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言不讳”的人是不是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心圆节衣问:刚踏上工作岗位不久,现在却总是为难缠的人际关系所困扰。打小我就是个性子直接,比较简单的人,但如今发现提出不同意见是需要勇气的,而往往许多人还会责怪你“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哪怕只是因为你没有附和他们而已。所以,真的是时候改掉直言不讳的习惯了吗?

圆又圆交友中心答心圆节衣:

应该说,直言不讳,在脱离语境的情况下,确实也不一定就是一桩值得称道的品质。何所直,何所言,何所讳,才是不可不考虑的前提条件。
 
在这样一个个性解放,包容友善的时代,其实我们生活中见惯了口无遮拦的“直”男,与舍我其谁的“公”主,哪怕他们有时并未直接对人构成言语上的冒犯,但一个不学无术却乐于指点江山的男子,或是说话夹中夹洋执意询问能否在这里直播的女子,同样打着“直爽”的旗号招摇过市,还是会令人心生举报之念。事实上,博大精深的汉语对这类人有着更为简洁精确的各种说法——白目、拎勿清、愣头愣脑……《冰与火之歌》里的乔佛里大帝,也已生动地向大家展示了“天真”能给人留下的最深刻印象。
 
当然,我相信你所纠结的情况超越这一范畴,而更像是明明给出了有价值的意见,凡事也没有逾越道德的边界,却依然遭人排挤,无法做到就事论事,人生的一大半都眼看就要荒废在“照顾好所有人的感情”上了。出现这样的情况原因其实也不难理解,当一个社群在权利上早已实现平等但成员的智商情商尚有显著差距时,早慧的那部分便必然遭遇如此的尴尬局面,这才是真正的“智商税”与“情商税”,“直言不讳”在这里,也更像是对于“卓尔不群”的某种提喻。
 
关于言论是否“要顾及别人感受”的问题,我国最伟大的金句家、微博教父孔子,便早已在他的年代给出过传世的标准,即,“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显然,你的同事多半不在此列。特别是,我们反而往往可以发现,那些频频亮出“不喜勿喷”牌子喊停的人,恰恰正是前番屡屡声称自己“性子很直”肆无忌惮的那些人。面对幼稚园巨婴般的玻璃心,或许也只有杨永信教授在这个领域堪称专业。当然,来我们单位管理喷泉或许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不逢喜事 严禁喷水”确实是这一岗位的职责所在,更需要“耿直”的同志来坚决执行。
 
其次,在多数情况下,言论的质量,也决定了你的“直言不讳”究竟是何性质。多数人的“直言”所涵盖范畴无外乎“表达自己的情绪”,和“表达自己的诉求”,在病理学上有时甚至几近一种无法自控的功能性缺陷或是精神顽疾。比如同样是“骂曹”,祢衡唱跳合一的“击鼓骂曹”(其实蛮带感的有没有)与陈琳笔力遒劲的《为袁绍檄豫州文》,便给当事人和后世看客留下了极不相同的印象。前者虽是如Yoshiki一般的裸身敲击流大神,但唱词似乎也沾上了摇滚乐不事雕琢,直抒胸臆的常见问题:“汝不识贤愚,是眼浊也;不读诗书,是口浊也;不纳忠言,是耳浊也;不通古今,是身浊也;不容诸侯,是腹浊也;常怀篡逆,是心浊也!吾乃天下名士,用为鼓吏,是犹阳货轻仲尼,臧仓毁孟子耳!欲成王霸之业,而如此轻人耶?”通篇劈头盖脸把人臭,臭还臭不到点子上,全是套话,完了还怪你不认得“我这么牛X的人哈哈哈哈愚不可及”,曹孟德如此还能想到将其送往别处借刀杀人已是难得的胸襟与智慧。而身为“建安七子”之一的陈琳自是不同,开篇便直指要害:“古曩者,强秦弱主,赵高执柄,专制朝权,威福由己;时人迫胁,莫敢正言;终有望夷之败,祖宗焚灭,污辱至今,永为世鉴……”其后引经据典,文采斐然,自不必提。以至于曹操败袁绍后还特地向陈琳表示了感谢,声称要不是先生这篇文章骂得太好,令他读来发汗如雨,头疼脑热登时全消,能否提兵来战都还是未知数呢。因此在“直言”之前,评估一下发言的内容与技巧,或也将起到天差地别的效果。
 
而在这些的基础上,或许我们才可以接着聊聊“直”的意义。或许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已有过朦胧的感觉,即那些“懂得最多的人”,往往并不是最受欢迎的人,与“帅气”和“多金”相比,所谓的“智慧”反而常常激起的是大家的反感,这,或许也才是那些偶像剧中的男主刻意营造出一种“智商下线”形象的根本所在。勒庞在那本经常出现在网站凑单推荐中的《乌合之众》里便早已对如此现象条分缕析,“直言不讳”地挑明了,“所谓群体,不过是外界刺激因素的奴隶而已。”尤其是,为了换取那份安全感,许多人放弃了是非与理性,在压力面前选择了缄口不言,留给世界的自然只剩下愚昧、狂热与混乱。诚然,这样的选择本身便透露出足够的理性,一些更有智慧的人甚至也会关照你不这样做才是划不来的——君不见比干遭剜心之刑于前,王累自断悬索于后,于事无补,反而白白送掉性命。即便如汲黯、魏征等人堪堪得保,彼时遭人非议排挤也是事在必然。甚至,有时哪怕终于抱定舍生取义的决心,时代也未必考虑满足这样的志愿。萨特至今仍是每一代文艺学子的偶像,却少有人知雷蒙·阿隆或许才称得上是那个年代少数敢于坚持独立见解的中流砥柱。已故的托尼·朱特教授之所以会在《责任的重负》中挑选布鲁姆、加缪与阿隆而非其他粉丝更多的弄潮儿作为传主,也是因他难得地看到了推动时代前进的真正力量。加缪坦言多数知识分子最令他恶心之处,正在于“他们自信可以对一切事情发表看法,而一切事情也都可以缩减为他们想说的那些东西”,而此时的“沉默”甚至都堪称一种“必要的责任”。最好的老师往往不是那些教研员眼中的明星,而是敢于在成绩压力下依旧将孩子们利益放在首位的人;最好的医生可能一辈子安于在一个科室里扎扎针头,却因为技术的精湛而为病人减轻了许多痛苦;最好的记者一定不会因为想整出“10万+”而收起冒犯人的话,那样《聚焦》这样的故事也不可能在我们这个世界真正上演;维斯特洛大陆上最令人尊敬的也绝非轮流登台的王公贵族,反而那些“黑暗中的利剑,长城上的守卫”,才称得上是“抵御寒冷的烈焰、破晓时分的光线、唤醒眠者的号角、守护王国的坚盾”。
 
因此,“直言不讳”事实上并不是一种选择,而更近乎一种与身俱来的秉性,乃至天赋。当多数人终其一生只沉浸于幼稚园般的游戏时,你理应感受到的不该是沮丧,而是一些照看他们时的责任与骄傲。你要相信是我们在维护着这颗星球,你要相信每个角落都有着你的同伴。

责任编辑:金子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