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哥,熊哥
作者/张于戈
消耗掉所有的好心肠和好运气后,熊哥自爆在物流站,舍身没有炸毁别的什么,炸出了‘我们’的回忆。
牲口
也是巧了,上周刚在惠州跟腾总聊起熊奇,这周就在定西的一个物流站遇到了本尊。站老远看,人还是那副熊样,再没长个儿,走路总佝偻着背,走什么路都像是在爬山;也没长老,八年没见,那张黑黢黢的老脸,没长出新的特色——唇腭裂手术的遗迹还保留在他的脸上;体力看着也是不减当年,搬运大件儿时,还是那么肯卖力。
当年有门工程制图课,每次上课,我们都要把一块半身高的木质画板搬去教室。画板有两三指那么厚,重是一方面,主要是不好拿。在去上第一节课的路上,我们骂了几句学校,熊奇便在前面不远处喊,就见不得你们这婆婆妈妈的劲儿。随后,他折回来,弓着腰,让我们把画板放到他的背上。拢共放了四块画板——要是他手指再长一些,六块全让他背,那也是轻轻松松。至于我们五个人,两两一组抬一块板,剩下一人,拿所有人的制图工具包。相比之下,我们显得跟废物似的。
男生玩起来,少不了身体对抗,但没人愿意跟熊奇进行一对一的对抗。毕竟连我们寝室里的篮球校队健将张总,和跆拳道黑带闫总都不是熊奇的对手。军训结束后,我们跟同班女生在操场上有过一个临时聚会,班长组织的,算是一场破冰联谊。睡我上铺的令总,不知天高地厚,企图通过挑战熊奇在全班女生面前一展雄风。结果当然是输了——他被熊奇按在假草坪上,当着所有女生的面,实施了“千年杀”。插一句,当时那堆女生中间,就有后来成为令总“那位”的程雪,而令总对程雪起心动念,就在这个“当时”。令总选择战术性告饶后,没多久,又召集了张总和闫总。三人合力制服熊奇后,令总才算是勉强找回了一点场子。熊奇也不是能轻易算了的人,告饶后,他起身又追赶起三人。我和腾总掺在女生堆里看戏,见熊奇跑姿生猛而丑陋,便称颂他是一头正值青壮年的牲口。
熊奇这个牲口干得多,吃得也多。
有次傍晚,我们俩一起去体育馆打乒乓球。熊奇的球技略逊我一筹,打球蛮力有余而技巧欠佳。我呢,又酷爱杀球,杀得熊奇满地捡球。熊奇被我杀急眼了,便要尝试杀回来。而我,哼,只需稍稍卸力,便可绵柔地回赠他一个下旋短球。他个子小,这种短球吃不消,两个小时下来,他一身的臭汗,可谓狼狈不堪。对此,我不能不沾沾自喜——终于有一项体力活,我占了熊奇的上风。
晚上,我们照常去了小吃街上的川味轩——我照常点了份孜然滑鸡片盖饭,熊奇照常点了份酸菜粉条炒肉盖饭。我们一整个寝室,都是川味轩的常客。
熊奇的米饭加到第三碗,我和川味轩的老板娘都不以为然。加到第六碗,我和老板娘稍有惊讶,但仍然不足为奇。倒是熊奇自个儿不好意思起来,他为自己开解——没人问他,他给自个儿加了一段旁白:这菜酸溜溜的太下饭了,我怎么越吃越饿呀。说完,他又抬头看着老板娘说,不好意思啊,让你们亏本了。老板娘笑着说,小熊,你尽管吃,米饭还有呢。
熊奇吃完第七碗,要加第八碗时,我和老板娘才正式开始吃惊。
我劝他,牲口都不带你这么吃的,晚上咋消化啊你。老板娘盛完米饭也劝起来,甚至还从后厨把电饭锅的内胆拿来亮给我们看。角落有对刚进店的情侣,还不明所以,于是我把桌上的七个碗都垒起来,算是此情此景的某种旁白。明白发生什么后,那对情侣也看过来,跟着从后厨跑出来的老板学徒一起观赏熊奇吃饭。像在看一场动物表演。熊奇呢,也给大家伙面子,端起碗,用两根筷子吧嗒吧嗒使劲往嘴里刨。吃完,盘里还剩几根粉条,要不是米饭没了,我估摸熊奇这牲口,还能就着这几根粉条和残留的菜汁再吃上一碗。
盖饭出锅就有一盘米饭,大概是两碗的量,也就是说,熊奇就着这盘酸菜粉条炒肉,整整吃了十碗米饭。整整十碗啊!我的老天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牲口吃饭的样子。
对账
熊奇长我们两岁,我们都尊称他一声熊哥。起初熊奇还挺满足,可军训到了后半程——都混熟了,他却要当我们的爹。直到我们一拥而上,掰开他的双腿,当着许多“迷彩服”的面,在银杏树上磨了若干次裆后,他才算是服了软。
我们当中,只有腾总不叫他熊哥。
腾总叫他:狗熊,憨熊,或者“奸熊”——熊哥爱耍点鬼机灵。但按平时表现来论,憨厚又更多一些。对于长我们两岁这事儿,一开始我们揣测熊哥因为智力不够,多上了两年高三。但出于关爱,我们谁也没有细问过这个事儿。还是大三他请全班喝酒,有个女同学问起,他才说是小时候做唇腭裂手术,导致晚上了两年学。自此,熊哥的智力才得以平反,腾总也不再叫他憨熊了。
但不管腾总叫熊哥什么,熊哥都不会生气。不仅不会生气,还爱黏着腾总。一直黏着:上课,下课,连我们到校外聚餐,他都要跟腾总坐在一起。怎么说呢:可以说一物降一物,也可以说他们的关系好,好到我只能被迫认为,有一种类似爱情的东西,一直飘荡在他们之间。
饭吃到一半,我问腾总,你还记得熊哥唱《十送红军》么?
腾总咬牙切齿地抿掉一盅茅台,又用中指顶了顶他那款林德伯格9704才说,是入学那次聚餐吧。
对。我说,那时大家都还有点拘谨。熊哥唱《十送红军》,夹着嗓子唱,唱得妖里妖气,好好的一个革命红歌,他给唱成了艳歌。
腾总说,想起来了,听着跟个老鸨似的,最后还是我切掉的,简直侮辱先烈。
我笑起来,说,对,但咱们班女生都还挺喜欢熊哥,我记得有谁送过他一盒面膜,具体谁来着,忘了,想想真浪费。说回来,我记得他唱的时候,有的女生一边捂着耳朵一边笑,有的还给熊哥打拍子。
腾总冷笑一声,叹了口气,说,想我腾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却也不及熊哥十分之一。还是五分之一吧,我腾少也没那么次。
我给我和腾少都倒上酒后,又说,当时刘琪就挺喜欢他,常在我跟前说熊哥跟个小孩子似的。熊哥一见她,就妖里妖气地叫她小琪琪,时间久了,刘琪一见到熊哥,就叫熊哥老奇奇。
腾总说,对对对,诶?你和刘琪分手之后,熊哥还是不是收拾了你一顿?
我说,没错,这二杆子给我好一顿收拾,腰差点给我折断。工程制图课,熊哥给我们背板子那事儿还记得吧?刘琪有次看见了,还偷偷问我,你们寝室是不是霸凌熊哥呢。我说不是,他自愿的。
呵,我们霸凌他?对了,你还记得不?腾总说,熊哥不讲卫生,尤其不爱洗脚,鞋一脱,寝室算上他六个烟鬼同时抽烟,都盖不住那股味道。不洗脚就算了,还不以为然,不以为然就算了,还经常把脚㨃人脸上,这何尝不是一种霸凌呢。
对对对。我笑起来,说,你爱干净,常骂他,但不怎么管用,骂急了才打壶水泡一次脚。对了腾总,你还记得不?刚入学那会,熊哥晚上爱看电子书,第二天一到教室,把脑门搁桌沿上就开始睡觉。有次坐咱俩中间,我往他那边一看,哎呦,那哈喇子不带断的。
腾总说,对,想起来了,我还给他拍照了。腾总生怕忘记似的,一边拿手机在网盘里找那张照片,一边跟我说,熊哥还爱放屁,一放屁,跟火箭上天似的。诶,我又想起一事儿,新生运动会,还记得吧?
我已经有点醉,腾总没说啥事儿,我也只管点头,让他继续说下去。
腾总说,运动会不是没咱俩的事嘛,熊哥参加五千米,最后一圈,我们去操场陪着他跑。那时咱们五个不都玩英雄联盟,他没学会,一直玩他那QQ飞车。我们陪跑的时候,你跟熊哥说,熊哥,放个屁,氮气加速。我就骂你,人都已经快不行了,你还他妈逗他。笑死我了真是。
我笑着问腾总,我还干过这么丧良心的事情呢?
腾总说,你丧良心的事儿干得少了?你还记得嫂子不?就城市学院那个女的,他那青梅竹马,来我们学校,我们不一起吃了顿饭嘛,当时刘琪和程雪也在,我那位也在。对了,好像只有令总跟程雪修成正果了。
我说,对啊,他俩结婚,咱们不还去了。来,你继续说嫂子。
腾总说,到了晚上,熊哥让嫂子一个人打车回了学校。你跟熊哥说,你这么对嫂子,我心疼啊。
我说,我这么体面的人,还说过这么不得体的话?
腾总冷笑一声,说,你还记得熊哥怎么干你的不?
我喝下一盅酒,直晃脑袋。
腾总见我装蒜,便笑着一边看手机一边念叨,这事儿我可记得太清楚了。
找到了!腾总大呼一声,打断了对账似的聊天。
腾总把手机递给我看,照片上熊哥的哈喇子一直从嘴边垂到地面,悬而未断,晶莹剔透。我在熊哥另一边,呲个大牙比着“耶”,看着挺乐呵。
我笑着说,熊哥真是把人活了。
腾总接着往后翻照片,又翻到一张我们大一时,六个人在校园里的合照。合照里,熊哥两手插兜,和腾总站在最中间,他上身穿着一件深红色条纹衬衣,下身搭配一条牛仔裤和一双黑色的板鞋,两只脚前后交错站着,整个身体不自然地向后仰。
我有点感慨。这张合照是去上课的路上拍的,还是腾总找了个路过的女生给我们掌的镜。拍完后,那女生抿嘴一笑,仿佛在说,一大群男人还这么爱拍照。事实上,我们也适合拍照,我们六个人站成一排,简直就是合照圣体——我们的身高有一种对称美:腾总和熊哥一米六八,每次合照他俩站最中间;我和令总一米七三,站他们两边;张总和闫总一米八一的壮大个儿,站最两边,跟俩保镖似的。熊哥离开后,中间便只剩下腾总,倒也还是对称,但要用一条对称线将腾总切成两半。
腾总又找出一张熊哥敷面膜的照片,立在了酒瓶上。
我知道腾总要干什么。在熊哥退学后及失联前,每次聚餐,我们都要找出熊哥的照片,立起来,给他点上一根烟,再往地上洒上五杯酒或者茶水。有时候干脆就给他打个视频,让他现场接受我们的敬意,要是碰上他在吃饭喝酒,他也会回敬给我们相同的仪式。
敬熊哥。腾总酒盅斜到一半又收回来,说,算了,酒挺贵,熊哥不配。
我用两根手指夹起酒盅,对着手机里的那张照片说,那就简单点,来,敬熊哥。
腾总跟着也敬了一杯。敬完才说一句,那就敬这个二百五。接着,他自个儿又喝了一盅。喝完,他面目狰狞,发出一串痰音后,又说,妈的,还真有点想他。
离场
腾总海南人,一点儿辣都不能沾。
大一那会儿,我们一起去吃牛肉面,我跟还是腾少的腾总说,牛肉面里的辣椒油不能叫辣,得叫“窜”。腾少问什么叫“窜”,我说,我们那儿的方言,具体我说不上来,大概就是闻起来带点焦香,气味直往鼻子里窜的那种感觉。腾少信任我,便尝了一小口,结果辣得他“我操”连连。我调侃他,说,腾少,你这辈子就这样了。腾少问什么样。我说,吃不上好的。
这次见面,腾总选了家川菜馆,菜点了两道:一道干锅千叶豆腐,一道回锅肉,都是我们在川味轩聚餐必点的菜。
服务员问,您二位还需要什么?
我说,够了。腾总似乎想起什么,便翻着菜单问服务员,有没有孜然滑鸡片?
服务员摇头。
腾总说,行吧,那上瓶茅台。
我说,我知道你家底厚,但茅台真没必要,我这一般舌头,咂摸不出这茅台非一般的好。
腾总说,见外了不是,管他什么酒,喝他妈的。腾总倒上酒,又问我,飞总,这几年怎么样?
我说,不才,刚升了区域副总,我们今后几年就两个战略,下沉和南拓,这次来惠州考察我带队。
对了,川味轩还在吗?腾总冷不丁问。
你忘了?令总结婚,我们还专程去过一趟学校,小吃街已经拆了。我说。
腾总哦了一声。这时,服务员端上来四盘菜:放辣和不放辣两个版本。
腾总吃了一块没放辣椒的千叶豆腐,说,你也吃,这家我常来,不是川味轩的那个味儿,但也算得上接近。
我尝了一口放了辣椒的千叶豆腐——咋说呢,口味与正宗的川菜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很明显,这家川菜馆为了适应本地口味,做了许多让步。
腾总问,味道怎么样?
我说,你这辈子都吃不上好的。
腾总没说话,又吃了几口菜,才说,那你把咱们几个爱吃的那几道菜都加上。
我说,一直都有,尤其你爱吃的木樨肉,我们品牌一绝。腾总说,那就祝你南拓成功。
我端起酒盅与腾总碰杯。
我问,那你呢,这几年怎么样?
腾总喝下酒后,咂咂舌头,又靠在椅背上捋了捋他那油光锃亮的大背头,说,还是那样,精致又糜烂。唉,飞总,生活总是逼着人做出自以为最好的选择。
我说,生活可没逼你啊,反倒是处处优待你。
腾总是我们中间混得最好的。毕业那一年,房地产还热乎,他就干房地产。疫情后,他转战新能源,去年,他又跳进一家汽车行业里的后起新秀,今年这家车企逆势高歌猛进,他趁势又赚了个盆满钵满。可以说,他步步都踏在了风口上。这八年,他的家底跟着他的小肚子一块丰满起来,支撑着他的精致,以及糜烂。
但他的精致和糜烂不是毕业后开始的。大一下学期,腾总跟一个工管专业的女孩好上了。好了一个学期,大二刚开学,对方便提了分手。他不情愿,但他也没办法。之后,腾总饭不去吃,课也不去上,就坐在上铺号哭,哭累了就停下,歇够了,就继续哭,我们去教室上课前在哭,我们下课回到寝室,还在哭。失恋的滋味的确是不好受,但我们没想到他能不好受一整个学期。其间,我们安慰过,无济于事,久而久之,都给兄弟们整烦了。没想到一个寒假回来,腾总却神采奕然,发型,穿着都变精致了。我们问腾总,缓过来了?腾总操着海南口音说,卑噜——唛,过了个年,我才知道什么是男人。
腾总不说话。
我又调侃他,跟女人办那事儿不好吗?这些年你可丝毫没闲着啊。
你不懂啊。腾总说,现在办那事儿越来越没意思,我发现啊,人还是得有精神生活,得在精神世界里活着。可不办那事儿吧,也不知道干啥,总得证明自己还过得不错吧。唉,这些年证明来证明去,就成现在这样儿了。大学跟人家谈恋爱那会儿,多快乐啊,怎么突然就没下文了,一点儿准备都没有。想想,那还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恋爱,真够衰的。腾总不再说话,不断捋着他那背头,随即又指着我说,你勾起我伤心事了。
我赔着笑脸敬他一杯,很快,我的报应就来了。
腾总问我,你跟刘琪分手后悔不?
不是后悔不后悔的问题,是……
我一时说不上来。
分手前的那段时间,我和刘琪总是吵架,主题不详,但难以调和。最终,我们决定和平分手。我一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几年后,忘了是什么样的契机,我忽然意识到,至少在最后的阶段,我本可以做得更好一些,不必让她在面对这份摇摇欲坠的感情时,感觉自己是在孤军奋战,更不必让她在分手后打来的电话里那么难堪。我很想对她说一句对不起,但纠结来纠结去,一直没有说出口。直到前些年,她的孩子忽然降生在我的朋友圈里,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企图道歉的行为多么可笑——对不起这三个字,只对我的记忆重要,万万不该施加在一个仍在前行的人的身上。一晃,又是好多年,刘琪这个名字变成了一个符号,符号指向记忆深处的一个地点,这个地点什么也没有,是一片虚无之地。早被时间吃干抹净了。
我想在当下,拥有一条路标清晰、脚感真实的来路,可我却想不起在与刘琪的感情一息尚存时的更多细节,这让我十分地懊恼——过去,我没有抓住美好事物的能力,现在,我竟然连保存美好事物的能力也没有了。刘琪没有惩罚我,但惩罚仍如暗流一般,静悄悄地摧毁了我对感情信任的基石。如今我拥有一片废墟,并且,我的余生都将在这片废墟上度过。从这一点讲,我和腾总是一类人——被过去牢牢抓住的人。人无法在适当的节点意识到自己的局限,人只有在过后,才能总结出自己作为局中人的无力,以及无力改变无力的事实。
算了,咱聊点儿形而上的,我这人害怕具体。我打了个哈哈,顺势转移话题,对了腾总,你还记得不?你失恋那会,熊哥每天给你带饭,还给你打洗脚水,代做作业。我说完,腾总什么也不做,就盯着眼前的菜。又愣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了一句,你说熊哥啊。
聊到这儿,熊哥才被我们从记忆之海里打捞上来,然后,任凭我们对他生切活剥。没办法,谁让他这么多年,一直不在场呢。
大三刚上来,熊哥突然跟我们说他要退学。我们问为什么。熊哥信誓旦旦地说,敦煌那儿有他一个干餐厅的初中同学,要开分店,叫他过去管。我们说,你这样儿能干餐厅?健康证办得下来不?熊哥不以为然,我们又劝,好歹混个毕业证再走啊。熊哥说,我这样子,有没有毕业证都得去干苦力。
这时,先前在一边不说话的腾总开始骂他,你也不想想人家叫你去管餐厅图个什么,图你不洗脚?图你说话漏风?这好事能落到你头上?
熊哥一反常态,突然抓住腾总的衣领说,好事凭什么不能落到我头上?
那你就滚啊!腾总用了很大力气摆脱熊哥。接着,他把熊哥被褥卷起来扔在地上。
同年元旦,熊哥突然返校,请全班喝了顿酒。席间,腾总老是躲着熊哥,只要熊哥一来,他就去边上抢麦克风唱他的粤语歌。这么挪来挪去,我坐到了熊哥边上。聊起天,熊哥张狂得不行,见我接不上茬儿,他就去跟另一边的女同学聊。论社会,腾总也只敢在商K里搂公主,可熊哥,仅仅出去半年,就敢搂着现役女同学。我把他的胳膊,从女同学的肩上拉下来,女同学却绕到熊哥背后跟我说,没事,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听女同学这么说,熊哥带着一脸得意回头跟我说,就你事多。人与人之间,总有比原则和规矩更重要的东西。意识到这一点后,我便不再扫兴。腾总正露着肚皮唱《讲不出再见》,我看了一会儿,又细细端详起熊哥那让人生厌,又让人心疼的侧面。能看出来,熊哥这半年过得并不好,这次回来,更像是要出一口恶气,就出给我们寝室的人看。就让他张狂吧,反正除了他,也没有别的受害者。
熊哥退学时,我们都气懵了,谁也没去追问,他究竟为什么做出这么愚蠢的决定。直到隔年事发。分期平台的逾期短信分发到了我们的手机上——熊哥在我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我们所有人都设置成了担保人。我们是骂不出口的,只能齐齐看向腾总。腾总憋着一股怒火始终不发,像熊哥尿在了他的床上一样。许久后,他才一个电话打了过去,他先是问候了熊哥全家,接着才开骂,这事儿你办得对不对?
电话里熊哥说,不对。
腾总说,你惭愧不惭愧?对得起我们的信任吗你!
我听见熊哥在电话里惭愧地哭起来。
腾总又骂,哭有个屁用?把钱还了!能还上不?
熊哥说,能。
腾总说,能就行,别做蠢事,抽时间回来一趟,给我们跪下赔罪。
熊哥说,可以。
腾总说,就这样。但他突然想起什么,便对熊哥说,先等等。腾总让令总看下催债短信里的购买时间,令总报了个时间,我算了算,远在熊哥退学之前。
腾总问,你吃穿住行,没一样儿讲究的,也没见你换过手机,你买什么了?
熊哥说,给你嫂子买的,手机啊,包之类的。
腾总说,你还不上了没跟嫂子说吗?
熊哥忽然嘿嘿笑起来,说,给我一脚蹬了。
我在边上喊,你就为还贷退的学?
熊哥没说话。
熊哥第二天中午就回来了。
腾总蹬着小短腿到了上铺,也招呼我们上去。升堂!滕总发话后,我们默契地捶击床板,口里喊着“威——武——”。
腾总问,底下何人?
熊哥说,还真让我跪啊?
我说,不用,你坐下就行。
腾总又问,底下何人?
熊哥说,你奇爹。
腾总抓起枕头砸下去,被熊哥一把接住。
腾总说,严肃点,重说。
熊哥说,报告大人,小人熊奇。
腾总说,可知罪?
熊哥说,知罪。
腾总说,何罪?
熊哥说,不该把兄弟们设为担保人。
腾总说,底下这位贼子,我纠正你一下,是: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把我们设为担保人,这是底线。你可认同?
熊哥说,认同认同,没完了是不?
腾总说,问什么答什么,你是否认识到这一错误?
熊哥从下铺站起来,对我们鞠了一躬,又说,认识到了。
腾总一拍床铺,说,好,审判结束。接着他转头问我,下午什么课?
我说,只有一节马原。
可翘。腾总说,走,我们去吃饭。
没几天,班里一个女生说她在学校附近的台球厅遇见了熊哥。我们确认女生见到的就是熊哥以后,便给他打电话,他不接,发微信,不怎么回,回了也是含糊其辞。没办法,我们又去学校附近找,找了几天,始终没见着人影。我们推测,熊哥应该是老早就不干餐厅了,之后又不敢回老家,只能在学校附近瞎混。腾总最后发话,不找了,就祝他傻人有傻福吧。
答辩后,我们决定来场毕业旅行,便在群里艾特他。不见回消息,于是只好作罢。旅行结束,在群里汇集照片时,才发现群名后面括号里的数字从“6”变成了“5”。紧接着,我们发现,熊哥已经拉黑了我们的手机号码,他自个儿的微信,也已经注销了。
自此至今,整整八年。
番外
我问小孩想看什么。小孩说,我说了算吗?我逗他说,对,你妈妈是我的领导,你妈妈做得了我的主,你也能。小孩颇为得意,便指着海报上的恐龙和斯嘉丽说,那就看恐龙。我说,《侏罗纪世界》啊,可以倒是可以,但恐龙是我小时候看的,你再看,就落伍了,咱们看史迪奇吧。小孩问,史迪奇是谁?我骗他说,史迪奇是最新的动漫角色,你要是看了,你就是你们幼儿园第一个认识史迪奇的小朋友。小孩说,那我得看看,电影院有没有其他小朋友。我说,那就这么定了?小孩点了点头。
电影开始后,小孩看得倒是津津有味,但我从史迪奇坠落地球和主角小女孩不断闯祸开始,就后悔选了史迪奇。小时候看动画片,只是一味地傻乐,现在再看,却感到世界混乱,心理不适。清晰可见的秩序,似乎成了我心里唯一重要的东西。
熬到电影结束,我紧紧攥着小孩的手走出电影院。
广场上全是人,烧烤摊,游乐设施,还有广场舞,都已经支起来了。总之,“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许多的社会新闻总在暗示:人群十分危险——指不定哪个慈眉善目的人,突然掏出一把刀,或点燃一把火,将心里的恨意,在短短一两分钟内倾泻而尽,在身疲力竭后,自我了断,或是坦然伏法。他们以造成诸多个体的伤痛,来为自己无法消解的酸楚正名。坚固的堡垒他们进不去,手无寸铁的散乱人群,他们穿梭自如。我不喜欢混乱,但我不能不承认置身于人群里,会有一种安全感——感觉自己仍旧是活人的一份子。向自己证明自己还活着,这事儿非常重要,至少在当下非常重要。
我紧紧攥着小孩的手,继续向停车场走去。走几步,我都要用眼睛确认小孩是否还在我的身边。小孩不能出任何岔子。六点后,我心情极其糟糕,憋了一整天,只有等到下班后,才有机会完全地释放出来。我打卡时,小孩的妈妈问我下班干什么去,我说,去看个电影,好久都没看电影了。这时,小孩从他妈妈的办公室蹿出来,大喊,我也要去。他妈妈回头勒令他闭嘴,又回头用不可拒绝的殷切看着我。他妈妈约了客户,晚上不能陪他,这事儿我知道。于是我说,那就一起去吧。
广场舞方阵的边上有个乐队,主唱在《奢香夫人》的干扰下,仍然声嘶力竭地唱着崔健的《从头再来》:我不愿离开,我不愿存在,我不愿活得过分实实在在。我想要离开,我想要存在,我想要死去之后从头再来。停下后,小孩开始不安分地蹦蹦跳跳,但他的节奏,既不属于《奢香夫人》,也不属于《从头再来》。
这时,手机震动,群里发来消息。
熊哥葬礼去不去啊?吱个声啊。腾总说。
大家都说去。我也说去。
早晨刚到公司,腾总在群里发了一则物流站员工因欠薪杀死老板后当场自尽的新闻。新闻里的反派,叫熊奇,新闻里附有罪犯的照片,是我们认识的熊奇,千真万确。
这事儿突兀得像是现实的番外。
什么是现实?现实就是今天怎么过,明天还怎么过,今天在的人,明天依然在,碰着了,就要相互问候,或者调侃彼此一两句;什么是番外,番外就是作者强行添乱。有人在现实里突然死亡,还死得那么隆重,那么惊天动地——你会觉得难以置信,不可接受;你会觉得死亡至少该发生在七十岁以后;你会觉得生命就该是慢性死亡;你会觉得生命就该交由那只看不见的手,而不该任由自己轻佻地处置;你会突然觉得,糟烂没劲的生活也有点意思。
去定西考察那天,就挺有意思。
那天,熊哥选了个小破馆子。八年未见,我本想约他去个好点儿的餐厅,熊哥却坚持在物流站附近吃个便饭。我看出熊哥因不能请一位旧识吃一顿体面的饭,而感到窘迫,便说,其实我时间也很赶,出差嘛,不能当旅游是吧。
熊哥点点头,又说,主要是老板那孙子压着我几个月工钱呢,这段时间得积极一点,看下个月能不能要上一点。
我说,现在都这样,劳动法没面子,普通人就受罪。你要是缺钱,我这边给你拿点,反正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熊哥没接话,拿过菜单说,请你吃份盖饭,你不会嫌寒碜吧?
我说,不会。
等饭的过程,熊哥没什么话,总是不停地看向别处,一对视,他便对我露出难为情,又有点贼兮兮的笑容。熊哥的鬼机灵没了,憨厚呢,在没有情感流淌的环境里,憨厚更像是一种窝囊。气氛非常沉闷。
饭端上来,我先打破沉默。
熊哥,你还记得不?大学有次课后,我们打完乒乓球,咱俩去川味轩吃饭,你点了一份酸菜粉条炒肉盖饭,加了八碗米饭。
熊哥说,是你。
什么是我?我问。
是你点了一份酸菜粉条炒肉盖饭,加了八碗米饭。熊哥说话时瞪大了眼睛,仿佛不瞪大眼睛,自己说的话就不可信似的。
我?不可能?我记得就是你加了八碗米饭。我认识的人里头,除了你,没人能加八碗米饭。
熊哥来劲儿了。他笃定地说,就是你,那天你跟个牲口似的。我都不知道,就你这身板,怎么装得下那么多碗米饭的。
我说,绝对不可能,熊哥,你肯定是记错了。打乒乓球是我虐的你吧?
熊哥理直气壮地说,对,没错,的确是你虐的我,但加了八碗米饭的人,就是你。那天晚上,我点了一份你一直吃的孜然滑鸡片盖饭后,你说你也换个口味,我说,那就吃我的酸菜粉条炒肉吧,你说行。对了,当时你还拽了个成语,说什么从此以后,咱俩攻守易形,那个嘚瑟劲啊,可他妈让你装到了。
好像是这么回事儿。我大笑起来——许多年后,有个旧识帮你补全或是修正了你错误的记忆,真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情。
兴致来了后,我又要了两瓶啤酒,我和熊哥一人一瓶。
酒瓶见底后,菜也吃完。熊哥说,这味道真不如川味轩。我说,对,上周我去惠州出差,还和你的小情人约了饭,专门去了家川菜馆,对了,还聊起了你。熊哥问,腾少?我点头。熊哥又问,他这些年咋样?有变化吗?我说,混得可好了,至于变化,有倒是有,但以前咋相处,现在还咋相处。说实话,这让我有点意外,毕竟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说完,我忽然觉得,时间多冤枉啊,一会儿被当成治愈一切的良药,一会儿又被当成毁人身心的毒药。
我们不是一路人了。熊哥突然又落寞起来。
怎么就不是一路人了?你是不是后悔退学了?
熊哥的喉咙顿时像废旧的排气管,嗵嗵嗵地响。我想起熊哥离开寝室后,腾总跟我们说的那句话:那就祝他傻人有傻福吧。我该怎么理解傻人有傻福呢,大概是心肠好加运气好吧,两者缺一不可。
后悔个锤子。熊哥似哭非哭地说。
小孩说,肚子饿了。
我说,先等会。
我紧紧攥着小孩的手离开嘈杂混乱的人群。
腾总在群里问,熊哥葬礼在哪办?
我回复,应该在他老家。其他人附和说,应该是。
腾总说,你这不废话嘛,我问的就是他老家在哪儿。我要的是具体位置。
没人知道。
腾总又问,嫂子呢?谁还有嫂子的微信?他俩一个地方长大的,她应该知道。
没人有嫂子的微信,在熊哥返校那天,我们都删了嫂子的微信。
我问小孩,想好吃什么好吃的了吗?
小孩说,吃好吃的。
我说,你这不废话嘛。接着,我在群里问,那怎么办?
没人说话。
沉默像悔恨一样吞噬了我——临别前,我向熊哥要联系方式,让他重新回到“寝室”。可熊哥不仅执意不给,还嘱咐我不要告诉其他人见过自己。在掰扯了几个来回后,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对他的行为,行使了最大程度的理解。
究竟为什么?我不能理解我当时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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