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之内
作者/程惠子
在厨房与餐厅的方寸之地,女儿与母亲一边做饭,一边聊起近期的相亲趣事。关于结婚与否,她们没有达成共识,倒是对来生有了相似的期待。
相亲相到第四个对象的时候,红娘终于忍不住给她打了一个电话。阿妹啊,你对这位林先生哪里不满意啊?人家条件非常好啊!我们这边好多女生都对他有意,我是好不容易才为你争取到的这次机会的!红娘本也姓洪,似乎名字里也带一个红字,大概天生就该吃这碗饭。红娘跟她母亲跳了两次广场舞,很快加了她微信,不过几天,就为她制作了一份简历,拿到手一看,细致程度堪比情报局,连她自己看了都吃惊。她问母亲,人家给你多少钱啊?你就这么把我卖了?
母亲正在剥栗子,听她说完两手一摊,红姨说你条件这么好,单身真是可惜——人家好心来的,真的一分钱也没收。简历上的照片是她的硕士学位照,五年前拍的,学位服上印着那个为人熟知的、金灿灿的校徽。照片底下一条条罗列了她的基本情况,包括幼儿园在哪读,薪水涨了几次,以及上段感情谈了几年,于何时结束。学历用宋体三号,情感经历用楷体五号,陈列整齐,错落有致,宛如她循规蹈矩的人生。
她把简历拿在手里,对折再对折。母亲见她不说话,以为她要生气,把剥好的栗子塞进她手里,又不是叫你去刑场,干吗苦着脸?去吧,去嘛,去看看,就当玩一玩,好吧?
第一位张生比她大十岁,未婚未育,年薪八十万,约她在韩式烤肉店吃自助,四十九一位,饭桌上她说这里的肉好像不太新鲜,张生跟她讲钱要花在刀刃上;第二位李生是保险公司业务员,刚一落座就说化妆不好,当心会得皮肤癌,又跟她讲咖啡奶茶不要喝,年龄大了要得糖尿病,到时候保险都不收;第三位王生跟她是校友,两人一同回母校散步,路过某棵古树,王生说曾在这里跟前女友定情,路过某片池塘,他又说曾在这里被前前女友告白,在某幢公寓门前,又提及这里曾住着哪一位暧昧对象,他说那女生漂亮得很,瓜子脸,大波浪。遗憾事桩桩件件,听起来似乎伤感,他却讲得意气风发,有时故意留出话口让她提问,她都假装抬头数叶子。临别时王生忍不住问她,读书时候有过哪些风流韵事,谁追过她,她又追过什么人。她听完陷入沉默,平静而专注地吸奶茶杯底的珍珠,嚼完之后跟他说,好像没什么人和事,我都不记得了。
每次见面结束,她都要向红娘——也就是红姨做出反馈,性格不合,无法相处,感恩相遇,人是好人。一模一样的理由她给了三次。红姨开始还说没关系,要看缘分,后来就开始苦口婆心,劝她不要太挑剔,眼看就要三十岁,越往后越难找。再过两年啊,恐怕你抄底都没得抄,到时候碰到一个二手男人,买大送小——你以为做人家后妈是容易的啊?
第四位对象林生的条件确实挑不出毛病,比她大半岁,也是名校毕业。吃饭地点选在一家云南菜餐厅,点了三菜一汤,饭后又要了一份泡鲁达做甜品,最后打车送她回家。红姨问她有没有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她想了想,说还是算了,林生人好,但太无聊,饭间几乎没怎么讲话。红姨听罢,在电话那头几乎跳了起来,反复讲林生是多难得的抢手货,堪称笋盘之王,多少人想约还约不到,没想到到她这里却只能一轮游。
那你到底想找什么样的男人啊?你倒是说啊!
她没有立刻回答,单身多年,这个问题已经许久没再考虑过。母亲中间问过两次,都被她搪塞了过去。还记得和上任对象分手的时候,对方气急败坏地摔门而出,临走撂下一句话,真不知道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握着电话犹豫了一会儿,她回答红姨,也没什么特别的要求,就想找个有趣的人。
红姨不解,问她什么叫“有趣”。她说,就是和我聊得来,能和我一起跑步听歌,看看书看看电影就行。
对面沉默了一阵,貌似被她的话触动,火气消下去不少。你还真是你老爸的孩子,讲来讲去,你还是喜欢你老爸那个类型的咯?听她不说话,红姨叹一口气,傻孩子,世上的人哪会都像你妈一样好命,可以嫁个像你爸那样的好男人——唉,可惜好男人不长寿,你按照你老爸的标准去找,恐怕找到天黑都找不到。
红姨跟母亲算是旧相识,早前在同个单位工作过,后来父亲工作变动,母亲也跟着调走,两家自此再没联络。这么多年未见,人头攒动的广场上,红姨还是一眼就把母亲认了出来。她感慨母亲一看就是日子过得好,这么多年一点没变,不像她自己,整日腰痛腿酸,头发也早花了大半。你真是好命!当初哪个不知道你老公是出了名的会疼人?又风趣又顾家,会做饭还会拉小提琴,抄起锅铲是大厨,拎起琴弓又是艺术家——家里家外,真是一点心都不用你操。红姨新烫的头发在风中宛如枯草,母亲听完笑笑说,我丈夫去世快十年了。
红姨说得没错,她印象中的父亲确实如此,为人宽容大度,风趣又幽默,小时候父亲经常用小提琴给她拉《两只老虎》;等她长大一点,又辅导她写作业,用自编的口诀教她背单词、记公式;考大学的时候,别人都建议她要选一个实用的专业,父亲却说要遵从自己的喜好和心意。人一世物一世,最紧要就是做自己钟意的事。记忆里父亲始终明媚地笑着,即便面对母亲的抱怨,也会用玩笑的方式化解。中学时她在某次测验中考砸,惹得母亲大发雷霆,是父亲拖着泪眼婆娑的她去了电影院,看完电影,又给她买了一支冰淇淋。电影的内容她早已忘记,只记得父亲把粉红色的冰淇淋递到她手上,又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你阿妈到更年期了,我们要多忍让多体谅。下次考好点,母老虎就不会发威了。父亲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再吃冰淇淋,倒是母亲时常买来各式各样的冰糕存在冰箱,晚间看电视时就躺在沙发上,有滋有味地吃上一支。母亲每每问她要不要吃,她都会把头扭向一边。
听说四号选手又被淘汰了?这位是哪里让你不满意啊?母亲面前是一盘剥好的栗子,颗颗圆润光滑,厨房传来混沌温暖的肉香,看来是打算做栗子焖鸡。她把桌角的栗子壳扫进垃圾桶,又用面巾纸把脚下的碎屑抹净。与母亲共居多年,她们已然生出某种对于整洁的默契。
那阿妈你为什么一直没再婚?是不是遇到的人都不如我阿爸,没办法合你心意?母亲正在擦洗水池,把斩鸡剁肉的痕迹一点点抹去。母亲边拧抹布边说,结过一次婚还不够啊?再伺候第二个男人?我想都不会想。
可是我阿爸真是好男人啊,你不觉得吗?她嗅出母亲话里的微妙,反问道,你跟他结婚不幸福吗?
一丝笑意爬上母亲的嘴角。她把用过的厨房纸揽在手里,水池和案板变得光洁如新。我知道你阿爸是好人,对你好,对朋友同事、街坊邻里都好,每个人都说我同他结婚是走了运了——当然了,和别人比,我可能真算幸运——红姨说她老公年轻时候经常打她,下手很重,如今老了,打不动了,才换来些安稳日子。燃气灶底蓝火扑朔,母亲把栗子倒进去,又把火开大了一点。你阿爸当然是好,但是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好累——女人结婚就是这样,不过这种话,我怎么敢和别人讲呢?跟人家讲,人家肯定会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她心头忽然一紧,母亲的话让她想起那个下午。父亲带她出门的时候,母亲在做什么?是为与她女儿的争执在家中哭泣,还是像如今这般,一点一点,将父亲用过的厨房收拾干净?她恍然意识到,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没注意过母亲在干什么,母亲似乎总是一边忙忙叨叨,一边嘟嘟囔囔,像一块嘈杂、黯淡又虚无的背景板。
结婚这么辛苦,那你干吗还推我去相亲?
大火在收汁,她已经闻到栗子经过高温和油脂的催化,被激发出阵阵甜蜜气息。母亲示意她去盛米饭,米饭依着她的口味焖得绵软,母亲特意多加了水。其实她知道,母亲自己是爱吃颗粒分明的米饭的。
其实我也很矛盾,一边不想让你受委屈,一边又怕你到最后孤家寡人。我总有一天要先走,到时候你自己一个,能搞定吗?所以有时也会想,万一呢,万一你刚好遇到一个好的,等日后我走了,至少有个人和你一同分担嘛。
母亲熄了灶台上的火,与她合力把砂锅端上桌子。母亲嘴上说着慢点慢点,眼睛一直盯在她这边的手上。她心中翻腾,如油锅滚烫,凝神盯住已经煮粉的栗子,咬肌用力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晚饭时她与母亲讨论几个相亲对象,几次说到好笑之处,连筷子都不能握住,两人几乎同时笑出了眼泪。她和母亲开玩笑,问她日后到了天上,还会不会去找父亲,还是说愿意一个人,继续畅意下一段人生。母亲把一只鸡腿夹给她,又把另一只夹到自己碗里。下辈子如果还要做人,岂不是太辛苦?如果真有下辈子,我宁可做一棵栗子树——就生在你家门口,年年结果给你吃。
栗子炖得入口即化,她把几颗完整的挑出来,硬硬的,用勺子盛进母亲碗里。她说,你不想做人还想我去捱?那么我也做棵树咯——什么树都好,下辈子就种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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