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面对真实生活挺收敛的人上网时那么恶毒?

我是一名编辑,自从从事这个行业以来,我发现网友骂人真的非常狠,这种谩骂几乎没有和写作技巧讨论相关的,大多数时候是抬杠和人身攻击。但存在一个奇怪的现象:只要作者本人站出来,随便说点什么,不管是阐述自己的写作缘由还是和网友对骂,网友就会收敛很多,批评也不再那么肆无忌惮。请问这是为什么?

随着新媒体的盛行,我们迎来了一个“全民写作”的时代。全民写作让那些热衷写作的人构筑文学世界的门槛降低,也培养出读者的一个特质:仅凭留言(弹幕),他们就可以在网络上驰骋风云。

隔着屏幕的谩骂伤人于无形,网上的读者总有一种“你写出来就是让我评头论足的,反正你也看不到我”的心态。所以,几乎没有从事写作行业却从未挨过骂的作者。

只要作者不开口发声,网友们就会变本加厉、肆无忌惮,为什么呢?

他们没有意识到,隔着屏幕敲打出这些字字句句的作者,是活生生的人。又或者,他们意识到了,但他们觉得作者不会表态,这种“沉默”基本被默认为“毫无反抗能力”。

2015年,我在长沙一家体制较为严格的企业上班,下班后兼职匿名写作,在网络平台上发表一些文章。

那个夏天,写的一篇文章阅读量还可以,据编辑反馈的数据,后台的打开率将近两千万。不过因为选题的原因,每3000条评论里,几乎有2600条是在骂我。文章的内容我现在其实已经记忆很模糊了,但那些骂人的字字句句我现在闭上眼睛还能轻易复述出来。

谩骂也基本和写作技巧以及方向无关,读者一直停留在“作者是傻x”么,或是问候我全家的纯脏话状态里。当时的编辑一面因为工作立场需要公开评论,一面每天发消息安慰我,甚至鼓励我说,“你千万不可以因此放弃写或者怀疑自己具备写的能力,要知道好多骂你的人他们连一段完整的、逻辑清楚的话都写不出来”。

我的确因此一蹶不振,好长时间失眠、多梦,熬到天光大亮,再蓬头垢面去上班,工作打不起精神,也几乎不再和同事们一块集体活动。

说真心的,当然也是想过死的。因为当时实在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既没有传递错误的价值观,也没有煽动大众情绪,反倒是读者之间相互煽动情绪,集体跟风来辱骂我。

迄今为止,我都没和任何人分享过这段记忆,包括我身边最亲近的朋友,因为太长时间如鲠在喉。也是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些辱骂我的人,很多甚至都没有完整读完那篇文章。以及,他们之所以越来越得寸进尺地骂,很大一部分原因跟我当时只顾着自己委屈伤心并没有站出来作出一些声明有关系。

他们的弱小在于,只能通过这样懦弱的方式发泄对世界的不满;他们的低贱在于,不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后来全职写作,这样的现象其实见怪不怪,但偶尔也会听闻某个作者因为读者谩骂得抑郁症甚至选择放弃生命的消息。叹惋之余,更多的是感到不值得。 

假设,一个作者无故被骂,他突然公布住址,扬言“我在xxx等你,我们好好谈一谈”,恐怕一大半为了抬杠而抬杠的读者要偃旗息鼓。这种行为该怎么形容呢…… 

就像,你作为一个成年人欺负熊孩子,熊孩子的家长突然出现;就像,你在茶水间吐槽上司是个更年期女魔头,她端着一杯咖啡缓缓而来;就像,你去祷告室旁若无人交代犯罪事实,因为你知道里面没有摄像头;……

所以这个现象不仅仅关乎网民的“狗性”,也不是单纯的欺软怕硬。最重要的一点,是人性方面的。那就是——所谓人性中最黑暗的一面,是人们处在对自己有利的情况中,就有可能会伤害到他人,而一个完全不反抗的人更有可能会因此不被当成人。任何正常人都有可能充满暴力。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不知大家是否熟悉。这个被称为“行为艺术之母”的当代著名行为艺术家,创造过无数令人叹为观止、深受触动的行为艺术作品。

其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1974年在意大利她做过的一场名为《韵律0》的行为艺术。

在这次行为艺术中,她事先准备好一张桌子,在上面放置了72种物品。物品中有玫瑰、蜂蜜这些令人感到身心愉悦的东西,也有包括剪刀、手枪、灌肠、匕首、十字弓器和装有一颗子弹的手枪这类危险物品。

然后,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用麻药使得自己无法动弹。她在房间贴出告示,允许在场的观众使用桌子上任何一种物品对她做任意的事,并且不用承担法律责任。

有了这样的前提,人们瞬间失去了约束。

一开始,大家还比较温柔,这种温柔充满了试探性。有人拿起画笔在她身上画画,其他人围观。观众们看到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确实因被麻醉无法反抗之后,胆子又大了一些。

有人开始剪掉她的衣服了,有人开始用刀在她身上划,有人将玫瑰花的刺刺进她的身体……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只能任由他们摆布,因为她无法动弹。

突然,有人拿起桌子上最危险的枪,并且放到了她的嘴巴里。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非常害怕,因为这是她离死亡最近的一刻。但她也只是双眼蓄满泪水,因为她仍旧无法动弹。 

那个人准备开抢了。幸好,旁边一个人及时出面阻拦。

漫长的6小时过去了,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发现人们在失去束缚之后,什么事都能干出来。她慢慢恢复了知觉,从椅子上站起来,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双目含泪,缓缓走向观众,用目光对他们进行了无声的控诉。

面对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愤怒悲伤的神情,现场观众反而恐惧了起来,他们纷纷后退,四下散开。

在事后的访谈中,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分享了一个自己得出的结论,“这次经历令我发现,如果你将全部决定权交诸公众,那么你离死也就不远了”。

这句话听起来倒更像是对一个公众人物说的。其实不然,是说给每一个把生命和选择交到别人手中,不敢反抗、默默忍受的人听的。

恢复知觉的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有什么可怕的呢?她不过也仅仅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罢了。何况她事先就强调了不追究法律责任。但观众还是仓皇逃窜。

这里头还隐藏了另外一个细思极恐的事实:

如果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事先宣布自己享有追溯权,并要求赔偿的话,观众会在她完全恢复知觉之前,不择手段地杀死她;如果谩骂作者的读者得知作者死了,不仅不会内疚,很有可能会更变本加厉,因为作者往后的确不再具备任何反抗他们的力量了。

很多时候,人们的惊恐是源于自己的内心。那些一再欺压别人的人,其实是最弱小的人。

责任编辑:阿芙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