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总是那么嫌弃老年人?

五一假期出门,值机时碰到了一个老年旅行团,当时心里一股嫌恶,觉得自己运气真是不好,其实整个飞行过程老人们总体上也还是很有秩序挺安静的。我们为什么总是那么嫌弃老年人?

21世纪是老人世纪,地球被数不尽的老人占据了。数目庞大、行动缓慢的老人族群在自己生命中最寻常的一日醒来,惊觉自己最后一包“年轻魔豆”丢失了,开始戴上老花眼镜四处翻找。

六七十岁天地俱在,只是沸沸扬扬地老着。他们被迫搭上老年列车,火车飞驰向前,奔赴老年国,两岸猿声懒得为他们发出啼叫。他们只好这样安慰自己:幸好我不是这辆车上最老的那一个。

老人越来越多,使得有关他们的一切不管基于什么理由都可以随时被抓来评头论足一番。这些评论里有褒奖,有惋惜,有同情,也有无可避免的嫌弃。

我第一次真正察觉到“老”这种变化,应该最先是从我的祖父母辈身上。

而当我观察到他们逐渐进入老年的时候,那是一种巨大的惊讶。曾经我是多么的依赖他们仰仗他们,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他们为我遮风挡雨,多少年过去了,时间流转了,他们开始驼背了,听不清我说的话了,甚至就连记忆都开始涣散了。

二十多年来,我外祖父每天都有一个固定动作,那就是撕日历,每天下午出门打麻将之前,他会郑重其事仪式感满满地撕下一页,有时候忘了,傍晚五点半左右会回来补上。有一天我回家看望他们,又看到外祖父在撕日历,外面天色渐渐暗下去,室内灯光很昏暗,他的手微微颤抖,一张日历撕了足足五分钟,换了好几个姿势。在这过程中,为了让他相信他可以,我始终一直在他身后默默观望。

日历撕下来了,墙上的钉子由于不太牢固被他扯落,他急忙去捡掉落在地上的钉子,因为视线模糊,钉子扎进了手掌心。从门外走进来的舅舅看到这一幕,表示非常不理解,一面说这日历有什么可撕的,想知道日期大可以问他们,一面埋怨如果钉子生锈还需要去打破伤风,严重还会感染,他们最近很忙,会给他们增添压力之类的。

外祖父站在原地,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还有一次回家过春节,我记得那年我伏案写作后感到后颈疼痛,理由说来也许没人相信。团圆饭后,我站在饭桌前帮外祖母挑菜挑了整整三小时。一直维持同一个姿势,低头,把碗里的菜夹来夹去。所谓挑菜,就是帮她把荤菜碗里的配菜夹掉,只留下肉,用于第二天继续食用。当我问到她原因,她背后的逻辑让我哭笑不得,她说这样的话,菜就不容易馊了。

菜挑完以后,外祖母还是不放心,提出要把剩下的菜放进儿子们的冰箱里保存。儿子们看看外祖母手中有些不干净的菜,再看看自己冰箱里琳琅满目的年货,面面相觑,纷纷说着菜不要了,第二天他们可以煮新的。

再深刻一些的体会,源自我那个八十岁高龄得了阿尔兹海默症的爷爷。某天我半夜起床上厕所,路过客厅,看到他没系裤腰带呆呆站在屋子中央。我抬头报以询问的目光,他喃喃自语:“咿,你是谁”?我环视客厅,再跑去厕所看看,他的排泄物散落一地。而且很显然,那一刻他不记得我是谁了。那天以全家起来一起打扫屋子而告终。

奶奶去世了,爷爷搬来我家住。我的父亲是一个心思细腻却不懂得表达的人,有时候看到爷爷连筷子都不会握了,上厕所不知道要去厕所,出个门就站在小区楼下打报警电话说自己迷路了时,总会说一些尖酸刻薄的话,譬如:“你年轻的时候可是风光无限的处级干部,现在怎么这样了?”更过分的时候,他还会说:“你再这样下去,去养老院都没人要了。”

我和我妈一直觉得他这一点很过分,说话太伤人。直到有一天,爷爷发烧住院了。深夜我听到啜泣声传来,拉开卧室的门缝,看到我爸抱着我妈痛哭,嘴里不住念叨着“我真不是嫌弃,我就是看了很心痛”的话。

以上的几个行为是嫌弃老人吗?很多时候仔细想想,真不是。是不认同、没耐心、沟通不当,里头还夹杂着一丝连他们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不忍心”。

上面的三个细节,一个是老人身体机能的倒退,一个是子辈与母辈之间观念的差异,一个是不懂得表达。

观念差异问题在任何两代人之间都存在,很多事不是老人做不到,而是他们认为自己这么做是对的,因为他们大半辈子都是因为靠着这样做才过得很好,比如坚持勤俭节约和艰苦朴素。

说到嫌弃,其实是一种由心理反应引发的行为。谁都不是圣人,遇到一些自己本身就不喜欢或者容易引起生理不适的行为,我们其实无法做到不嫌弃吧。

面对外人,这种嫌弃表现出来就是修养不够,但是面对亲人,你明知道会嫌弃,但你还是要替他解决所有问题。因为他们曾经也是这样对待我们的。所谓“老小”,讲的不就是我们初生时和他们离世前,我们对待彼此的态度如出一辙么。

至亲之间不应出现“嫌弃”二字,除了孝顺与理解,还应有的是如何让彼此的关系朝着更良性的方向发展。

可是也真的存在一种无法避免的嫌弃现象,那就是当我们面对社会上其他老人的时候。

2012年陈凯歌执导的影片《搜索》里,由女神高圆圆饰演的上市公司董事长秘书叶蓝秋在得知自己罹患癌症之后一蹶不振,坐公交车上拒绝给老人让座,因而被人肉,生活被搅得一团糟。

大家集体讨伐她“道德沦丧”,公交上的其余老人也纷纷对她指指点点。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嫌弃的是老人吗?我们嫌弃的其实是“倚老卖老,唯我独尊”的特权,而这种特权不是权利附加的,是由他们的社会属性附加的。

我们真正讨厌的,是老人的这种“我是弱势群体你必须让着我否则就是道德沦丧”的道德绑架。

至于平时我们在公众场合碰到的那些鼻涕擤了以后乱擦,随地吐痰,不讲卫生从而引发我们生理不适的老人,前面提到了,这是一个人的素养问题。所谓素养,就是面对外人,你是否能控制你的嫌弃,不将其外化。

至关重要的一点是,老人的社会功能几乎已经结束了,这绝不是一个年轻的人可以因此嫌弃老人的理由。因为谁都会迎来这一天。

关于“生老病死”这四门必修课,人人都不能免考。恐惧是因为内心十分清楚这一点,嫌弃是因为不愿意承认那一切离自己并不遥远。

我们都还是逃学贪玩的孩子,但总有一天会被抓住,有一只手掌会不由分说在背后推搡我们,无论我们多么不情愿,我们都得乖乖回到“生老病死”的学校去。该修哪门课,就得安心坐在哪个教室学习。

当我们走进“老”那间教室之前,希望我们首先是自己的好老师,然后才能遇到一个好老师。

因为,下一个就是我们了。

责任编辑:阿芙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