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么慢慢理解死亡的?

你是怎么慢慢理解死亡的?

我小时候为了吃一顿好饭,经常跟随长辈参加葬礼,同样的沉重哀乐、白色孝衣、黑漆棺材,亡者的遗照上也都是同样年迈的老人。我以为死亡是老人的特权,问长辈是不是这样。长辈说,对,人活到头就剩个死了。

可等我再长大了一点,目睹了一位远房亲戚因触电而亡,这个认知就被打破了。多年之后远房亲戚的女儿写信给我,说迁坟时把骨头摆了出来,那是她第一次见死人的骨头,是黑色的,她的叔叔说人骨是灰白的,只是她的父亲被电死的,骨头就黑了。那附在骨头上的黑,是一种叫做命运的东西。我上中学那几年,是多灾之年,二零零八年,四川高强度大规模的地震;二零零九年,甲型H1N1;二零一零年,玉树地震;二零一一年,日本大规模海啸;二零一二年,华北暴雨……当一场场无法逃避的灾难在电视机里震撼上演,浮现我眼前的总是一块黑骨头。

天灾可骇,非人类蓄意而起,人祸无端,却难扰一方局势。真正可怖的,是战争。战争是人类为解决矛盾而产生的最高级别的粗暴手段,是死亡的极限演示方式。从木棒石块到青铜器,从铁器到弓弩,一条条血河凝聚了人类愤怒的智慧,发明了威力最大的火器,战争开始一步步现代化,而不变的,依旧只有本质的死亡,只是从冷冰冰的刀刃变成了灼热的枪口。在战争中,战士的死亡是崇高的,平民的死亡是难免的,死亡的神秘性变得很轻很薄,而留给后人的,也只是暂时的领土和史书上的寥寥数笔。爱因斯坦在二战后极力倡导建立“世界政府”,以求永久的和平,他说:但愿各国人民的良知和常识能被唤醒,让不同国家的共存状态进入一个新的阶段,那时的人们会将战争看作使他们祖先不可理解的精神失常。这一举理念被政治家看作天真者的啼哭。

中国的古代礼仪有五种,吉、凶、军、宾、嘉,祭祀属于吉礼,是古人最重视的一种仪式,祭天神,祭人鬼,祭地祇,诚心正意,趋吉避凶,深信人间之外有另一个人间。

普遍来看,人类对灵魂的敬畏要远大于灵魂与肉体同在时。死亡使人升华,承载了人类对未知的恐惧,也因为这层神秘的惧意,人们会对着肃穆堂皇高高在上的神位焚香跪地,无比虔诚地向它诉说自己的苦难与需求。神被视为另一个世界的管理者。

死亡的神秘不在于死亡本身,而是死后的世界。基督教用《圣经》告诉信徒世界从何而来;《古兰经》强调亡者会受到唯一真主的审判;佛陀用极端的智慧引导众生超脱生老病死。由道家延伸而来的道教也一样,源于人们内心深处对自然和神魔的敬畏,追求白日飞升也从另一个角度来淡化死亡。

宗教都有一个共性,就是承认并描述了死后的世界。人们常说,下辈子还爱你;做鬼也不放过你;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报应”这两个字也似乎成了平民口中唯一有分量的武器。这都基于一种深深的宗教观。而对无神论者而言,宗教对死后世界的论述则是人类面对未知和死亡时,因恐惧而做出的谄媚和创造。

清明时,我总要回一次老家祭祖,蒸好花糕,点上红枣,带上鞭炮纸钱,脚下的麦苗正青,天空也往往阴霾,走到坟头,将鞭炮小心翼翼地点燃,噼里啪啦响起来,田野里弥漫着硝烟的气味。各地风俗习性皆不同,上海人的清明必须需要准备一种凄美的冷食,青团;香港人曾迷信放火烧坟头草可旺财运;南洋华人借照闽南习俗,修建义山,焚纸行礼;晋西地区就会重视寒食的意义,不动火,只在坟头洒满纸钱,回家时在门上插一株青苗。听说早先时,马达加斯加的原住民有一种特殊的祭祀方式——翻尸,往往在丰收过后,族人们宰牛吃肉,欢歌喜舞,将骷髅从土中掘出,清洗干净,放在处女的大腿上,等待黎明。也必须要提一下与死亡相关的网红节日——墨西哥的亡灵节,人们撒下小黄花,点上南瓜灯笼,装扮着鬼怪招摇过市,寓意亡灵归来,载歌载舞地享受一年一度生与死的碰撞。

我认为这都是很实用的仪式,告知着人们死亡是固有常在的,从而提升了对生死的认知。当亲友突然逝去,向他们倾注多年的情感忽然无处安放,内心撕裂,痛不欲生,可等理性回归,又会踏实地认识到这是每个人都经历过的,也都是必须经历的,从而找到依托。人不能用他人的罪恶抵消自己的罪恶,却可以用他人的痛楚来抵消自己的痛楚。亲友的离去,终会渐渐变成一道不碰不伤的疤痕,我们都会带着伤疤离去,再化作他人身上的伤疤。

如果微观地看待生灵的消殆,给死亡留有神秘和空间,死亡可以是优美的,死亡是诗人漫夜中的星辰,是小说家笔尖下的升华,是哲学家悲伤呓语中的意志客体化的消逝。

如果用宏观去看待死亡,死亡则是壮美的,它以终结代表新生,年年岁岁,消散又聚合。山川河流,蓝天大海,它们感受无形的曾经轻轻飘落在肩,淡淡地观望着,浩瀚宇宙渺小星球上的生死哀欢。

责任编辑:梁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