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老人太爱喂饭了。有时跟朋友聚餐，碰到小孩不吃饭，对方家长习以为常说，小孩在家就不吃的，都是奶奶追着喂才吃。

每天晚上，我家楼下都会出现一个带孩子的老人。

是个老头，头发花白，穿一件黑色棉外套，跟在骑三轮车的孙子后面，手里拿一只装满饭菜的不锈钢小碗，每次孙子一停下来走个神，老头马上抓住时机，送口饭进去。 

我观察这对爷孙好几次了，老头已经完全掌握了喂饭的全部技巧，小孩只要有不吃的意思，他就会想个话题考考小孩，牢牢抓住婴幼儿不能一心多用，只能单线程作业的特点，一般努力玩耍或者努力思考的时候，都不会反抗进食。

回家把这事很兴奋地说给我妈听，看吧，喂饭的小孩都不肯吃饭。我妈并没有觉得很高兴，相反，脸上有一种下岗女工的无奈，沉默不语，愤然转身，一个字不肯夸旁边埋头能吃两碗饭的小孩。

她曾经也很跃跃欲试地喂过饭。每次趁我不在，让小孩尽情玩玩具，她在旁边尽情喂饭，喂好了等我回来邀功：今天你儿子吃了满满一碗饭。

他自己吃的吗？

哼，当然是我喂的咯。

我急了，不断抛出各种危险言论，诸如再给他喂，我让你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不许喂，再喂我们断绝母子关系。

最后进行大型镇压，血洗喂饭现场，我妈终于收手了，但还是像戒毒瘾未遂的人，口口声声，你看他吃得一塌糊涂，你看地板上全是饭，衣服又脏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不给喂饭？喂饭多好，又快又省事。

我看我儿子像个残疾人一样我难受。

她还是不妥协：我看他吃得乱七八糟我难受。

你生出来就会吃饭吗？

这时候我妈一般就开始丧失理智了，忽然把碗往桌上一摔：吃力不讨好，哼。

她非常沉迷于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业。

除了喂饭，我妈至今还在手动搓洗小孩的每一件衣服，完全看不懂，放着洗衣机不用费那劲干嘛？每次提起来，你用一下洗衣机呗，我妈眼中充满不可思议，洗衣机怎么可能洗得干净你儿子的衣服？

有本美国社会学教授写的书，叫《不平等的童年》，用考察方式讲述不同阶层对孩子的影响，有个细节说，洗衣服对中产阶级家庭来说是件枯燥却也没什么难度的事情，但对贫困家庭的某某女士来说，很麻烦很昂贵，也很令人沮丧。她发现手头很难有足够的硬币，单元楼里的洗衣机还经常坏，坏了就没法洗衣服。很多次她的小孩甚至因为没有干净衣服，没办法去上学，不得不待在家里，直到衣服能洗为止。

读到这一章的时候我觉得完全不可思议，天哪都这样了，某某女士怎么还不自己动手给小孩洗衣服，美国人大概对手洗衣服觉得难以想象吧？

 但是我家的情况是买了五千块的连洗带烘干洗衣机，我妈死活不肯用。她声称小孩衣服不能用大人的洗衣机，她一定要手洗，而且一边洗一边发出满足的抱怨声：你看我一天要给他洗多少衣服，我每天多忙多辛苦啊，你以为我老是闲着吗？

我有一种不太善良的推论，理论上，人是应该追求享乐的。

实际上，很多辛勤劳作过的人，经常都会沉浸在一种自己很伟大的满足感中。

我妈脑海中的剧本是这样的，她辛劳一生，终于守住了我败掉的家业，她每次劝阻我买东西，都是给她外孙打下的一座江山。

是了，家业是要传承的。

等等，钱是我赚的我为什么不能花？

没我能有你？

她脑海中自己就是整个家的掌舵人，幸福的指路明灯，背负着家族希望的带头人。

当然她清醒过来的时候，也会发现，时代变了，不管多勤劳多持家，她都买不起一套房。

以前那套省钱省成大财主的民间传说，现在根本不管用，《浮世草子》里有一段特别经典，“这里的人梦中也忘不了算盘，家中过日子精打细算，男人的捻线绸短外褂，三四十年不拆洗，一把平骨的扇子使用几个夏天，女人把出嫁时的衣裳原封不动传给女儿，女儿再传给孙女，连折痕都没变，小心地保存着。”

我妈可是听着这种传说长大的，想改变她真的很难。

如何把自己变成一个有用的人？首先把手里的小孩变成一个没用的人就对了。

其次，时刻保持自己的不可或缺性。

电视新闻只要一播保姆虐待小孩，我妈就得意洋洋，看嘛，用保姆有什么好。

正确答案肯定是，当然不如你啦。但是为了不让她得逞，我故意说：我要请保姆绝不会这样，这是那种便宜的不专业的。

她很生气，为什么就是没人承认她劳苦功高居功至伟？

如果承认的话，我妈大概会每天骑在我脖子上教育我怎么做人吧？

前几天有一个浪荡公子哥，忽然跟我说，他最近很想结婚。

其实也不是想结婚，但是很想要个小孩。

其实也不是很想要个小孩，但是总得给他爸妈找点事情做。

真的，浪荡公子哥居然有两个不肯享受晚年的父母，天天盯着他怎么玩耍，我也替他觉得压力很大。

很多中国的老人，都需要一个小孩，分散自己过于充沛的精力。老人有了小孩，就不会太操心别人有没有结婚，有没有生小孩，一天到晚在干吗，对人生有没有规划？

喂饭就够他们忙的了，而且喂饭过程越艰难，越觉得自己功不可没，如果没有我，这孩子能长大吗？这可都是我一口一口喂出来的孩子啊。

你看，顺着老人的精神思考一下，喂饭简直就是老年人再就业最伟大的项目，而且听说有的小孩可以喂到十岁，整整十年一天三次追逐一只小动物跑来跑去，运动量足够绕地球整整一圈。

本来我想尽情嘲笑一下老人的这种实用主义，再仔细想想，实用主义又何尝不在我们这一辈的血里？

周围很多朋友都在考虑，赚了钱要去日本买个房子，东南亚买个房子，加州买个房子，这样就可以来年去度假了，住自己的民宿哦。

真的糟糕透了，每个中国人只要一想到花钱享受这件事，都是如此寝食难安，以至于脑子里马上反弹出，该如何靠度假来赚钱这个正经事。

跟给小孩喂饭，也差不多啊。

把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弄得很复杂，很多人靠这个活出了自己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