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家乡有哪些令人难忘的美食?

你的家乡有哪些令人难忘的美食?

何为美食?是爆炒凉拌,清炖慢煨?抑或遵循时令,调和五味?

苏轼被贬黄州时说“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美食仕途失落时慰藉

陆游在初雪降临时感叹人生道“鲈肥菰脆调羹美,荞熟油新作饼香”,美食回忆故乡依托

杜甫与朋友游山玩水时说“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美食是呼朋唤友时精致陪衬

美食嘛,在中国文人看来,美得排在前头的,这种美是视觉上的美,更是意象上的美,就算是粗茶淡饭也得是“白菜青盐糙米饭,瓦壶天水菊花茶”。

但那些精英知识分子的眼界太高,太喜欢将生活的某个侧面高度诗意化,我还是认同《辞过》里墨子的批判性说法,美食就是刍豢,是鱼鳖,烟火鱼肉,简单实在接地气,我童年时对美食的理解就是如此。

我的童年,缺大鱼大肉,缺碳酸饮料,缺塑料玩具,唯独不缺的就是面食。听上一代人说,他们小时候挨过饿,平时都不出门,根本没力气跑动,主食大多也是红薯面、玉米面,白面属于奢侈品,馒头蒸好了要放在吊篮里慢慢吃。

家乡的午饭基本上都是面条,幼时一到饭点儿,我总强调:“半碗!半碗!”大人口头答应着,可盛出来还是满满一碗,冒着热气往我面前一推说,给,半碗。这还不算,在艰难下咽时,大人还会掰半个热气腾腾的馒头塞过来。小孩不听话,大人便斥责不懂事,所谓“懂事”,不过是看对方是否称自己心意,我当时就想这种过度的喂养也是不懂事的行为,因此我一度对面制品产生了抗拒心理。但后来去南方工作生活了几年,夜里一饿,总想吃面食。

河南的汤面中,我最看重糊涂面条,糊涂并非形容词,指吃了这面条人就会糊涂。糊涂指的是糁,糁有两个读音,一个读san,三声,是山东的一种荤食;一个读shen,一声,就是玉米面,地道的粗粮,以糁熬汤,金黄稠郁,也叫棒子面粥,河南叫做“糊涂”,所以用糊涂煮面条,就叫糊涂面条。

无论怎样注入情感美化,我都不好意思将糊涂面条称为美食。糊涂面条就是“贱”饭,是起源于民间的混搭吃法,按现在的说法是黑暗料理。也没有固定做法,每县每乡每家都不一样,但大致都是开水下糁,再下面条,煮熟后黄中见白,捞一筷子面条,黏连着,白里流黄。

以前住全托院,两三百块钱一个月,一帮半大孩子臭烘烘地挤着上下铺,伙食自然也好不了。院方在成本有限的情况下变着花样做饭,也不过是汤面、捞面、蒸面,最花的花样就是糊涂面条。偶尔也来一顿大米饭,尽管菜量少,没荤腥,也吃得撑肠拄腹。全托院为了省米,必须一碗面汤一碗米饭混着吃,我曾连喝了三碗面汤,吃了四碗大米饭,出门绊了一跤,直接摔吐了(我将此视为人生羞事)。镇上的生意人给工人提供的饭食也如此,大米饭炒菜太奢侈,大多是面条,弄个花样就是糊涂面条,避免了清水煮面的穷酸气,加一把糁,看着既浓郁,也不多花钱。

家里做糊涂面条便讲究多了。在水开后不单下糁下面,还要下晒干的红薯叶,油炸的花生米,最重要的是要有萝卜干。白萝卜向来是最便宜的,几块钱一兜子,买回来洗净切片,用线头穿串挂在院子里晾,闻一闻穿在白线上的鲜萝卜片,湿漉漉的清甜总让我忆起许多关于田间的清冷之事,尽管我并没有许多在田间的经历。

在配料的陪衬下,糊涂面条便不单是黄、白两种颜色了,还掺杂了绿意。怎么说呢,依然不怎么好看,但那些在土里坚韧生长,在人间贱卖的东西,如此煮沸混杂后,有了厚重淳朴的特殊的香味儿,这并不是感情美化,而是实实在在,踏踏实实的香。

一关火,就要热油下辣椒碎,哗啦一声,辣气四溢,再将辣椒油倒在面条上,又是一声热油与旁物的灼烈之声。这时,糊涂面条才算真正出锅。别处的糊涂面条是稀的,一碗饭里大半都是汤,家里的糊涂面条是浆稠的,没有明显汤水,所以很容易坨,得趁热吃,但不管吃的速度多快,永远赶不上面凝固的速度,最后几口都吸溜不起来。

若锅里剩了饭,留到下一顿则会彻底结成膏状,粘着锅底倒都倒不出来,这时得加点水,开火热锅,将凝固的面块煮化,粘在锅底的粮食传来噼啪声,随声而来的,是踏实质朴的焦香,在热力催化下,糊涂面条更加浓郁地将自身的香味儿无保留地全部释放。

河南这地方自古就产粮,单从水骨县的县志来看,还是经常闹饥荒,黄河、风雪、蝗虫、瘟疫、军阀混战,皆可成灾,动辄谷物枯萎,房屋倒塌,食尽田禾,邑人死十之五六。糊涂面条这种食物的诞生,也只因以前无法完全用白面充饥,面条掺杂着糁可以省些精粮,诞生之因不美,远达不到“凡事不可苟且,而于饮食尤甚”的境界。

到了今时今日,糊涂面条已彻底脱离了实用性,成了“滋味”饭。如今这时代,只要是四肢健全的正常人,饿死是不可能的了,以前对粮食的渴求,变成了对房车婚育的忐忑,时代是变化的,也是不变的。

有时不免极端地想,我底单薄人蠢手笨无论在哪个时代,既烹了天下美食也品了人间至味,能在呼噜噜吸溜完半盆糊涂面条后,赞一句“充肠皆美食容膝即安居”,这就很好。

责任编辑:讷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