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不焦虑的哺乳动物吗?

存在不焦虑的哺乳动物吗?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几天前,我在厨房发现一片源头成谜的水渍。根据气味,很快,大概三十秒,我就确认这源自我的猫(以下简称贝贝)。

贝贝一直让人省心。把它捡回家的第一天,它便会熟练使用猫砂;洗澡也不像别的猫那样发出烈士就义的惨叫,甚至能和开到最大功率的电吹风做朋友。但,在那片水渍后,一切都变了。它开始肆无忌惮地乱尿,厨房、客厅无一幸免;把所有纸制品撕碎,逼得我不得不把抽纸藏在烤箱里;并且它的食量减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求医问药几次,宠物医生也无计可施,最终得出结论:贝贝是太焦虑了。

听完感觉自己被人揍了一拳,而且是我书面致函邀请对方朝我的脸上揍。是在搞笑吗?它每天睡18个小时,有十几个玩具,它喜欢用我的水杯喝水,我就把杯子让给它;除了挨过一刀(也是好几月前的事)它凭什么焦虑?

那个宠物医生说话有些结巴,个子不高,一双大眼睛,几乎没有下巴,长得像京巴和老式抽油烟机的结合体。医生眨着大眼睛解释:“猫本来就敏感,它又是流浪猫。流浪猫被圈养很容易焦虑。”

那它为什么之前不焦虑,偏偏现在焦虑,我问。医生没有回答,随后在礼貌允许的范围内以最快速度离开了。

走投无路,我只能半信半疑地细数贝贝可能焦虑的原因——没有换猫砂,也没有换猫粮,猫砂盆倒是最近挪过一次,之前不小心把它关在厨房了……列举又推翻,直到烦躁不安,蓦地想起来它其实是为了缓解我的焦虑才来到家里的。

如果贝贝是我的孩子,而不是一只猫。没人会质疑它的焦虑,因为它有一个异常焦虑的母亲。

 

关于焦虑,我最早的记忆在五岁。每到太阳落山,烦躁便开始攀爬。当时我妈从国外搞了一种橘子味的鱼肝油。晚饭后,必须咽下满满一汤勺。鱼肝油质地绵密,严丝合缝地封住嗓子眼——窒息的感觉如同遭遇飞机坠毁;好消息是离陆地不远,坏消息是必须游过一段滚烫的岩浆。

想到这里,画面又鲜活起来。母亲的背影走进厨房,从橱柜的顶端小心翼翼地拿出鱼肝油,狠狠舀上一勺,递到我的手边,随后坐下,眼睛直瞪瞪看着我吞下鱼肝油。被齁到无法呼吸的时刻,母亲则在旁边无限循环这一瓶鱼肝油多么贵、托了多少人才搞到、能补充一千种营养……一直到我伸出舌头示意才结束。

这样的窒息延续到小学三四年级,直到被新的焦虑取代。因为过量食用鱼肝油(也因为胃口真的很好),我明显比同龄人高大不止一圈,小学还没毕业,就超过了父母的身高。虽然还没满十二岁,但路过人才市场,已经有人问我要不要找工作了。

告别童装,我只能穿母亲剩下的衣服。小学毕业前夕,学校给我们拍登记照。母亲非要我穿她的红色毛衣,毛衣和红色的植绒背景融为一体。照片洗出来,只剩一个头悬浮在空中,像一个恶意搞笑的丑角。

又因为体型逼近成年人,准确说是比一般成年人还要大的体型让别人很难对我再有对待孩子的包容心。老师理所应当地嘲笑了我。拿着照片,回到家,心情低落。第一次意识到比周遭庞大的体型是一个麻烦。它不像性格缺陷也不似肢体残疾;前者容易隐藏,后者则激发大家的同情心。但胖不同,在哪个国度,嘲笑胖子都是正确的。

从此以后(如果非要找一个时间坐标的话),我常会停下来审视自己是不是与此刻的环境格格不入。同学们都在笑,我也应该要笑;每个人都在和教官惜别,我也应该流泪,哪怕半个小时前教官刚踹过我一脚。尽管努力,还是常常犯错。跟随大多数,少数人对你嗤之以鼻;讨好少数人,多数又会把你划在怪胎的位置。总而言之,不可能让每个人都满意,不可能学习又好又听话又和同学相处愉快又动手能力强,这是不可能的。

唯一的解决的办法——把每一件事情都搞砸。高中有整整一年的时间,只用于看小说和朋友闲逛,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斗地主;花一块钱坐到最远的公交总站,再花一块钱坐回来。

无论是躺在操场晒太阳还是坐公交车闲晃,焦虑还是如影随形。生活没什么值得努力的,如果我是60岁,或许会坦然接受这一切;但我是16岁——如果不自杀,还有那么多年——实在没办法像一堆太空垃圾那样活着。

后来我明白,对于一个不自洽的人,生活把TA摆放在哪里,TA都会坐卧难安。就算生活是康庄大道,自己也会平地摔倒。

整个青春期我都执迷于自己的古怪。到底怎么样才能变成一个自洽的正常人,每天可以安心背着书包上学,完成学业而不是胡思乱想?这个问题深深困扰着我。随着年岁增长,不断和别人交谈,才发现原来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困惑,但没有一个贴切的词语可以来形容它,因此大家都以为自己站在孤岛上,由此推断自己是最蠢(或者最特别)的,没曾想这块叫“中二”的岛屿上,人口密度早以超过北京早高峰的地铁。

可惜,懂得这个道理时,我已经不是小孩。孩子的焦虑和成人的焦虑是两个东西,青春虽然不值得美化,但也不讨人厌;但成人还活得像被烫了脚,只会招来嫌弃。更悲哀的是,小时候以为长大是会变得无聊,但是还会有工作和金钱作为补偿。真正长大才发现,我没有钱,也没有穿着高跟鞋走在反光玻璃楼的工作;还是那个背着双肩包的胖子,和同龄人一起脱发,一起变胖甚至更胖。除了变得无聊,别的什么都没有变。

 

絮絮叨叨这么多,还是想辩解一下。我不是只愿躺着沉沦,不愿行动的人。为了缓解焦虑,我做过各种各样大刀阔斧的尝试——包括但不限于,运动、培养一个爱好、听音乐、养宠物、在床头点一排香薰蜡烛,甚至差点想去练习气功。

首先运动的确是好东西,它会刺激大脑分泌多巴胺。但很快,你就会发现并不是多巴胺让你停止焦虑,而是运动的疲倦、狼狈、呼吸困难。就像裸体站在珠穆朗玛峰之巅,让你无暇焦虑。这就是运动的真相。

但已经站在健身房了——花呗分12期买的卡,还要顶着寒风或者烈日出门——血管里流淌着“来都来了”的中国血让人没办法虚度下面的四十五分钟,所以不能玩手机、看电视剧、和朋友聊天,必须全身心沉浸在这份价格昂贵的狼狈里,直到无法思考。我对那些把运动美化的人十分不满,你们不能把这种爱恨交织的复杂情绪简化成多巴胺三个字。

其次是听音乐。大学期间,我尝试过喜欢摇滚乐,只要北京开音乐节,或者有什么还过得去的乐队有演出,我立刻闻讯而动。浸泡在人群的臭汗里,摇头;在震穿鼓膜的音乐声里,摇头;和朋友们一起,摇头。这的确带来过一些快乐,混迹在人群中不用思考,只用摇头。但夜深人静,会发现自己最常点开的还是华语流行五百强。

最后是养宠物,这个真的是下策的下策。虽然我养过三只狗,一只猫,两只鹦鹉。如果真的想有一个活物慰藉,可以试着养一只乌龟或者是别的冷血动物。至少,它们不会焦虑,你也不会因为给它们铲屎喂饭更加焦虑。

我不能再写,再写下去快是一本成长回忆录了。虽然以个人的社会成就和脸皮的薄厚,还远远达不到写回忆录的程度。

 

说回到猫吧。遵循医嘱,最近每天都会抱着它站在窗台,一起看外面萧索的冬景,看窗外光秃秃的树。过程中,我还要按照宠物医生的建议,从上到下抚摸它的毛发。

说实话,挺可笑。一只猫患了焦虑,和它同样焦虑的主人一起站在窗台互相疗愈。如果有什么别人在场,恰好看到这一幕,肯定也会嗤笑这个行为的愚蠢。

但就在今天早上,我抱着贝贝站在窗台。窗外天色正好,马路两旁的高楼耸立,在浅蓝色的天幕下形成凹凸的剪影,投在地面;行人无声无息交错走过街道;远处车辆驶过,微缩成一团闪烁的光斑。矗立的梧桐树、稠稠蠕动的行人,西风裹挟着落叶阵阵掠过。就在这时,传来一阵发动机式的咕噜声,来自贝贝的喉头。

但它依然目不转睛望着窗外。我不知道它在看什么,也不知道我们看的是不是一个东西,感动难以抑制,一个念头忍不住冒了出来——这真是美好的一刻啊。

我想贝贝肯定也会这样觉得。

已经不再焦虑的贝贝

责任编辑:讷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