样苍老的年华里,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孤独的老人罢了。我认为我们都值得一份幸福,但是我们之间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享有那种再简单不过的东西,而在二十多年前,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那种东西仿佛每天都唾手可得。

父亲在窗帘上留下烧痕,反而让我释然不少,本来计划要靠悬疑剧集在被窝里度过中秋之夜的我,忽然想出门走走。原以为大家都闭门过节,小区必定孤清得很,可楼下竟然依旧有很多人在遛狗。圆满的月下,一人,一狗,就这样消磨着节日,与每个普通的夜晚没有两样。我想应该有很多人跟我一样,是独自度过中秋的吧。也许的确是这样的,孤独并不可耻。

 

4

现在想想,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仔细盘算一下,这五年间我与父亲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父亲以节日为借口来打探我“长成了什么样子了?”这种事,也渐渐少了。随着老人们相继离世,中秋节不再像以前那样重要,顶多还剩一个春节是相聚的有力理由,我与父亲也只在各自的家庭里度过。也许五年前的那个中秋节,父亲坐在我家的窗台上,亲眼看见了西晒满屋,觉得我已经能把自己照顾好、能够凭自己去实现愿望了,也就再也没有打扰我的理由。

这五年间发生的许多事,使我不再恐惧节日的到来。与之相比,我更想要过好每一个普通日子,仅仅是为了自己,为了抓住急速流逝的人生本身。

就在此刻,又是一年中秋节,凉爽的风拂过吵闹了一整天的城市。今年,我倒是很想好好看看中秋的月亮。我走下楼,依旧是那些挽着胳膊小声密语的人、遛狗的人,有几个是旧面孔,有几个是新人我还没见过。时有儿童打闹嬉戏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让我想起那些童年里重复出现的场景。我看见有个小孩把啃剩下的五仁月饼馅儿偷偷扔进厨房的垃圾桶里,然后跑到院子里,跟表姐表弟坐在小板凳上等待月亮升至到院子的正上空。她轻轻合上垃圾桶的盖子,然后笑嘻嘻地举起食指竖在嘴巴前说,“嘘……”

我明白了,我与父亲有各自的生涯。在我每个人生阶段里,每个我自己——我是说,她们每个人,都有各自要面对的课题。五岁的我等待月亮,十五岁的我漠视月亮,二十五岁的我惧怕月亮。可月亮就是月亮,它一直在那里,不曾为任何人事改变。

抬头看,今年中秋的月亮已经出来了。

月色下,我翻到手机里父亲的聊天框,五年前那条信息的电子字体在秋凉里格外清晰,父亲说:“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无论如何,中秋快乐。

此刻,我在空白框里打下这几个字,想着是否要发送过去。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