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会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成长了吗?
之前看演员张译的采访。他说起了一辆自行车的故事。
小时候家境不好,高中时候父亲把家里那辆二八自行车送给了他用。到了上大学时候,学校里的其他同学已经在骑很时髦的山地车或者弯杠自行车了,他还在守着那辆横杠自行车游走于校园里。
张译想要换一辆自行车,可是他自知家里的境况,自己提出来了也无法得到满足。可是无奈那时年少,自尊心日日夜夜灼烧着自己。
他想了个办法,一个冬天,风雪交加的夜里,他骑着那辆二八自行车出门,到了一个巷子里,故意没有上锁,以及,故意把钥匙就留在了那里。
张译回家了,告知家人,自行车弄丢了。
那天夜里,他父亲顶着风寒大雪出门寻觅那辆自行车。是为对于那样的家境,那是一样很重要的家庭硬件也好,又或是为那是一样用久了而不舍得丢弃的老物件的怀念。总之,父亲寻觅了一夜。
当然,自行车肯定是寻不回来了。
张译说,这是一件小事,一件他至今回忆起来都会觉得自己是个混蛋的小事。
那一夜的风雪,故意丢掉的自行车,张译说,自己突然瞬间变成了一个大人。
“长大就是一瞬间的事情,父亲在风雪中那一夜寻觅,我开始决定,此生要善待我的父母。”
突然想起一件往事。
我在家乡的一个表姐,年少的时候是个混混。不是普通的那种坏女孩,是很坏的那种。就连家乡的男生流氓也要敬畏她三分那种。
带头表姐很讲义气,对手下的兄弟姐妹特别好,好吃好喝都要分他们一样。她不好好上课,遇上老师批评就直接掀桌子。隔壁宿舍有女生的内衣内裤被男生偷了,她一声令下,半天之内查出小偷,然后把人家打到鼻青脸肿送进医院。
如果是从前,带头表姐是我最向往的江湖女侠偶像。无奈真实情况是,带头表姐出身农村,家境贫寒。她的母亲,就是我的阿姨,是个苦命而善良的女人。
阿姨从未想过自己的女儿会成为这样的人,因为没有文化,不懂教育,只能任凭她叛逆,以及求神拜佛,保她平安就好。
后来还是出事了。
带头表姐去小镇上的店里拿东西不给钱,说是先赊着账,可是从来也没有还。一开始小店的老板不好追究,可是到最后,那一条街上的十几家店,全有她的欠债。汇总下来,是很大一笔钱。
大人们是无意伤害一个青春期的叛逆少女的,可是带头表姐太夸张,已经跨越他们的底线了。店家老板们联合起来,商量着,是得给这个丫头一点教训了,否则她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阿姨知道此事,连夜从乡下赶到小镇上,一家一家向小店的老板道歉,赔罪,以及,答应偿还所有的债务。
那时候是冬天,阿姨凌晨去山上砍柴,运到窑洞里烧炭,挑出不好的货色,积攒出两箩筐木炭,挑到集市上去卖。
南方的冬天很冷,阿姨来到镇上需要乘船过河。风浪吹裂了她的脸庞,手掌,脚下踩着的解放鞋走在沙滩上全然湿透。
来到集市上,本来八十块两箩筐的木炭,阿姨为了早点筹到钱,五十块就卖了出去。
就这样连续两个月,在接近除夕到来的时候,阿姨把带头表姐欠债的钱全部还清,以及,本来少许发白的头发,几乎已经全白头。
带头表姐那时候躲在别处很久。阿姨到处打听,把她接回了家里。
那时候我不懂事,吵着要去阿姨家吃饭。厨房里烧着饭,火盆里的炭火滋啦滋啦地跳跃着。越是噼里啪啦,越是显得我们这一众人的安静无声。
我烤着火,也不敢出声。许久之后,阿姨说了一句,是对带头表姐说的,后天过大年,可以的话,我宁愿你是一只鸡,那样我就可以一刀宰了你,也绝不心疼。
语毕,众人再也没有说话。
那是十七年前,我在上小学。那是我第一次去到这个阿姨的家里,有些被惊吓到,以至于后来很久都不敢再前去。
后来的日子,再也没有听说过这个带头表姐的事。
直到前些年,我回到家里,带头表姐来家里做客,带着她五岁的女儿。我才得知,那一次之后,表姐回到学校乖乖上学了。
中学毕业后就去打工。后来嫁了人,也存了钱,在家乡承包了一片山林,种了桂树。日子也偶尔艰难,可是已经是一个大女人的模样了。
带头表姐看见我就来一个大拥抱,小令啊小令,你小时候是不是特别怕我?
我窘迫,不知如何作答。
她仿佛自言自语,嗯,也是,我现在都害怕从前的那个我,简直是个人渣。
我终于回复,你有一个好母亲,我的阿姨,她配得上“伟大”二字。
她凝噎。
再来是我自己的故事。
高中的时候我在市里上学。那时候校园里女生们已经开始流行拉直发了,可是我没有多余的生活费。虚荣心的作祟让我无法安心学习。
当时市里有一个远方亲戚,开了一家日用品店。有天我去到他的店里,开口说,想先借用两百块钱。
我以为自己可以还上的,可是无奈一直攒不下钱,一直拖着。亲戚也从不来问我讨要。我当时心存侥幸,以为他不开口问,我就相当于赚到了。
得是一年后,我高中毕业了,才从我妈跟别人的谈话中得知。我妈接到亲戚的电话,问小令是不是在学校了有什么难处。我妈把这钱还上了,但是从来没有过问过我。
上大学之后的某一次,她才告知我。
一方面她害怕我自卑心被冲撞,于是不好开口跟我说。可是另一方面,又害怕我变成一个贪小便宜,耍心机的女生,将来在社会上会容易被骗吃亏。
双重的担忧,她很久都不曾夜里入睡。
那是我人生中最恨自己的某个时刻。
也是一瞬之间,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何为重,何为轻的东西。
有份领悟就是那个时刻到来的:即便是我此生可以不去努力,不需要向别人证明什么,毕竟我不在意这些。可是,我还是需要努力,是为了成为让父母他们放心的人,骄傲的人。
我想要偿还这一份曾经的辜负,仅此而已。
从前我并不知道那一句,一个孩子可以被父母亲手摧毁,也可以被父母亲手拯救。
这个带头表姐的改过自新,得以在后来的日子里过上平淡的日子,全是仰仗这一份被拯救。我在以后的人生里很多艰难时刻的忍耐,也是得以仰仗那两百块钱的懊悔。
很多的丢失,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
这是我很喜欢的一个概念,关于传承。那些我们经历过的煎熬,那一代人依旧必不可免。但是煎熬过后的蜕变,会让一个人真正长大。
很多孩子是需要被拯救的,或者被自己拯救,或者被父母拯救。在年少时候的那些任性,在后来自己为人父母的时候,会更体谅自己的父母。
我们也会更理解,倘若将来自己的孩子在经历这一场叛逆,甚至是暂时的走歪路也好,你才不会畏惧,因为这是又一个轮回的过程罢了。
并且庆幸的是,在过往的岁月中,你已经学会了为人父母的法则,而不会不知道如何处置。
在我的理解里,长大是自知,自知何为真的重要,何为虚无。认识到什么部分可以无所谓,什么部分又得拼死去维护。
长大,是意识到为了得到未来想要的,可以暂时忍受另一种生活。更是知道,何为无聊的热闹,何为不丢脸的孤独。
以及,长大还是,即使知道真相,也愿意在知道真相之后依旧热爱生活。知道对一些人要更加情深意重,也要对一些人坚决横眉冷对。
自知是跟自己的一场场战役,你打碎一个过往任性而蛮横的那个自己,重新组合排序,构建一个平稳的能量磁场,这当中有积极乐观,也有悲天悯人。
当年看电影《教父》,至今刻骨铭心的,是其中所倡导的人生观:第一步要努力实现自我价值,第二步要全力照顾好家人,第三步要尽可能帮助善良的人,第四步为族群发声,第五步为国家争荣誉。
马里奥·普佐还说,“事实上作为男人,前两步成功,人生已算得上圆满,做到第三步堪称伟大,而随意颠倒次序的那些人,一般不值得信任。”
于我而言,这份人生观不分男女,只分你愿不愿意,以及为此而付出的坚持。
我很庆幸在三十岁以前,得以真正理解“尊严”二字。真正的尊严,不是背一个很贵的包包,不是大声宣告我很牛逼,不是被别人踩了一脚,于是要急着马上反踩回去,更不是在言语上战胜别人一场。
真正的尊严,是别人无法决定你存于这个世上的意义,是别人无法在精神上摧毁你。尊严更是有能力自省自爱自我保护,是在家人朋友需要帮助的时候有能力雪中送炭,而不仅仅只是肤浅热闹的无聊起哄。
在你尚有岁月年华的时候,意识到过往的错,于是弥补这份错。意识到过往的遗憾,于是告别这份遗憾。意识到此刻的对,意识到此生所需所寻,于是决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真正的幸运,是那一句,你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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