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车,也许不是意外,而是世界正在重启。

发生在高速公路

作者/西小麦

 

一个陌生男人讲述“世界重启”故事,诱人思考存在的本质,在现实逐渐崩塌的过程中,他与她试图逃离既定“程序”,却走向更为离奇的结局。


胡磊没上过几回高速公路,漫长笔直的公路从入口起像进入某个副本,飞快掠过的车应接不暇,不可掉头,不可停止。他没多久就会疲倦,疲倦于一致的风景,大脑进入自动化状态,机械调节手脚,油门,方向,左右后视镜。浅浅说,喂!胡磊啊了一声,才发现车辆已经停止。浅浅正坐在副驾驶刷手机。屏幕里是一块块下落的方格,五颜六色的。浅浅最近热衷于玩俄罗斯方块,几个方块拼在一起,挤占额外的空隙,唰一下,集体消失,接着继续扔落,上方好像有看不见的上帝。浅浅说,你又神游了。胡磊不否认,近来总是活得模糊,似睡似醒,梦见一些日常,可跟自己目前的生活八竿子打不着。胡磊说,堵车了。浅浅继续低头玩游戏。高速堵车他还没遇到过,不知道要等多久。

他们正一路北上,预计开车7个小时,八百多公里,从潮湿跃进干冷,据说目的地有雪,他和浅浅都没见过雪,预定的旅馆外还有条河,河面常年冰封,水面下还有成群的冻鱼,据说冻于几年前,已成标本化石,格外奇特。后座堆满了行李,不是后备厢放不下,后备厢还有两只猫,分别装进航空箱里。胡磊当时提议把它们放在后座上,但浅浅不让,怕它们乱窜,影响胡磊开车。仿佛放进后座,猫就消失了一样,使得他们能够摆脱两只活物的影响。胡磊当下想起那两只猫,它们的状态成了一种谜,薛定谔的猫。胡磊问浅浅,堵多久了?浅浅说,我不知道,你刚才好像睡着了,我想着车动了叫你,但车一直没动。胡磊说,没有,我没睡着。浅浅说,那就是灵魂出窍,你总是这样,有时候好像不在现场,烦你。胡磊大笑起来,说,你真可爱。紧接着伸手摸她的脑袋。浅浅就躲,说,别碰我眉毛,还没好利索呢。

旅行计划也跟眉毛有关。浅浅工作时出了意外,片场的射灯排线绊倒她,左眼眉骨磕到桌角,当即流血不止。胡磊扔下课本就往医院赶,全程陪同,浅浅眉骨伤口止血,眉毛剃掉,针线被捏在医生手里,在她伤口两侧穿插不停。浅浅疼得掉泪,胡磊为了安慰她,当即拿起剃刀剃了自己左眼的眉毛。浅浅看着哭笑不得,说你这是干什么。胡磊就是笑,搬个小凳子坐下来握着浅浅的手,说,这下咱俩一样了。浅浅眉毛没了后无法再完成平面模特的拍摄,相当于丢了工作,她问胡磊,哪怕拆了线,是不是也长不好了。胡磊给她换药时盯着伤口的针眼,觉得浅浅说的可能是对的,破裂的无法真的修复,这是世界运作的底色。胡磊索性也辞掉培训机构德语教师的工作,陪浅浅来一次出走。他们商量了很久,关于目的地也有分歧,最终决定去北方尽头看雪。

猫在叫,叫声凄厉,高音捅破车顶。刚才它们还好好的,像是刚醒。胡磊瞅了眼窗外,太阳挂在斜上方,呈下落姿态。过不了一个小时,天就得暗。他估算着已经上路的时间,大概开了三个半小时,出门虽然有些晚了,抛开中午服务区吃饭的时间,到地儿也不会超过十六点,也就是下午四点。旅店已经订好,宠物友好,房间可以接纳猫狗,有专门的宠物床和厕所。办理入住,计划待半个月,可以延长,本就漫无目的,视情况而定。

但现在的问题是,走不动了。胡磊也拿起手机,放大导航,看堵车长度,红红一条像愤怒的贪吃蛇,还在试图吞没前端的黄色,绿色。他缩小屏幕,说,不知道堵了多远。浅浅拉下遮阳板,打开化妆镜,看自己的眉毛。猫不叫了,航空箱在响,咯噔咯噔。浅浅说,感觉车要散架。胡磊说,我下去看看。浅浅不让。她说,不要把我一个人关在车里。这是一个没有逻辑的请求,好像他要做什么错事。车门不关,钥匙还在车上,她一个人在车上而已。胡磊没有下车。他想起浅浅谈过的往事。她小时候和小伙伴玩捉迷藏,却被突然关在储藏室里,门反锁,储藏室没有窗户,黑漆漆一片,杂物乱堆,手能碰到铁管,自行车把,水桶,抹布,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还有一道道锋利。她手指被划破,至今还有个横切口的疤,胡磊仔细看过,浅浅食指指腹有个刀痕,起点是一个略深的原点,像圆规在手指凶猛作画。幽闭恐惧症,胡磊总结道,要么你记错了,是你自己不小心反锁了门,你家的储藏室,二八大杠自行车,墙上挂着毛巾,没有收回刀头的刻刀,地上一坨是只懒洋洋的狗。

猫还在动,又开始乱叫,一公一母,花花和豆豆。胡磊有时候总认错,两只都是银渐层,长得也差不多,分不出来,但浅浅总是瞥一眼就知道谁是谁,甚至不瞥都知道。她说,花花叫得厉害,它可能饿了。他说,走的时候放过吃的了,两个罐头,每只。浅浅说,还是去看看吧,这样就可以了。浅浅打开车门,先下车,他再下来。阳光一道道抽走,他感觉浑身发冷,看了看表,已经下午五点半,天色昏暗,月亮像一粒丸子漂在灰浊的傍晚天空。浅浅打了个喷嚏。她还穿着半袖和短裤。他小跑过去,把她搂在怀里,一同走到后备厢,他打开,猫喵呜得更厉害了。浅浅俯下身子看航空箱,食水都在侧壁挂着。她说,它们好可怜。他说,那怎么办?浅浅问,还有多久?他看了看手机导航,预计到达时间比刚才多了两个小时。胡磊踮脚,往前看,看不到尽头,车辆像原本就在地表的一个个小帐篷,在地面扎得结结实实。

反正在堵车,他提议把猫放到前面,和行李箱换换。他们重新回到车上,花花和豆豆都放了出来,开始在座位上乱窜。他分不清谁刚才跑到了仪表盘上,谁又试图往车座底下钻。猫并不是什么可爱的动物,它们的眼睛一直瞪得溜圆,竖心眼又显得凛冽,爪子如钩,正破坏他的方向盘,胡磊轻轻推它下去。他看到白色黑色的毛开始飘漫在车内。浅浅抱住一只,把脸埋进猫的脖子,嘴里说,豆豆,豆豆。他才辨得出刚跑到后座脚下的是花花。他说,它俩看上去真像,有时候觉得是复制品。浅浅有点生气,开始讲它俩的区别,她说,这只,豆豆的毛色是黑白黑,那只,花花的毛色是白白黑。她用手指仔细区分着它们,指给胡磊看。胡磊所说的复制品可能不是那个意思,他想起自己的一个梦,他在动物园,养着两只硕大的动物,是老虎,花色像极了花花和豆豆,它们在月光下被照射得发亮,毛发如光纤,老虎会在他身边转圈,每一圈用时都是固定的,他在梦里数过,是某种无法解释的平行世界。天色彻底暗了,浓郁的黑从四面八方扑过来,车厢里开始透进冷风,路边是连绵群山的衣角,哗啦啦扑动的黑树。

车子依旧没有挪动,前面有人下车踱步,根据口型,他觉得是在骂。还有人上到车顶,巨大的红色牧马人,宽大的轮胎和坚实的行李架。胡磊蛮喜欢这车,但买不起,他开着二手大众,贴了个改色膜,看上去焕然一新,尽管他知道前任车主已经跑了十一万公里,发动机时常亮故障灯,也倒是能提醒他注意行车安全,使他一直都小心翼翼。男人在车顶踮脚,尽量望得更远。他摇下车窗,探出头去,看不尽兴,这时浅浅已经睡着了,歪倒在副驾驶的靠背上,猫从车座下探出头,蹬了一脚后腿,趴在浅浅的大腿,他伸手从后座拿过一件外套,披在她身上,车内出奇地安静。他从中控台摸了盒烟,打开车门下了车。

人一下子舒畅了,四肢展开,烟叼在嘴里。前面亮了一串车灯,密密麻麻,这会儿要是从天上看,以为是银河倒洒在了大地上。男人从车顶跳下来,和胡磊借火。男人五大三粗,身高有一米八多,身材健硕,平头,看上去像常年健身,同样穿着短袖,上面印着一个奇怪的图案,一条肥大的工装裤。他注意到男人弯曲的大臂,像一块砖头。火在车里,懒得拿,借一口,男人说。他哦一声上前递火。火苗蹿起来时,男人往后缩着脖子。胡磊接着说,车真漂亮。男人回头看自己的车,说,凑合,你去哪儿?胡磊觉得没有说假话的必要,但是说出来也像敷衍,他说,去北边看看。男人和他倚在后备厢上,各自抽烟。他往后看,一连串的车保持着似乎平等的距离,车内有亮光,司机和乘客玩着手机。他错开几步,后面同样也看不到尽头。男人说,你觉得是什么?胡磊回过神来,问,什么是什么?男人哼了下鼻子,说,堵车,你觉得是什么情况,我刚才站在车顶,前面大概二百米有个右拐的弯道,再过去,还有二百米长,再接着是一个隧道。胡磊听着男人讲,又探头往自己车里看了一眼浅浅,她还在睡。男人说,所以,你觉得是什么?胡磊随口说,车祸?隧道里面出车祸了。男人把烟头扔在地上,说,我去过很多地方,这不是车祸,是在发生。胡磊又问,什么在发生?男人说,在发生就是主题,全部停摆,一切运动都中止,无法前进,没有理由,第一辆车前面还有第一辆车,无休无止,我们会莫名其妙陷入困觉,醒来问题似乎就解决了,但依旧觉得疲乏。胡磊咯咯笑。他想起疲乏,在培训机构的日子不消停,他带了三个班,德语课安排得紧凑,睡不醒,有时候上课总觉得自己在说一种自己也听不懂的鸟语,和浅浅约会时也会蹦出德语,浅浅就会制止他,跟他说她不是他的学生。胡磊说,这好像跟堵车没关。男人也往车里看了一眼,说,老婆?胡磊说,我女朋友。男人又说,也挺漂亮。胡磊啊了一声,点点头。他觉得男人挺怪,于是想回车里,却被男人一把拉住了胳膊,那感觉像被钳子夹住。男人问他,你从没有怀疑过吗?还没等胡磊回应,远处响起几声尖锐的鸣笛,划破深不可测的夜空,男人接着往下说。

去年冬天我们进山,针叶林,叶角挂着白霜,脚下雪地踩出的坑都像水井,丽丽的行李在我身上,她带的东西多,路途遥远,没走一半,我主动接了过来。幸亏我健身,不觉得是个事儿,上不去的路她就伸手,我拉她一把。你别误会,我们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算是旅友,网上认识,一起爬山,有个伴。爬山有什么目的,无非逃离现实,这方面无师自通,都是高手。夜里用工兵铲除了地雪,铺上防潮垫,支了两张帐篷,篝火就在中间,丽丽捡了不少枯枝,火烧得极旺。我们都很礼貌,也许是想一起走出山林,发生什么插曲都会影响进度,甚至生命。丽丽不停往里添火,罐头打开,汤汁烧得沸腾。夜里的白雪也是能看见的,没那么黑,但四周十分寂静,看见其实是可怕的,无知才更安全。就跟现在,你似乎一点也不知道前面正在发生什么,全部的车堆在高速公路上,你以为是一起普通或者不普通的事故,可以窝在车里玩手机,等道路被疏通,或者下来走走。如果你有无人机,也许你现在已经起飞,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直到无人机没电,自动返航,你也不会知道答案。丽丽突然问我,你有没有怀疑过?我当时正在吃罐头,沙丁鱼的,鱼刺卡在喉咙里,我咳出来,问她,怀疑什么?丽丽说,这一切,仿佛是虚构的,我们是提线木偶,哪怕这次上山,我跟你在车站的会面,我们的交流如此流畅,你请我吃了顿饭,事后我们聊得开心,应该发生关系,陌生人的一夜情,情感融合然后旅行,完成规定程序。我当时听完愣住了。丽丽说,晚上你就会冲进帐篷,发泄兽欲,这里太原始了,我的哭喊和求救都没用,也许我不会抗拒,反而会享受,这也是我自己选的,但我请你忍住,我想打破这种程序。罐头吃完,我都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丽丽又说,马上我们就会迷路,然后一切发生,你就知道了。我问她,如果我冲进帐篷才是恰好可以打破程序呢?丽丽笑着说,也许你是对的。我开始觉得她神神叨叨,就像你现在看我一样。接着火苗弱了,丽丽钻回了帐篷,我也回去了,我没有那么下流,只是不安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丽丽不在帐篷里,我喊了她几句,发现她在一棵树旁蹲着,等我靠近了,她站起来往前看,说,前面没路了。我顺着她看的方向,发现树木倒塌,叠在一起,像地震过,觉得奇异。我拉她回帐篷,收了行李准备往回走,却发现退路也是一堆倒塌的树,它们像巨大的石柱,一个压一个趴倒在辽阔的白布上。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又好像做梦,树不可能一夜之间全部被折断,并且毫无声息。丽丽说,发生了。她异常冷静,好像见过多次,接着说,世界在重启,万物正自我修复,正常情况你我将会思想蜕皮,忘记当下,但今天不会,今天你会永远记得。

胡磊听得入迷,开始怀疑男人的身份,觉得他好像是一个写小说的。他问,然后呢,然后你就记得当时所有的树,一瞬间全又竖起来,像某种倒放一样吗?男人拍拍胡磊的肩膀,说,比喻得不错,但我不记得,没一会儿我就断片了,再醒过来,我们已经下了山,丽丽端着一杯热酒看着我。胡磊不信,说,就这样?男人说,就这样,堵车之后的你,将在明天的中午坐到旅馆里,你漂亮的女朋友背对着你在收拾床铺,你的猫,我看你还有只猫,会上蹿下跳,你还是很累,但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是你自己开的车,又好像不是你自己开的车,你和她都不再是你和她,你们可能会有其他的背景故事,这取决于程序员的喜好,有时候也会交叉,就像你做的那些真实的梦。胡磊应和着,所以我是程序设计的。男人说,我们都是程序设计的,伟大的世界超着负荷,开始加速重启,在发生了。胡磊说,所以我和你都是假的?男人说,这是个哲学问题,但我们喜欢沉溺在虚伪的日常里,并为之苦恼终生,想想你来时的路。他说完就回了越野车,摇上了车窗。

这才觉得浑身发冷,胡磊不知道是因为渐深的夜还是刚才男人的话。他抬头看了看,夜空黑得纯粹,一颗星星也没有,所有车子依旧没有前进半步。他也曾对很多奇怪的学说感兴趣,上网看外星人事件的采访,外星人对人类的实验,谁在背着我飞行,玄学,灵异,甚至知道曼德拉效应,世界为了节约内存,只在眼前读取。当然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胡磊更多的日子里是先前叙述的大量铺设,新手驾驶员,猫猫厌烦者,德语教师,浅浅的男友,说走就走的出行。说走就走的出行。说走就走。胡磊想到这里心里一惊,是否是心血来潮的脱轨,让他们碰上了程序的裂缝,处于堵车的世界大重启中,之后就如男人所言,胡磊和浅浅坐在屋子里面面相觑,或者热情似火,互相叫着另外的名字,内存删除又重新嵌入,他会叫她什么,倩倩,慧慧,那两只猫又会是什么名字。再或者他们已经结婚,两只猫变成了两个孩子,一男孩一女孩,他们已经到了游乐场,正要坐过山车,巨大而绵长的铁轨被速度下落的车厢冲击成马赛克,世界随之崩塌,他们重新被卡在半空中,隔壁的海盗船摇停在最高点,怪兽奥赛克在张嘴恐吓,一只离群的气球飞出二十米后腾空悬止。似乎应该有咔嚓一下,他们的列车再次滑落,停下站台后,他发觉自己身材矮小,当即被邻座的母亲抱在怀里,被问好不好玩。

胡磊被浅浅叫进车里。浅浅像是受了惊吓,浑身发抖,猫发出某种低吼,盯着高速外侧看不见的树。胡磊把她怀里的猫抱走,扔到后座,猫呜了一声逃到车座下面。浅浅问,我们到哪了?胡磊让她把外套穿上,说,一步没动。浅浅啊了一声,说,这正常吗,堵了多久了,没人管吗,报警,投诉,总该有人来的不是吗。胡磊扭头看了看窗外,所有的车像被蒙了黑布,他找不到先前那辆越野车了。他跟浅浅说,说了你可能不信,刚才有人给我讲了个故事。胡磊大概讲了一下,浅浅当然不信,她说,这你也信吗,这世界的怪人怪事太多了,可我们的生活从来没有什么变化。胡磊说,是,你从来就是困在那间储藏室里。浅浅直起身子,瞪着他,说,你说什么?胡磊说,你从来没有怀疑过吗?如果你所记得的那些事其实并没有真的发生过呢,我是说,真的,我们都是虚构的人物,我们所被打上的烙印,只是一个程序员或者写作者的恶趣味或者自我满足呢。你被关在所谓的储藏室里,那里有所有的危险,每一个都足够摧毁你,你记了一辈子,觉得自己永远也出不来了,对不对,你,割破了手,对不对?浅浅说,是的,左手食指,在那间黑屋子里受伤的。胡磊拽过她的左手,深吸了口气,他说,你的手指什么疤也没有。浅浅也看了看,说,这不可能,它明明在的,你也知道的,那天我们一起看电影,你还仔细看了,还分析了所有的可能性。胡磊说,我知道,但现在,它没了。

猫又开始叫起来,他们没有立刻理会,而是沉寂在对话中的假想里。过了好一会儿,浅浅把猫从后座搂进怀里。胡磊说,记忆偏差,集体记忆出错,也许我们两个同时记错了,你并不是手指受伤了,可能是脚。胡磊又让浅浅抬起腿,脱了鞋,看了看脚。浅浅说,我有点蒙。胡磊说,我们两个同时记忆出错的概率几乎不可能,除非本来就是假的,我是说,我根本不会说德语,也不是一个老师,我现在想不起任何一个德语单词,模特,你是一个模特,你告诉我,你拍过什么?浅浅开始支支吾吾,我拍过,拍过,我怎么忘了啊。胡磊说,你没有忘,你压根没有作为模特存在过,那只是一个概念,虚设。浅浅说,为什么要这样?胡磊说,我不知道,意义可能不是我们的思考范畴,我们原本只是棋子,我也并不知道我们这样的组合是否为了某种取悦?平衡?运作?电子数据的二进制排列,背景电焊板上的一个焊点,还是完全随机地创造,跟我们之前思考过的,人生追求,意义,目的,似乎一样,无法给出答案,但也无法停止思考,死循环,无休无止的循环。浅浅被吓到了,说,你在说些什么,这不是你。胡磊却格外镇定,说,你跟我下来。

堵车的车已经是一个个黑色的方块了,车型几乎分辨不出,是黑夜的缘故,可此时的胡磊知道这是世界在崩塌,是重启的前兆,是他遇到的倒塌的巨柱树。浅浅抱着猫也看到了,这些车像地上的堡垒,准确地说,是浮在高速路面上的铁块,正在慢慢下沉。浅浅说,我们也会沉下去吗?胡磊说,我们会一觉醒来,一觉醒来后。浅浅问,醒来怎么样。胡磊拉住她的手,扭回头看着她,说,我爱你,但我不知道。他继续拽着浅浅,想找那辆红色的牧马人。可哪还有什么车,胡磊凑近了每一个黑色的玻璃,努力向里瞧,什么也看不见。浅浅喊,花花,花花还在车里。他们折回去,他的大众车还保持着原样,似乎被抠了图。他们没有拿航空箱,一人抱着一只猫。胡磊抱着白色的,浅浅抱着黑色的,又或者胡磊抱着黑色的,浅浅抱着白色的,颜色已经变淡,他们像站在黑白默片里。

车子终于开始蠕动,浅浅说,动了,动了,我们快进去。胡磊却看向另一个方向。他盯着高速公路的围挡,那是一块长铁皮,半身高,背后是既远又近的黑。胡磊想起男人和丽丽的对话,决定突破程序,不是好奇心,他只是怕在最后一刻真的如其所说,明天把浅浅忘个干净,他们也许会被赋予另外的角色,在另外的故事里重启,森林,大海,公寓,悬崖等等,那是否还会是自己,是否仍旧带着那些发生过的痕迹,拖着漫长而未知的影子,谁也不知道。

猫变轻了,他们捏着猫的尾巴,跨过了围挡。胡磊的脚落在水一样的黑色镜面上,光从脚下四散,是放射的方格。浅浅也是,他们像极了在被选中角色的电子游戏里。胡磊说,如果我们能超出边界,也许我们也会永远记得对方。浅浅说,我觉得是在做梦。浅浅掐着胡磊的胳膊,胡磊疼得叫起来。他说,你应该掐自己的胳膊。浅浅哭了,她说,我没法理解。胡磊让她看看脚下,浅浅才感觉到没有任何脚下。他们不是在可以理解的物体表面,三维空间,四维空间,六维空间,生活从完全的日常中脱离出来,坠入梦似的幻觉中。浅浅说,我会怎么样,你要抓紧我。胡磊答应她,但无法作出其他回答,他说,跑。浅浅看到她手心里的猫,那毛茸茸的尾巴变成了一根线,她拎着一只气球跟在胡磊的后面。胡磊不知道到底要往哪里跑,前面的漆黑前面还是漆黑,他又想到男人说的话,堵车的第一辆车前面仍旧是第一辆车。他感到绝望。他甚至觉得绝望依然是一种设计好的程序,他所有杂糅的情绪都无法突破设定,脚下似乎在发出某种悦耳的音乐,叮叮咚咚。他们随着节奏起跳,越跑越远,或是仍在原地踏步。胡磊回头,浅浅手里的猫球飘了出去,在头顶消失,高速公路同样消失了。他们站在虚空,虚空这个词也足够空洞,虚假,胡磊的脚底彻底没有了坚实的触感,眼前的浅浅开始分解,他喊,浅浅,浅浅。浅浅没有回答,无数个微小的粒子从浅浅身体里钻出来,像洞口涌泄而出的黑色蚂蚁。胡磊想起他们之前想去看的那条河,他好像已经看到了,四周突然明亮,宽阔的镜面刺着眼睛,他愣了一会儿,看到河面的冰雪,一群群游鱼翻着肚皮,卡死在河底。他紧紧抓着浅浅的手,直到最后发现只剩自己的四指嵌进掌心的肉里,一切随之发生了。

 

旅馆的窗外能看到雪,覆在河面上,空中也有,还在飘。女人把窗帘拉开的瞬间,他被刺痛了眼睛。女人说,空气真好啊。这句像是感叹,也像是疑问。他于是从床上爬起来,来到窗边,向下看。一条双向车道左右抻直,路基不高,下面就是一条河。他知道一切都在静默地上冻。女人转过头来,他瞧见她的眉毛有一处缺损,便下意识用手指抚过去。女人说,还没好,别碰。他点点头。一只泰迪从卫生间的门后窜出来,跳上床,左右歪着脑袋。不应该是猫吗?他奇怪于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混沌的脑袋像是开了很久的夜车。

女人大叫一声,喊他的名字,王宇,你看啊。他重新往下看,一辆红色的越野车撞出路基,发出一声巨响,排气管冒出浓烟。越野车朝着冰面驶进,加速向前,冰层咔嚓一声,破裂,越野车坠落,车尾高高翘起。王宇深吸一口气。女人说,牧马人。王宇说,什么人?女人说,越野车啊,是牧马人,掉河里了。王宇静静看着,女人慌乱地开始找手机,远处牧马人里爬出一个男人。男人费劲爬到车顶,朝王宇的方向看了一眼,王宇和他对视,但看不清面容。男人跳下越野车,从破碎的冰面钻入河中,消失了。女人拨通了电话,报告着眼前的情况,有人落水了,还有车,河里,不,是冰,现在,不知道,我没看到,没了,地址,是的,是。王宇抓住女人的手腕,她还在继续通话。王宇说,你有没有怀疑过?女人停下手机,对王宇说,你说什么?泰迪开始狂吠,试图跳到窗台上。王宇把它抱起来,远处的牧马人彻底没在河里。张开的冰面莫名其妙变小了,王宇不知道是下落的雪重又一层层覆盖着,还是冰面正在发生某种重新开始的愈合。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