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份工作对人的影响有多大?

马上就变成大四狗了,找工作的硝烟已经四起,可是连进入哪个领域工作都还没有想好,感觉压力很大,第一份工作对以后的人生影响有多大?

先从富士康裁员说起,城北工厂据说去年年底裁掉六万人,引入大量机械化代替人工。富士康一向是超级大厂,就算在我们这个小城,两个工厂,只城北工厂也有十多万人,那就意味着至少一半以上的人将要被无情裁掉而后面临失业。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郭台铭已经计划要在印度和越南设立百万人工厂,以换取当地更廉价的土地与劳动力成本,继续榨取日渐稀少并且岌岌可危的人类廉价利益。

富士康,这座曾经无敌的人类工厂,深圳最大的园区有六十万人。六十万人是什么概念?那是一座城,一座相对年轻化的城。所以当富士康发生十连跳还是十一连跳之时,有篇报道曾说:“六十万人口相当于一座小城市,如果是放在一座城市里,一年内有十人或者更多的人跳楼其实不足为奇。”我并不知这篇报道或者此编辑是想表达什么,我也无暇去嘲笑人性的冷漠或者探讨生命的价值何在,毕竟生命归属自己,自杀这样的行为除了自己还真办不到。当时另一篇印象深刻的报道,直指富士康跳楼案频发后,不乏出现了前仆后继的效仿者,有个年轻的生命从高楼一跃而下,由此换来的价值是给他贫困家庭的80万赔偿款。

许多人终其一生,只为寻找生命的价值。那么何谓生命的价值?用80万换一条生命这样的现实算不算实现了其生命的价值?

如今身边不少朋友皆认为我是学文出身,恰巧不是,高中大学我皆学理,标准工科女一枚。当初毕业在即,富士康也曾去我校招聘,当时对其印象尚可。毕竟彼时富士康还没有频发跳楼案,也无人去探究它背后对人性的压制或者其它什么。它不过是一家硕大的台企,规模巨大并且相对正规。而后有同学去了,据悉福利待遇也不错,传闻在内连续工作10年以上者享有分房福利。至于有无兑现尚且不知,毕竟没有同学呆满这么长时间。我因未进入,多余不表。

我择业时分,其实很纠结,当初高考失利择校受限,感觉是一辈子的阴影。几年专业学得也很不是滋味,长久以来我沉浸在对于未来的迷茫中。我跳过了学校就业招聘中的许多次机会,径直踏出校门于各招聘网站漫天撒网,期望遇到我的伯乐一击即中,从此踏上康庄大道,人间安详。我奔走于人才市场,于各个保险公司、销售公司间往来面试,直至有天某司人事咄咄逼人地问我:“你何以觉得我们企业很好?”我答不上来,干脆赌气,“我来面试,总不能说你们企业不好吧!”出了门,下起了大雨,天空灰蒙蒙的,一家知名保险公司打来电话叫我上班,我犹豫良久,拒绝了。

我回校参加招聘会,继续沉浮,梦游一般地选着和专业完全相悖的就业方向。也许人有时运也未必,我没有去富士康去做工程或者品保,却于无锡某大型电子厂中寻到机会。全场数百人,大部分岗位是工程类(毕竟我们是工科专业),我于百人之中鼓起勇气报了HR的专员岗位。那岗位写明需文科专业,且一共只招四人,然我面试了,我成功了,我以并不起眼的专业成绩通过了人资处长的面试,我得到人生中的第一份Offer。不管如何,这份HR的工作对我今后的人生影响源远流长,其意义也是不言而喻。

“荒唐年少不可欺。”后来有位朋友说:“其实我们不必过分去美化回忆,回忆并没有那么美好,只不过当年的我们刚好年轻又傻逼。”只可叹岁月不回头,给我生生世世享用不尽的财富也换不回时间逆流,可我也还是想说:年轻真好。

年轻是无畏的。试问第一份工作给我带来了什么?我还清楚记得,我们的HR处长在做企业介绍的时候,不忘提出现代工厂普遍年轻化后的后果。大部分的中专毕业生/实习生构成基层员工,平均年龄不会超过20岁;少部分的大学生构成中间层,平均年龄也不达25;少量年长的管理人员构筑金字塔的高层,带动整个体系的正常运作。

然而表面看起来和谐的三角塔,高层风起云涌,底层污水浊流。那些年轻的学生们住着八人一间的宿舍,重复着六天/十二小时的高强度劳动,一个月倒一次班。他们多数来自中西部尚不发达的地区,早早地将自己的青春交付、埋葬。然后把带着体温的人民币每月打给父母,供他们家中的弟妹继续读书。处长说,工厂里的有些年轻女孩,尚不懂生理知识不知避孕,十几岁怀孕了,私自吃药在宿舍的厕所中把尚未成型的孩子排出来,鲜血染红了整个地面……后来我也住过一段时间的宿舍,使用公共洗手间,每每回想他说起的这一幕,总觉得有阴风而至,让人不寒而栗。

那年12月寒冬,我与同学去工厂报到,很早便出了门,月朗星稀,只有同班男生一路送我。从车站打车去厂区,司机听闻地址,瞥眼问我们:“听说那工厂很毒?”直言本地人绝不会去那样的地方。一路折腾,新厂区竟然连城郊都算不上,周围完全就是农村,厂区还在装修,道路尚未铺好。我看着周围一片荒芜,心里跟着一片荒芜,第一次开始觉得想象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残酷。而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这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新厂区平均年龄不足20岁,我方进入,就已算超大龄女青年。公司以生产PCB为主营业务,业绩好时曾做过全球第二,与富士康分割半壁江山。然而盛景背后,是那些少年少女,带着美好的憧憬从学校而来,成为最廉价的劳动力。本是花季雨季,很快在永远不停的机器隆隆声中麻木埋葬了自己尚未开始的青春,和那些冰冷的产品一样成为了流水线上的另一道产品。每次学生报到,总有学校老师带队,离别感言,情深意切。那些眼睛也曾带着星光点点,很快就变得灰暗朦胧。也许这也是我后来改行不愿做HR的原因之一,不愿再见证那种从有光到暗淡的埋葬。

我也去过几次车间。无尘室,进入必须先穿无尘衣,这衣服无论冬夏冷热,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电镀蚀刻,由于药水作用,经常能闻到刺鼻的气息,戴着口罩也常无法忍受,并且有一定的腐蚀性。常有员工抱怨衣服裤子不多时就布满小洞,都是药水腐蚀造成。

镭射车间?超高噪音需要重重防护,应是属于特种岗位。然后就是这些孩子们……每天十二小时地待在那样的环境中,筑梦未来。我不知道一个人如果在极度疲劳和困倦的环境下是否还能考虑未来?正如我也不知道那些从富士康楼上跳下去的年轻生命,当他们直面死亡时又是什么样的感受。

几乎没有人会来关心他们,几乎没有。每个人都很忙,忙着自己忙着工作。一个没有人关心的少年,会怎样更好地成长?我不知道。企业看似设施完备,有图书馆、乒乓球室、网吧、篮球场……但多数人根本无暇去享受。所以很多男孩女孩就互相慰藉取暖,过早地进入成人世界。我曾亲眼见证一名不到16岁的女孩由于年纪进不了工厂,她说那我等一年再来,然后就很愉快地在农村与男朋友租房等了一年。16岁即同居?也许是我年纪大了,并不能正视这个现实。而我很快也变得麻木不仁,无暇关心他人,并且因为工作焦虑不堪。

我是招聘专员,职位是行政助理。这样的企业,从你进入的那一刻起,就给你打上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并且按部就班规划了你所有的未来。从工号、职等、薪资开始,按部就班,层层递进,一切都有SOP,严格按照流程实施。以前我不知人资重要,现在想来,一个两万人的工厂,人员流动率是10%,就是每年都有上下2000人的浮动。结合所有制度规章,业务流程,足可见人资之重要性及当时人资处长的能力。我们都非常害怕这位处长,有同事形容,当他走进我们办公室的时候,有一种连空气都凝固了的感觉。

我曾与几个女生同住宿舍。记得有个黑黑的姑娘,有阵子忙,七天/十二小时地连续工作,一个月没有休息。有天回来她梦呓一般地喃喃道:“我很累,真的很累,我的两只胳膊都要抬不起来了。”有个女生爱说梦话,几乎每夜都是,可以一个人自言自语很长时间。还有个住我对床,人算漂亮,来的时间长些,有熟女的风情,私下里抽烟,也是我到现在唯一还能记得名字的一位四川女孩。她每月辛苦工作将钱如数打回家,余下的几乎买了化妆品。即使每天身在车间,她也会早早起床,对着镜子画上一条细细的眉毛。

我曾经天真地以为,如今社会,但凡有孩子,自小都是捧着手心里,好不容易养到十六七岁,家中又怎么会舍得她去那样的流水线上,六天/十二小时甚至更长时间的工作,埋葬她最好的年华与青春?虽然那样的操作员在工厂里也总是被需要,虽然我也许忘了,我是出生于经济水平相对发达的长三角区域,然而还有那么多西部的孩子,家境并不优良,甚至都有弟妹还要读书,她们依旧是被迫生活而不是选择生活。虽然人生于世,又有几人可以真正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呢?

我已离开第一份工作多年,无意再去评判什么。我生于对HR的向往去了那里,死于企业的刻板制度和严谨规章。我最终也离开了人力资源,并没有能以杜拉拉的蓝本拼搏一番。还记得每周四早晨全厂例会,军事化管理的模式下,多是罚款、批评、领黑旗,甚至连宿舍管理都被归纳在内。直到管理的那些孩子们,在第一年来的时候先学挨骂,第二年学会顶嘴,第三年学会骂人……每个人脸上挂着麻木茫然的表情。女孩们打着耳洞,把杀马特的发型卷进帽子里走进车间;男孩们叼着烟,嘴边的稚气还未脱,上下打量着路过的女生,口哨飞过,青春流逝。

离开第一份工作后,中间还有段小插曲,其间各种心酸经历我不想提,不如有空慢慢道来。在我入职到离开的两年时间内,我们招聘组包括代理课长全线崩溃,一人不留。离开后,同事间也鲜有联系,唯一收获的友谊竟是因为那段制造业HR的经历成了我与那女孩之间共同挥之不去的回忆。在离开后的至少两三年中,我们津津乐道地批判与评论它的各种,乐此不疲,直到后来有天戛然而止,自此不提。其实这也并不是说那段经历就多值得回味,很大程度还是因为那是我们的第一份工作,我们在那里度过了从学校到社会的鸿沟,从稚嫩学子逐步走向职场中人,虽然依旧青涩但逐步趋于成熟。

现在有时候我也会做梦,梦回那些日子。梦回我离开宿舍后,与同学租房在外,每日骑一辆碧海蓝的自行车上下班。我是那么喜欢蓝色,常常畅想蓝色的天空之尽与海岸,可我的小自行车到不了那么远的地方。那时候我从不梦未来也不忆悲伤,每天可以准时下班,车子没有爆胎就是我最大的快乐。

彼时日子真的单纯,一切都是清澈没有杂质。虽然一无所有,但快乐是真的。对比今朝,我为什么反而会觉得那时候比较快乐?也许快乐是一个伪命题。如此想来,也许消逝在流水线上的青春也未必就是那么糟糕,毕竟当时还有颗年轻的心可以畅想遥远。比如遥远的地方会有花开和彼岸,会有大雪和白头,会有爱的人在海岸线守候。

责任编辑:阿芙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