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特别麻烦的病,怎么克服内心的害怕?

生了特别麻烦的病,其实也没有要死要活的那么严重,就是每天都在惶恐害怕的情绪里,也算是有一点杞人忧天吧。但怎么才能克服内心的害怕呢?

我父亲确诊糖尿病那天,回家打开一瓶白酒,跟往常一样,往碗里倒了小二两。

我跟我妈倒吸一口冷气,面面相觑,问他:都糖尿病了还喝?

我父亲满脸不屑,撇了一句:都听医生的就别活了。隔了一会,我没忍住,问我爸,医生到底说啥啊?

他咪了一口酒,嘿嘿一笑说:他说我这个糖尿病是突发的,要重视的,跟人家慢性的还不一样。

那天是我父亲最后一次喝白酒,这之后他就活成好好先生了,一改以前那种略犯浑的气质,每天早上起来,战战兢兢测一次血糖,我第一次抓住他手准备扎针的时候,他又笑又跳,吓得跟动物园猩猩要打针一样吱哇乱叫,测完自己做粗粮早饭,下个蔬菜面,带两块糖尿病饼干去上班。

以前脾气不好,现在性格温和,有耐心,有爱心,有责任心。因为不想以后两只腿截肢,眼睛全瞎,两肾衰竭,他每晚吃完晚饭,都会出门散歩,相当热爱运动。

好男人一般都是遭过劫难的,我爸已经快六十岁,前段时间天热的时候,他跟战友聚会,喝到别人专门送回来,他说着没醉没醉,自己在家吐了扒着马桶吐了一晚上,我下楼说送你去医院吧,他很认真说:医院不收醉酒的。

其实他是怕洗胃。

我遗传了他的基因,上周做完一个小型眼科手术后,我从华山医院蒙着纱布出来,先到安福路的baker&spice买了一杯咖啡,一只面包,大概是见怪不怪,人人都对右眼上的纱布见怪不怪。车就停在安福路上,付完五十元停车费,心想只要管理员问一句:你这样还开车啊?那就不开了。六十岁的爷叔,什么话都没说。

坐上车忽然想如果以后只有一只眼睛,怎么办呢?刚才打针的时候,看到眼球上方晃着一只五公分长的针,脑海中晃过的全是恐怖电影画面。其实也没什么,眼球敷了麻药,眼皮上固定着开睑器,医生说别动别动,几秒钟的功夫,悬着的针扎到眼球里,噢,原来是这样一种隔着麻药也会察觉的痛啊。

我怕的是手术前,专家忽然换一副语气说:姑娘,是这样,黄斑出血,其实是一种常见于中老年的病,你真的是运气不好。

我不喜欢医生跟我说的,“运气不好”四个字。他还说,百分之七八十的人,会治愈的。那我要是剩下的百分之二三十呢?你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我运气不好?

坐在驾驶座上,琢磨,如果真的治不好,不如今天开最后一次车。

这算危险驾驶吗?

我查了百度,说新交规允许单眼驾驶。

真是赶上了好时代,要是早一点瞎,连驾照都考不到。

从安福路上沪闵高架,那天乌云密布,自从我右眼开始出现黑影后,发现自己更喜欢大晴天,光照足,世界更加清晰。遮着一只眼开车是什么样的感觉?像亡命的江洋大盗,心里很害怕,因为另外一只眼睛,连眨眼都不敢。

只剩下你了,我跟我的左眼说,加油噢。

又想起那个倒霉专家的话,问他,那么最近好好休息出血的右眼,只用左眼怎么样?他不假思索回答:那左眼可能也会出血。

又累又饿,等红灯的时候吃了面包,里面有新鲜无花果,真好吃啊,咖啡也特别香浓,要是眼睛没事的话,这一刻真是太幸福了。

回家,我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在我妈面前晃来晃去,她说,你眼睛怎么了?我说打针啦。会好吗?会的吧。

傍晚到楼下散步,一群小孩看到我,有的吓跑了,有的用手指着大笑:哈哈哈,独眼龙。

乡下孩子真是没见过世面。我不害怕,我还蒙着纱布大大咧咧去街上散了一群歩。

其实早上五点就醒了,到卫生间打开浴霸,用右眼看书,他妈还是一个字都看不见。

果然不是立竿见影的,这是为啥呢,明明这么长的针戳进去。

一只眼睛看不清,看起来跟个正常人似的,但是打字的时候还是很害怕,怎么办啊,一直用左眼,左眼也会出血吗?

因为想着这个,我终于把一直拖着没写的小说写起来了,进展神速,没几天写好三万字,交给编辑。

没想到眼病治好了我的拖延症,也算一种收获吧。而且在单眼视力缺失的日子,我觉得自己还可以写好多东西啊,下一部小说的主人公,定成一只眼睛失明的女人吧,啊,听起来还挺性感的。

有一天看石川啄木的诗歌集,刚巧翻到

眼睛有病的

年轻女人倚靠的

窗户,春雨冷清清地打在上面

如果眼睛没病,果然还是少点诗意。博尔赫斯怎么说来着,所有文学都在讲一件事,那就是人生多苦。

没想到人生中第一次,真真切切地靠近了文学。

很奇怪的,生活中我已经很少看到真正害怕的人。

我爷爷得食道癌晚期,被医院宣布没办法,回家能吃吃能喝喝时,他还是一副如常神色,有天吃完饭我说爷爷去哪了?我妈说,自己拿着尿袋出去打麻将了。我奶奶非常怕死,一点小毛小病就嚷嚷要去医院,到最后真的要走的时候,她小腿有大块大块的深色淤血,头发剪得极短,跟我说:快点回家吧。

还有一个姐夫,本来沉迷烟酒玩乐,非常符合国内成功男人的标志,从不回家吃晚饭,晚晚都有人请客,拉他去麻将唱k。他不到四十岁时,做了一次心脏搭桥手术,有根通往心脏的血管太细,差一点要了他的命。他也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被推进手术室。

后来有一次喝多了才说,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看到老婆在病床前,眼泪都快出来了。

活着真好啊。

姐夫没到四十就开始了养生路,吃完晚饭拉着我姐去中学操场散步,我姐穿着高跟鞋走两圈就说快点回家。

像电视上那种遭遇点什么就撕心裂肺浑身颤抖的害怕,我还从来没见过。

朋友遭遇很惨的事,七个月时双胞胎流产,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结果还是她自己说,时机不对,也好,这下我又是自由身了。

普通人从害怕里站起来的时间,谜一般短暂。

因为害怕没有用。

时间久了,发现自己对这种生活适应得还不错,车可以开,也开始计划出去旅行,朋友说你这样是不是不方便?

我说你千万别这么想,我腿脚可好了,就是这辈子没法蹦极,跳伞,开山地摩托。

幸好没有这些东西,生活也不算太无聊。

打针一周后的早晨,我又打开卫生间的浴霸,发现右眼勉强可以看到字了。

会好的吧?只要一个月去打一次七千块钱的针。

如何不害怕?不过就是比以前,更加用力去活着。加了大马士革玫瑰花瓣的茶叶,真是奇香无比,新买的淡蓝大格子衬衫,清新得像早晨下过的一场雨,切一盘无花果放在黑色盘子里,带着山谷气息的甜味……

啊,可以细品的东西太多了,我带着一点点好起来的眼睛,愉快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责任编辑:卫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