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地震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忧郁的鱿鱼问:唐山大地震已经40年了。但我居住的地方好像从来没有经历过地震,亲历地震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鲸书答忧郁的鱿鱼:

八年前汶川大地震发生时,没有人能够想象,这场地震到底会怎样具体地彻底改变多少人的命运。是啊,后来的事情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所有同学一起痛哭、募捐,以质疑校舍质量开始的对自己的公民教育,被《灾后北川残酷一面》、《汶川地震168小时》震撼而决心做记者,学写特稿,本科时去汶川做志愿者,写五周年纪实……再到今天,无法再与人轻易谈起这件事。

可那天不是这样的。

我还记得,那天阳光不错,五月蜜糖般暖得让人发昏的光,我在教室午自习,快上课了,突然教学楼就抖起来,我看着课桌跳起来,我的白瓷杯猛地砸在地上,转过头,被惊醒的同学一脸茫然地看着我,而对面教学楼,初中部的学生已经惊叫着跑了起来,有人大吼,地震了,快跑啊!

我也跟着跑,跑到3楼时,小山来牵我的手,那应该是我们所有人跑得最快的一次。跑到校前广场,见五栋连体的教学楼跳舞一样,波澜起伏地抖,玻璃窗如同弹簧般伸缩,远处的山哗啦啦垮了半边,赤黄的土,烟尘滚滚。

电话打不通,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很多女生哭了,学校广播不许再回教学楼,大家很快意识到要去超市抢水和饼干。
——其实并不惨,相反,最初的惊恐慌张之后,大家竟都有一些玩游戏,完成闯关、历险般的快乐。没有任何新闻,既然如此,我们都想,应该只是一次震感稍强的地震罢了。

我们那所省重点平日高压管理的人要疯,难得有机会不上课,大家都高兴起来,坐在足球场,打牌、打球,几个同学一起仰卧着晒太阳。老师也在旁边看,给打牌的瞎支招,还兴致勃勃讲起亲历唐山大地震的事,说那次发生在深夜,这次是白天,应该还好,大家都信这点。

我跟好友在学校瞎转,还碰到那届高三唯一一位考到北大、我们都很喜欢的学姐,她正坐花坛上,捧着个塑料碗,吃酸辣粉,脸辣得绯红,一脸的汗。见了我们,她忙放下碗,不好意思地打招呼。我们闲聊起来,愉快得如同偷来的大假。
傍晚时气氛渐渐凝重,室外没被子、许多人没水和食物。校外的人也涌进来,要在足球场上打地铺,警车在校外呼啸而过,提醒大家不要恐慌注意秩序。班里男生来找我,说已经扯了运动会的标语横幅,铺在地上,占了舞台上有凉棚的最好的位置,还有水,夜里记得都去那睡。

我还在打乒乓球,游戏间隙靠在石墙上,突然感到石头波浪般的颤动,突然怕了——原来都是真的,原来地震的力量以波的形式扩散,原来余震的力量也可以大得吓人。

那晚同学们都睡那。我极累,却被末日降临般的紧张弄得极度兴奋而睡不着。悄悄溜进行政楼,平日板着脸的行政也没再赶我们出去,而是刷新页面让我们看新闻,只有新华社的一条通稿,他语气有点伤感,说狗日的,坏了,搞不好要死点人。

再回操场,我们都不再说话。当时的恋人终于找到我,让我披上他的大衣。我们都跑得匆忙,没带手机,几乎以为碰不到了。夜露太重,地上全是露水,足球场也没法直接坐人了,我们靠墙坐着,罕有地、光明正大地共处,而且可以一直一直,直到天亮。是啊,小小的劫后余生,对于少年时期的恋人来说,这是一次多么慌张,又因为安全而足够惊喜的分别,即使我们还没牵过手。

他离开了一会儿,回来后告诉我,收到手机新闻了,已经死了七千多人。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数字肯定还会增加。
我说,是啊,不晓得那些人今晚怎么过的。

已经深夜了,大部分人睡着了,裹着大衣,把书包当枕头,横七竖八躺了一操场的人。我看到一位初中部的语文老师,兴致很好地拿着傻瓜相机到处拍,有人反感,他不慌不乱,说,你们懂个屁,这些都是史料,我要做个纪念。

后半夜变得很难熬,冷,困,那大概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靠在他身上,夜风呼啸,脸紧张得发烫,怎么挨着都别扭,丝丝的甜,也许模糊之间睡了一会。已经记不太清了,毕竟,他一个月后考上了重点大学的工科专业,我们再没有联系过。
天五点过就亮了,所有人都神色憔悴,我看到小山拖着个巨大的蛇皮口袋在捡垃圾——太多人在操场上乱扔垃圾了,矿泉水瓶、塑料袋,鸡爪的骨头渣,陆续有同学跟她一起。想到刚高中我们还不熟,有人在足球场中间扔了一大堆啤酒瓶,其他人都绕着走,她是羞涩克制的人,怕被人盯着看、怕有人笑她爱出风头。可只要是她相信对的事情,她就会去做,于是脸烧得滚烫,也要在众人的注视中捡走那堆瓶子扔垃圾桶里。

天晓得我当时有多崇拜她,我们认识快十年了,仍是彼此最亲密的朋友,这真是莫大的幸运。
那天早上我也跟她一起捡,最后堆了好大一堆。朝阳升起来,天空灿烂得不像有无数人刚刚经历浩劫,无法生还。我俩相对无言。我还穿着对我而言太宽松的恋人的运动服,眼泪几天后才会爆发,而此刻,鼻血突然滚下来。


八年过去了,我明白了当时的我们有多幸运。我们没有经历任何家园破碎亲友死散的悲痛,却得到了如此珍贵的一课。我始终感激并且不安。

那时我15岁,那一天如同我们共有的成人礼。而我此前所有的成长感,仅仅来自“父母厮打、没考到前三名,亲密的同学转学,丢失了最心爱的娃娃——一个小火鸡……”,而在朝阳升起的那一刻,我被一种巨大的情绪吞没到窒息,震得我说不出话来。那时的我还不明白,那种感觉,是作为一个微小个体,对这个世界更深切的一种羁绊与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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