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最拼命的小人物是什么样的?

你见过最拼命的小人物是什么样的?

老辅警的执念

2016年秋天,我从刑警队调到派出所任职,坐着所长开的普桑搬家。车刚停在派出所门口,我正把大包小包的行李往下搬,一个身材魁梧的“两道拐”走出值班室,弯腰就过来帮忙。手里拎着行李,他直起腰冲我笑:“真是老了,九零后民警都上班了。”

仅仅打了一个照面,我立刻记住了这个中年男人的脸。一道像蜈蚣般的刀疤蜿蜒地栖息在他的脸上。从左颧骨一直延伸到右颧骨,即使经过鼻子也没有断开。这张脸似乎被分隔成上下两部分,如今被粗糙地拼凑到一起,非常恐怖。他是怎么过政审的?我心里十分诧异。

他叫老靳,是一名辅警,头发斑白,国字脸,肤色偏白,一对小眼睛。如果忽略那道刀疤,他腮帮子上那两坨肉看起来倒是很有福相。来到派出所的第一天,我就和他成了搭档。


那天我刚把行李收拾整齐,警情就来了。老靳联系距离我们最近的驻点的巡逻车过来接我出警,只用了三四分钟,就开到老城区已经倒闭的钢厂旧家属楼附近。

刚下车,七八个人争相朝我大吐苦水,现场吵得一片大乱,这个说被打了要住院,那个说要砸了别人的家。我好不容易才把事情搞清楚: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妻,因为丈夫常年烧菜太咸而引发矛盾,互相大打出手,却误伤了劝架的邻居。

我以前在刑警队只会办刑事案件,和各种奸猾似鬼的嫌疑人打交道,却应付不了这种民间纠纷。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我满头大汗,舌头打结,什么也说不出,只能先把人都带回所里调查。

在所里,仍然有十几个人不肯善罢甘休。循着争吵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当事人看见有“观众”来了,更加肆无忌惮地表演。我根本应付不过来。老靳听到动静,从隔壁值班室过来,冲我说了一句:“没事,这都老钢厂食堂的。”

他指着打架的丈夫说:“你小子做的饭我吃过,盐都是论袋放的,钢厂的个个吃出高血压!”周围的人哄堂大笑。

老靳让夫妻俩给邻居道歉,邻居刚想说话,他把人拉到一边小声说:“你一大男人掺和人家夫妻打架,老婆知道了还不挠你?”

“打这么凶,这就完了?”有不肯罢休的人在嘀咕。

“你挺厉害呗,你来解决?”老靳涨红了脸,刀疤变得更吓人了。嘀咕的人不说话了,两家亲戚借机打圆场,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

“没什么好看的,都散了!”老靳驱散了门口看热闹的街坊邻居,事情就算了结了。

我忍不住夸老靳厉害。他呵呵一笑,端起茶杯,鼓胀的刀疤渐渐复原。他说自己在老街坊面前,说话还管点用。


老城区里有钢厂和陶瓷厂两个万人大厂,存在了三十多年。辉煌的时候,差不多一半以上的城区居民都端着里面的铁饭碗。老靳1996年参加工作,进了钢厂保卫科,维持上万人的治安。但他没赶上好时候,两年后厂子就破产了。

那些年,大家都下岗了,都在找出路。被逼急了,小偷小摸根本不算什么。有阵子,命案的发案率保持着每月一起的高态势。仅靠不到十个人的小派出所难以应对越来越严重的治安问题,1998年底,群防群治单位“治安联防中队”成立,原厂保卫科的职工可以通过考试进入。老靳考进了派出所联防中队,当辅警。身份换了,但管的还是厂里的那些人,只是要处理的问题比以前更复杂了。

老靳在所里干了近二十年辅警,和大家混久了,也是有面子的人物。今天的纠纷,对老靳来说只是“小场面”,十几年前,就连房产开发引起的群体性事件,他都能以一己之力化解。

这个片区曾经是市里最热闹的地方,如今城区衰败了,下岗职工也都老了。大家普遍文化程度不高,遇到事总和民警啰唆一堆歪理。我们这些小民警都很头痛。早上,巡逻车要停在菜市场门口,震慑扒窃的,下午则去医院门口巡逻,预防医闹,维护秩序。

老靳告诉我辖区有四个著名的无赖,喜欢找碴,动不动就把民警的大腿一抱,赖在地上,出他们的警一定要谨慎。他还带我熟悉片区,教会我很多调解纠纷的方法。我一直记得老靳嘱咐的:不能把矛盾转嫁到派出所身上,要不然你会很难办。

老靳1972年出生,已经四十多岁了,如今他多数时间都守在值班室。冬天他爱穿一件酒红色大衣,夏天则爱穿黄色,明晃晃,像年轻人一样。见到我们他就说:“有警情我通知你们。”

我一直好奇他脸上那道疤的来历,有次没忍住问了他。当时我来所里没多久,那一天我去戒毒所送嫌疑人,回来时是深夜了,我和司机都没吃饭。老靳正披着衣服在值班室玩手机,说锅里留了夜宵。我扒了两口发现,这饭是老靳自己从附近的饭店买的,不是食堂的剩饭。 

老靳说:“以后你别忘了请我吃饭啊。”

我问起老靳脸上的疤怎么留下的。他很忌讳,摆摆手说:“这是以后给儿子铺路用的。”


日子久了,我发现所里有四大“杠精”——副所长、教导员、驾驶员和老靳。他们都在自己坚持的事情上,毫不变通,甚至会为了一件小事和同事吵到红脸。说老靳抬杠都是轻的,他那简直就是“抬死杠”。

社区民警的工作其实比刑警队轻松不了多少。每天除了值班、出警、办案,还要走访有特殊情况的家庭,管理流动人口。每周一,老靳都按时维护人口系统,把空缺项、走访项、维护项在工作微信群里分发给每个同事。大家天天忙得要死,老靳还在群里发这个该维护、那个该走访的消息。所长要是知道有这么多没干完的工作又要骂人了。年轻民警觉得老靳瞎操心,都不大领情。有些暴脾气的免不了要说点风凉话,让老靳看好值班室就行了,别搞得自己没面子。老靳却纳闷,难道提醒还错了?这种时候,老靳会发牢骚说:“行了行了,我只是辅警,你说了算。”这下轮到小民警们不好意思了。派出所里男人们的情绪,总是来得快走得更快。老靳依然我行我素,在群里发“工作尾巴”,搞得大家生气又无奈。

其实,看值班室是最轻松的活儿。老靳只需要传达邮件和通知出警就行了,但他却把其他工作都学了。他会身份证人像采集,帮户籍窗口干活;琢磨明白了电脑办案系统,一旦通报卷宗有问题,他还真能说出个道道;还能督促忙得焦头烂额的民警,及时处理执法异常,免得被上网通报。

值班室在院子里,来办事的群众经常能围观到老靳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和民警们抬杠。我刚到派出所那段时间里,觉得奇怪,这人天天跟民警吵架,怎么还不给他调岗。后来我发现,所里人都不和老靳计较,偶尔牢骚一两句,也不当面说。我猜,这与老靳脸上的疤有关。

我曾看到一个民警刚从所长办公室出来,就嘀咕:“老靳这个疤瘌脸真多事!”他见我听到了,马上叮嘱我:“千万别当老靳的面提‘疤瘌脸’这个词。”这道疤好像是全所的禁忌。

老靳爱喝酒,喝完酒脸色发白,那个疤却特别红,让人害怕。我心里挺在意,后来和刑警队长吃饭时才了解到,老靳脸上的疤是工伤。


2010年末,辖区还没有健全的天网摄像头,派出所的条件也没有现在这么好,经常需要民警和辅警夜间巡逻。一个深夜,老靳巡逻结束正准备打道回府时,新来的小民警发现,矿山半山腰上,荒废了三四十年的老炸药库,居然亮起了灯。老靳一行人爬上山腰,只见炸药库的门开着,两个男人正在炒制炸药。现场所有人都惊呆了,当时是冬天,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你是没见过那场景,”老靳跟我说,“炸药库里都是炒制好的成品,保守估计几十吨。这要是出事了,整个山都能掀飞。”

炒炸药的人明显喝过酒,面对民警毫不配合,还骂骂咧咧:“王景的人你也敢动!”

这矿山属于王景,他原来在钢厂门口开饭店。1998年下岗潮前后,他抓住机会做采石生意,一跃变成全市首富。后来王景的家产达到十多亿,日常代步开奥迪RS6。他明里暗里都吃得开,远到2000年以后的几起恶性街头砍人案件,近到现如今扫黑、反行业垄断的很多嫌疑人都是他曾经的小弟。

老靳有顾虑,悄悄建议新来的民警,得“冷处理”。民警没听,当时就汇报案情并对两人进行审查。王景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连夜跑到国外。最后只给炒制炸药的人以及矿场爆破作业的负责人判了刑。炸药库被查,产生了“蝴蝶效应”——石料厂被关停,又产生了一批下岗工人。

2012年春天,一天晚上9点多,老靳值班。小民警在楼上办公室看书,几个联防队员在值班室看电视,老靳蹲在门口抽烟,和街坊聊天。一辆红色摩托车疾驰而过,在派出所门口一个甩尾停了下来。车上的中年男人浑身酒气。“我要报案!”他冲着老靳就是一嗓子。老靳认识这人,他是区里著名的无赖,叫大壮。

两人离得很近,对视几秒钟,大壮从摩托车座下面抽出一把砍刀,对着毫无防备的老靳就是一道横劈。这一刀要是横在脖子上,老靳脑袋就掉了。是幸运也是不幸,刀劈在了老靳脸上。老靳倒地,又马上爬起来,捂着脸边往所里跑边朝楼上喊:“大壮来闹事,我被他砍了!”

老靳被砍成了重伤,一张脸劈成上下两半,留下一道横贯面部的伤疤。从此,他变成了一个谁看了都会吓一跳的中年男人。

刑警队接手了案子,查出大壮丢了工作后,一直过着酗酒讹钱的无赖生活。他和以前的同事在大排档喝酒,说起了石料厂被查的事。大壮才知道,原来是当年派出所新来的民警把王景的炸药库查了,导致自己下岗。他打算找派出所算账。砍人那天,他白天来过所里,看到值班公示牌上,写着那位民警的名字。等到晚上,他借酒壮胆,拿起砍刀去派出所,在门口遇到了老靳。也有传言,大壮砍人不是偶然事件,而是受王景雇用,要干掉小民警。市局对这起案件定了性:故意杀人,严惩不贷。

老靳成了英雄。局里包了医药费,一次性给了两万元慰问金。从市里到区政府,一拨又一拨的人来医院看望。往后每年,市里领导都会来所里慰问老靳。有个联防队员说:“这下好了,老靳算是因祸得福,搞不好能转正。”

老靳知道,这都是兄弟们的客套话,联防队员的学历普遍都是初高中,转正的机会很小。但他心里还抱有希望:“我不是工厂保卫科转来公安局的吗?”


老靳办事牢靠,尤其善于调解纠纷,有时老街坊求老靳帮忙调解或办其他事,总是客气地叫一声“所长”“警官”,这让他非常受用。

十年前,采石场日夜不停地开山,招致众多居民的不满。经常是他们中午吃饭吃得好好的,突然房子一阵抖动,老民居甚至能抖下不少灰尘,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大的炮声。特别是到了夏天,这尤其让人烦躁。

为了这事,不少心脏不好的老年人开始堵路,老头、老太太搬着小凳子,坐在运输线的路口,声称什么时候不采石了什么时候走,甚至还打出了“保卫家园”的横幅。大热的天,群体性警情,警车来了不少,局长用大喇叭劝了半天,可是哪里管用?反而招致一片冷嘲热讽:“你解决不了还来干啥?!”

烈日炎炎下,气氛越来越紧张,看热闹的也越来越多。这种警情的处理确实很让人头疼,说到底这是就业和环保之间暂时无法调和的问题。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落后产能自然要淘汰,环保和国土部门,随便哪个部门一查,任他什么老板也要吃不了兜着走。可是那时候是零几年,有历史的局限性,问题的解决还是要靠各方面不断地平衡。

此时老靳登场了。他搬起一个小凳子就和老头、老太太聊起了家常,老人们尚分不清联防队和警察的区别,看到有个小伙子肯和他们聊,自然就把这些年的苦水冲着老靳倒了起来。

老靳一说自己是老钢厂大院的,不少老人恍然大悟,“难怪这么眼熟”,在一片看起来非常和谐的气氛中,老靳逐渐搞清楚了带头的老头、老太太的身份,很多人确实都是老工人。这时候的老靳便发挥了他超常的语言本事:“不容易,真不容易,现在这个社会,挣钱不容易,生活更不容易!您家大孙子和我是老同事,现在给王景跑运输,我刚刚从矿山上过来,这路堵着,他们一车一车的石头拉不出去,这大热的天,受罪啊!”带头的老头马上不说话了,他忘了自己孙子也在王景手下开车拉货。

老靳话锋一转:“妈的,我回头和王景说,以后给这个路口砌一个限高杆子,保证不超载,咱拉货的弟兄们也能少辛苦一点,当然,钱不少。”

老头、老太太们纷纷心动,小靳还有这本事?那可真是拜托了。

“还不止,王景最近也买了批消音设备,尽量减少噪声。”老靳接着说,“这个社会,挣钱难啊,我这些老弟兄风里来雨里去,就跑那点辛苦钱,虽然放炮炸山吵了点,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大家总要吃饭吧,都是当父母、当长辈的人,谁不是为了下一代好。”

说着老靳冲警车摆了摆手,几辆桑塔纳开走了,老头们对老靳的话又信了几分,现场紧张的气氛缓和多了。眼看到了中午饭点,老靳也热得满头大汗,老人们有些不忍,他们看着老靳这身湿透的警服,想想坐在驾驶室等拉货的儿子、孙子,便搬起小凳子回家做饭了。

王景也是个懂事的人,当天就开始砌限高,设备也逐渐到位。老靳里里外外挣足了面子。持续好几天的堵路事件就这样解决了。

所里上上下下都特别佩服老靳,当然也包括刚刚听完这段往事的我。

虽然他学历不高,而且说起法律来也不是那么一套一套的,但是他面对的对象又有多少懂法的呢?老联防队员在辖区人民中用威信就能恰到好处地化解这些纠纷,他们几句看似平平无奇的话还真带有神奇的魔力。

老靳在派出所这个大家庭找到了归属感,凭着对辖区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各色人等的熟悉,他的工作干得有声有色。


然而,老靳的脸被砍后,所里考虑到这张脸每天出警让人看到不好,而且办案需要熟悉无纸化系统——网上审批、网上阅卷,还要熟背各种法条,那时的老靳又不会,于是被安排到了值班室。

一般工伤,短则几个月,多则半年就能回来上班了。老靳多少有些接受不了自己毁容的样子,不想出门上班,在家休养了快一年。他特在意毁容这事,说要不是出了这事,自己也不会天天守在值班室接电话。

2012年,辅警的工资刚到一千元。老靳的儿子还在上学,正是花钱的时候,老靳天天躲在家,老婆总抱怨。第二年老靳离婚了。这事也是老靳的禁忌,谁也不敢多问,所里人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的。

老靳看值班室,有半年时间得睡在长条沙发上,半夜要看着警铃和监控,对讲机时不时有人喊,睡觉都不踏实,而且来来往往的办事群众都对他敬而远之。也就在那几年,原本就好酒的老靳变成了酗酒。派出所上一天休一天,老靳总在第二天交班后喝酒,早饭就一笼包子,他愣是能喝掉一瓶劲酒,喝完回家睡觉,中午起床后接着自斟自饮。老靳多了个外号,一些老辅警对他的称呼从“老靳”变成了“老酒精”。大家也都理解他的不容易,所以平时会尽量让着他。

2013年,全市的联防中队通过考试统一纳入辅警编制。辅警的工资也刚涨到两千元,那点工资实在是难以留住人。所长严禁民警在辅警面前聊收入,怕牢骚话影响团结。

老靳的儿子渐渐长大,老靳几乎没有攒下钱,市区的房子早过万了,难以支撑儿子成家立业。

2016年底,所里聚餐,大家都喝大了,醉得东倒西歪。所长拉着老靳说:“我知道你委屈,从根本上说,这是政策问题,不是我们短时间能改变的。”老靳没说话,端起酒杯和所长干了。所长有些为老靳不平:“如果我们警察因公牺牲,子女都能免试当警察。那辅警弟兄们呢?我觉得,不管是立功还是招考,倾斜辅警的政策这两年迟早要制定实施!要不然太寒心了!”已经大醉的老靳牢牢记住了所长的话。

那次聚餐后不久,我和老靳在值班室扯闲篇。老靳冷不丁地问:“有个地方推出了辅警转正政策,说是立了大功或者工龄到了年限,通过考试就行,你怎么看?”

这种小道消息隔几年就会冒出来,明显不靠谱。我不好意思直说,就敷衍说这样的好事应该推广。

“就算政策下不来,我儿子总能接班吧?” 

老靳的问题,没人能给出肯定的答复。


后来我发现,老靳开始对破案产生了兴趣。有一次我值班,晚上没警情,我打开在逃人员库看有没有新增的逃犯。越往后翻案件越古老,最后几页,是些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老靳看我在琢磨逃犯,突然冒出来一句:“你知道王立秋吗?”

这人我小时候就听过,2008年的一起持枪杀人大案的主犯就是王立秋,至今在逃。我们分局局长快六十岁了,每年都会提这个案子:“我干了这么多年刑侦,就这一起案子破不掉,你们也争点气!”

我不知道这案子的细节,老靳似乎有些得意:“这事,咱所里也就我最清楚。”老靳给我讲起了当年那起案件。

2008年1月,南方遭遇了雪灾,而老靳的老邻居家的王立秋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季节干了件大案。

老靳当时正在值班室生蜂窝煤炉子烤火。一个中年男人冲进来,大喊大叫:“死人了!脑子都出来了!”老靳还以为这人是精神病。这时110电话响了:“帝豪浴池,有人被枪杀。”他赶紧上楼喊人出警。

120很快赶到现场。一名小伙子躺在地上,早没了生命体征,脑袋上开了大洞,脑浆飞到一米开外。打死人的土枪就丢在现场。人是王立秋杀的。

运输公司老板和矿山老板王景联合,打算把矿石的开采、运输、销售整合成一条龙商业模式。运输大队原来也是国有企业,自打1999年因经营不善而倒闭之后,被私人收购,变成了民企。2008年,我们那儿的房价刚开始上涨,到处是大拆大建,本地的采石生意迎来了又一个高峰。

但是在垄断整条运输线路时,有人拒绝了收购。一个习惯用江湖手段解决问题的运输队队长观察到,那几个不配合的司机下班后会去帝豪浴池洗澡。他给王立秋打电话,说自己和别人打架了,让他快来帮忙。放下电话,运输队长觉得还不保险,又打了过去,让他带上枪。

王立秋是江苏人,洪泽湖那边的渔民,随老爹逃荒过来。他没有工作,和哥哥、父母住在一起。他长着一张长条脸,看着不像个好人,有时盲目讲义气。朋友找他帮忙时,王立秋正在打牌,想都没想就去了。

浴池门口有一个灯箱,印着沙滩和美女的图案。一个绿色的牌子上写着“帝豪浴池”四个黑体大字。运输队长正蹲在吧台边抽闷烟,王立秋手里拎着一个蛇皮袋来了,里面是自制的土枪。运输队长胆气顿生,他吩咐王立秋在门口等着,自己走进浴池。一阵争吵之后,几个人推推搡搡地把运输队长轰了出来,大雪天里各种方言的叫骂在回荡。

王立秋跑了过去。那几个人手里拿着铁棍,看着这个长发遮眼的高个子男人,模样特别阴险。两帮人推推搡搡,一个小伙子举起铁棍,王立秋掏出土枪,顶着小伙子脑门。

小伙子不敢吱声了,他虽然喝多了,但也知道不能和枪作对。王立秋见出枪马上“见效”,得意地顺势就用枪砸了小伙子脑袋一下。

“嗵”的一声,枪炸了。小伙子仰头倒下。

看着地上的枪,雪白的大地,红的血,白的脑浆,王立秋夺路而逃。在大雪中,王立秋沿路狂奔,逐渐变成了一个黑点。

往后十年里,王立秋不知所终。帝豪浴池因为死人的事,倒闭了。现在那里成了教堂,周末常常传出唱诗的声音。


这些细节我第一次听说,没想到老靳了解得还真清楚。

“我和王立秋的大哥和父母是老邻居。”倚在值班室沙发上的老靳说。

王立秋出事之后,他老婆一开始还配合警方问话。然而婚姻名存实亡,一个女人,还成了单亲妈妈,她受不了周围的闲言闲语,便断了所有联系,带孩子走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王立秋的大哥带着父母搬了家,恰好老靳也搬去了同一栋楼。起初老靳觉得有些尴尬。他的红色电瓶车就停在楼下小院,每天取车上班,都能看见王家人。王立秋家也同样尴尬,虽然老靳只是联防队员,但也是公安局的人。

虽然尴尬,但老靳和王大哥都喜欢喝酒,只要是手里拎着酒菜遇上了,就会邀请对方来家喝几杯。两人时常一起喝得大醉。老靳在所里杠,在外面说话却让人舒服:“他跑由他跑,别因为这影响两家人的感情。再说,派出所又不办命案。”不过老靳也和王家大哥说过,最好劝弟弟王立秋回来自首。

老靳给我讲述这段旧事的时候,越说越兴奋:“你说要是把王立秋逮住了,起码你们民警三等功是没跑了吧!”

他是真想逮住王立秋。他觉得,这要是成了,且不说转正的事,最起码能给儿子铺路,让他接自己的班,兴许和儿子的关系都能缓和。

自从萌生了抓王立秋的想法,老靳和王大哥喝酒明显带了目的性。老靳是“酒醉心里明”,觉得自己总能套出点什么来。酒话往往不那么引人注意,第二天就忘得差不多。老靳和王大哥的酒,断断续续喝了一年。王大哥不知道,自己被老靳给“套路”了。

派出所的辖区不大,饭店也就那么几家。所长知道最近老靳总是和王大哥喝酒,半开玩笑地说:“老靳喝酒也不忘工作,能把王立秋的下落套出来也好啊!”老靳哈哈一笑,说:“哪有这么容易,那家人口风紧。我一提当年的破事,他们能摔杯子走!”

我曾问过刑警队长,他说只要嫌疑人和这个世界产生联系,被警察抓到就是早晚的事。

“那他要跑进深山老林呢?” 

“你要抬杠就没办法了。”队长说,“王立秋要么是在哪儿藏着,要么就是‘漂白’了。”


2018年3月4日,那天是所长值班。晚上8点多,老靳打电话给所长请假,说是有个饭局,还说“王立秋的事情有些门道了”。

他和王大哥喝了三斤多白酒,终于听到实话了。王大哥觉得老靳这人不错,在一起从来没提过王立秋的事情,也不像其他邻居,嫌弃他家出了杀人犯,平时还老帮忙。“你想找王立秋,就去那儿!”在这个不大的小屋里,喝大了的王家大哥往北边指了一下,老靳登时就明白了。

老靳说:“王立秋是江苏人,他肯定回老家洪泽湖那边了!”

隔着电话,所长都能感觉到老靳浓浓的酒气。挂了电话,没把老靳说的当回事。

第二天,老靳休息。

第三天,一直很准时的老靳没来上班。打电话也没人接。早上10点多,所长觉得有些奇怪,让我去老靳家看看。

老靳家在一个非常老的小区,离派出所只有一千米远。密密麻麻的红砖楼构成这里的全部,楼道常年漆黑,白天也这样。他住七楼,我和同事敲了半天防盗门,没人开。我拨了老靳的电话,耳朵贴着门听,屋里没有电话响。

所长想起老靳那个奇怪的电话:“他不会是去逮王立秋了吧?”大家纷纷表示太扯。

那天,我一口气出了七八个警,累得都快站不起来了。下午6点,我在值班室一边回复警情,一边扒拉着饭。所长一脸凝重地走进来说,老靳出事了。他大哥翻到一把备用钥匙,打开门发现,人就躺在卧室床上,死了。

我赶到老靳家时,楼下站满了分局的同事,大家知道他去世的消息,都来了。人群给我们所里的人让道,让我们先上楼。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老靳家,一个四十多平方米的旧房子,客厅不过四五平方米,饭桌占了一大半,上面有没吃完的卤菜和剩菜,地下全是白酒瓶子。老靳离婚多年,一间卧室已经成了杂物间。

他端端正正地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了一样,床头的电视还在播放,手机静音,摆在电视上充电。法医判断,死因是突发疾病。赶来的120急救医生说,老靳应该是昨天就走了。谁也说不好,老靳出事与喝酒有多大关系。

大家都说不出话,楼道里只有老靳的儿子和老靳的大哥大姐的抽泣声。

老靳父子俩的关系一般。离婚后,儿子几乎不回家,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去年中秋节。我曾劝老靳再找一个老伴儿,老靳说,儿子已经不回家了,自己不能再做得不好。

老靳去世时,穿着一件黑色警用羊毛衫,左胸有银白色的“POLICE”刺绣,在灯光下特别耀眼。

一楼的王家大门紧锁,也许是为了避嫌,一家人都不在。


我和所长都知道老靳的遗愿,就把王立秋的消息推送给了情报部门。追查小组得知王立秋可能躲藏在洪泽湖老家,立即改变了思路。王立秋的前妻进入了警方视野。

所有人都以为,这对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警方也放弃了这条线索。万万没料到,这女人骗过了所有人。她每年都会去江苏徐州见王立秋。徐州离洪泽湖不到二百千米,这和老靳生前拿到的情报一致。

2018年9月10日,徐州某工地,中午的天气燥热异常,秋老虎袭击着每个人。在钢筋和水泥混杂的地方,一个穿着迷彩服、戴草帽的工人正靠在水泥桩子上休息。工地负责人是个大胖子,他指着这个平平无奇的工人说:“他叫王志学,在这儿干了好几个月了,就是你们照片上的人。”

侦查员悄悄靠近,包围住“王志学”,那人感觉到了异样,刚想取下草帽抬头看。侦查员暴喝一声:“王立秋!”接着用手铐铐住了他的手腕。王立秋变得又黑又瘦,和他往日的照片大为不同,除了五官,还真看不太出来。

十年前,王立秋先跑去了山东,当年的下车地点他自己都记不清了。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打零工,被雇主欺负也不敢反抗。他一路乞讨着回了老家,当渔民,只敢在船上住。休渔期没活儿干,他就去徐州的工地上当水泥工。

王立秋穿着黄马甲,指认完当年的现场,情绪有些不稳定。我问他怎么了,王立秋说:“马上要进去了,我就一个要求,就一个!”刑警队长点点头,示意他说。

“老电影院的羊肉汤店还开着吗?我十年没吃过了。” 后来,我给王立秋买来了羊肉汤,他是哭着吃下去的。


王立秋落网了,局里组织了庆功宴,很多人想起老靳,却没人主动提起他。

老靳是所里出了名的杠精,和所长差不多的性格。他俩的情况也类似。年轻时,老靳在钢厂当保安,所长在瓷器厂当工人。所长比老靳年长,1985年工厂效益还好的时候,就辞职考了警校。每个月工资比工厂少了一截,被人嘲笑了好多年。而1996年老靳下岗,只有当辅警的机会。他心里憋屈,尤其是和所长一起喝酒的时候。

有人背地里嘲笑老靳没眼光,老靳工作一较真,就有人向他抱怨。我有时候想,要是老靳的身份和所长换一换,大家会怎么看待老靳这个人呢?

在所里,老靳的名字好像是压在抽屉底下的印泥一样,平时你怎么都找不到,又会在不经意间冒出来,把你的手染得红红的。

老靳追悼会那天,全局只要不值班的民警都去了,遗体告别仪式上,黑压压的警服“站”满了大厅。老靳的母亲七十多岁,她对局长说:“靳辉走了,我这孙子……”她的意思是想让老靳的儿子来所里接班。但辅警早已纳入市人社局统一管理,不考试入编谈何容易。局长握着老靳母亲的手,缓缓地摇了摇头。

当时,王大哥想去送送老靳,又怕公安局传唤他。丧礼第二天的中午,他匆匆放下一千块钱礼金就走了。

老靳是病亡,不属于因公牺牲,也没有太好的优抚政策。我到最后都没告诉老靳的儿子,老靳是为了让他接班,而去追查王立秋的事。老靳想立功,也想做警察该做的事。

老靳去世半年后,派出所小规模改造,门口挂了十几年的“治安联防中队”牌匾被摘下,放进旧仓库。改造让所里焕然一新,也似乎从那时起,老靳的名字,越来越少被提起了。

2019年3月5日是老靳去世一周年,我又想起他仰着带刀疤的脸,坐在值班室里冲我说:“有警情我通知你们。”

答应老靳的那顿饭,我还没来得及请呢。


责任编辑:崔智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