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里，算得上在十字路口徘徊的经历有好几次。

在普华永道工作四年之后，是继续留在香港，等待着每年的加薪，每隔几年的升职，还是远赴美国，在一个新的国家，把求学、找工作、成家立业这些事重新来一遍？

创业遇到了瓶颈的时候，遇到了不可靠的合伙人和投资人，是和他们耗下去还是及时抽身止损？

说起来，每一个选择都做得很艰难，有无数个蒙着头在被子里哭泣的夜晚；有和家人、爱人、同事、朋友无尽的争吵；有觉得世界了无希望不知道为什么活着的迷茫；有一次又一次去看心理医生和他们叙述情况的麻木。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每一个选择都做得很简单，因为，生活推着你向前走，你不得不跟上。你没有那么多选择，也没有那么多用来思前顾后的时间。你只能放手一搏，凭直觉就选一条路——说实话，最重要的，并不是你选了哪条路，而是你在那条路上花了多少心血和时间，坚持了多久。

四年多前，我拿到了香港的注册会计师证，也拿到了香港的永久居民身份证。按理说，刚来到香港时非常想要得到的东西都到了手。工作并不是我最喜欢的，我也绝对不是什么明星员工，但是收入不错，上升空间也有的是，如果留下来，哪怕不能大富大贵，过上五年十年，也能有积蓄，可以在香港买个四五十平方米的小隔间。等到退休了，尽可以拿着养老金去世界各地旅游。

选择离开，在当时看来不过是一时冲动。香港地方很小，行业几乎都是金融业，服务业。我喜欢写作，也喜欢在不同的义工组织里面工作，帮助穷人。我年少气盛，总是觉得自己是特殊的，可以改变世界。但是在物质至上的香港，艺术爱好，慈善事业都是边缘化的。他们对你说“不错，不错”，但是没有人真正关心你在做什么，也没有真正关心社会上其他阶层的人在做什么，过得好不好。 

正好在那时，大学里的同学Seth开始成立一家环境工程公司，处理污水和污泥，想要用于治理污染、难民营设施建设、灾后重建等。我被他宏大的志向所吸引，抛下一切去美国，一边读一个与创业有关的学位，一边到处演讲、融资。

融资一度很顺利，我曾经三个月里就拿了七八个和创业有关的大奖，奖金不菲。最后，我赢得了一个全球的比赛，被邀请去罗马，和许多世界级的慈善家、投资人一起工作。那时，我觉得融资成功如探囊取物。

我在罗马度过了人生中很风光的几个月，《福布斯》的记者赶来我工作的地方采访，纪录片制片人扛着摄像机跟踪我一天的工作行程。我被邀请去慈善晚宴演讲，穿着奢侈品牌的晚礼服，酒会的餐点都是明星大厨现场料理的。那时候，我也不知不觉地傲慢起来，觉得自己是人生赢家。

谁知道，情况急转直下，一系列慈善活动的创始人埃里克并没有把筹来的款项给我的公司，也没有给到需要帮助的人。他把钱装入自己和朋友的口袋，还用了大笔钱给自己拍纪录片，过奢侈的生活。他承诺很快就能到账的钱，最后并没有到账。 

我的人生经历了很艰难的阶段。屋漏又偏逢连夜雨。正赶上签证过期，请的移民律师拿了钱却不干事，我不得不和她打官司试图把钱要回来。想要去健身房舒缓压力，手臂又受了伤，好长一段时间不能伸直，不能正常工作，经济上更加拮据了。

我那些在香港的同事们，那一年纷纷被提拔成了经理。我看到他们买了宝马车，买了新房，在世界各地住着豪华酒店，买爱马仕包。不禁会想，我当初的决定是不是错的？

S试图把仅剩的钱和股份都尽入囊中，之前的合伙人里，有选择和他闹掰的，有毅然站在他一边的，而太过伤心的我，连当初放在办公室里的随身物品都没要，连夜从罗马飞回了美国。事后，我也在想，我是不是应该再争取一下，我是不是应该报复S对我做的事情。 

但是那些决定都在冲动的一瞬间被做出，我自知后悔无用，躺在沙发上流泪并不会让生活更好，意识到这一点的我开始到处想办法把自己的生活拼凑起来。

曾经工作中认识的创业者开始给我介绍各种各样的工作。凭着之前看似不起眼的文笔好这个优点，我靠着给投资公司写新闻稿，写企划案，勉强度过了最难的一段时间。后来，稿件开始发布在澎湃新闻等更主流的媒体上，打电话发短信让我采访的人也多了起来。

我被其中的一些故事打动，最后，主动放弃了一些出价颇高的采访机会，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采访了许多位南加大校医性侵案件的受害者。文章发表之后，得到了澎湃新闻非虚构比赛的奖项，奖金勉强缓解了经济危机。之后，文章又被外国媒体中的中国记者看到，我因此接受了一些英语媒体的采访，得到了为它们写稿的机会。英语采访稿见报之后，有更多的记者和导演找到我，希望我加入他们在做的关于女性权利的纪录片项目。工作机会纷至沓来，虽然还是没赚到什么大钱，但是，却因此和许多有趣的灵魂打交道，并且收到了许多感谢我为她们发声的来信——竟然通过这种方式，实现了我一开始想要达到的改变世界这个愿望。

前几天，我新搬了家，终于从和许多人合租的小公寓里搬出来，有了自己的公寓、书房、阳台。吊诡的是，我很羡慕的留在香港工作的朋友，最近却不太平。他们坐地铁被人骚扰，用普通话买咖啡被服务生骂“滚回大陆”，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上个班也要担惊受怕。有人称赞我有远见，早就知道了香港是个弹丸之地，不适宜长久发展。 

选择跟随Seth的合伙人杰西卡，和他一起分掉了原本属于大家的股份和钱，我也曾经想过是否要和她据理力争，拿回属于我的那一部分。最近才知道，他们想要重新找融资的计划也失败了，当初仅剩下的一些创业比赛奖金也很快用完。有人称赞我大度，不和小人计较，才是大智慧。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做事没那么高瞻远瞩，留在香港的同学也不是没远见。我不是一个特别大度的人，杰西卡也并非一无是处。我们每个人都有许多选择要做，人生中总会有时候走坦途有时候走弯路。我相信，条条大路通罗马，无论你选择了哪条路，你都有办法到达你梦想的目的地。

人生的成败在于，当你走在那段泥泞小路，那段漆黑夜路的时候，你能不能够在艰难的环境下依然坚持，你能不能够在被打败了之后依然站起来朝前走，你能不能够在最糟糕的处境里，依然保持乐观，依然保持感恩，依然能够欣赏路边野花的美丽。

我不能说我选择了最好的道路——而且大概率上，我并没有——但是我可以还算骄傲地说，我一直都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也没有放弃自己的初心。我不敢奢求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再也不会走弯路，但是我希望自己是个永远都不能被打败的人。

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自己的选择。走下去，既然认定了就不要放弃。 

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