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看待现今的年龄矛盾?

怎么看待现今的年龄矛盾?

我近来长住的民宿,毗邻一座公园,每天五点左右,就传来嚎叫和大笑的声响,绵绵不绝,穿透力极强。噪音会持续到八点,并于黄昏时,再次响起。

 

如此多日,我几近崩溃,便于清晨穿衣出门,走入公园。公园几乎被老年人占据,各有领地,除了偶尔的招呼,互不干扰。园内林木茂盛,地势陡峭,但循着熟悉的吼叫声,我很快在一片平坡上,找到了主要声音的来源。

 

那位老人大概有五六十岁,头发没有全白,个子不高,身着宽松的蓝衬衫和白裤子,是晨练队伍中较为勤快的,声音总在四点半左右出现。我远远看了一会儿,他比我想的还要强悍些,对着一颗大槐树,拳面快而稳地砸在树干上,随即双臂扩张,发出一声熟悉的,中气十足的——嘿——哈,声音层层扩散,回荡四方。嘿哈之后,哼哧一声收缩鼻腔,吸出满满一口痰液,以一条标准的抛物线,吐到了两米外的草丛里,接着又调整身体,抬腿侧踢树干,使劲跺地,拍打肚皮,每换一种姿势,都会嘿哈和吐痰,节奏相当熟稔。

 

这时快到六点钟,公园里的老人更多了,拍打肚皮,肩膀撞树,跳广场舞,以及更多类型的吼声,有持久型的,有爆发型的,有固定在一处的,有游走的。

 

次日,我又一次被吵醒,迷迷糊糊地报了警。半个小时后,来了几个民警,那些老人见了这阵势,纷纷息声,昨日那个蓝衣老者,称自己在打太极,从未吼叫过,一个路过的老太太,拿着根草棍指着我和民警,吵架似的重复念叨,从未听见过什么声响。民警也劝我说,你要不换个地方住,或戴上耳塞,他们都在这里十几年了。

 

我面对着蓝衣老人的否认,老太太的助攻,民警的敷衍,身上仿佛笼了束异类的光,说不出一句话,甚至觉得自己的太多了,别人不都没什么吗?整整一天,我都被当众批判的羞耻感包裹,到了晚上,我忽然醒悟,如果真的是我错了,民警为何会出警?老人又为何要撒谎呢?

 

我向来以懦弱为耻,并时常被人生中的退却拷问。可这次退缩并不是因为惧怕那些老人的活力,挨一顿老拳,因为我是要讲理的,而又确实能预料到,跟相信撞树、拍打肚皮、吼叫能长寿的人讲理,是行不通的。

 

我每每遭到不公,总冷眼反击,但自不上班之后,并无遭遇明显的压迫。最大烦恼,来自公共层面的不自觉。

 

我讨厌绕路的司机、势利的保安、黑心的商贩,讨厌随地吐痰,刷视频开外放,逆向行驶。

 

因这些讨厌,因不愿隐忍,我跟七点开始装修的工人辩论过,敲开过楼上跳绳减肥的邻居,拔过别人结婚是在放在楼道门口的音箱。我做这些事情时,总被身边的人视为鲁莽或可笑的。

 

他们认为我在找事、挑衅、冒险,进而用“将心比心”的万能话术反击:如果你装修,你减肥,你结婚,别人这么对你呢?

 

事实上,我会挑允许装修的时间装修,在健身房减肥,结婚时绝不扰民。他们之所以认为这样反击有理,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冒犯者,并习惯被他者冒犯。

 

公共话语空间可以把同一个人分成很多个阵营,黑人白人,男人女人,穷人富人,南方的北方的,吃苹果削皮的和不削皮的,战场无处不在,随生随灭。我对此相当反感,并用此时的反感保证,我接下来的言论,绝对无意挑起阵营对垒:

 

在我所遭遇的种种不自觉的行为中,中老年人,占据了八成以上。

 

在一个文明或试图文明的制度下,弱者总会披上道德之衣,成为强者;反之亦然。

 

常情状态下,与强者对抗是正常的,与弱者对抗是羞耻的。

 

孩子是行为上的弱者,电影里的杀手总会放过孩子;女性是生理上的弱者,小品上的丈夫总是对妻子俯首帖耳;老人是寿命上的弱者,现实中的年轻人总是对老年人敬而远之。

 

定义强弱的准则,基本还是遵从着原始战斗力。总之,站在鸡蛋那一边就行了,可时间一长便发现,有些鸡蛋不但脆弱,还很臭。

 

在公交车上刷视频,被人提醒后,开口便骂脏话的;在景区公园里,使劲摇果树,折树枝的;在小区楼下放大功率音箱,跳广场舞的。种种行为,都以老人为主,且都有共性:他们自知行为是出格的,遇到阻止,立刻恼羞成怒,若遭到多人或权威性的阻止,便死不承认,或撒泼耍浑。

 

有人说,这些老人的行为像孩子,但这也只是看着像。孩子如此,是尚未接受社会的轨则,老人如此,是企图脱离社会的轨则。众所周知,不受社会轨则束缚的人,总是快活而危险的。

 

中国当下社会轨则的标志,是二维码。点单、付款、上车、排队、多少、先后,彰显分明。二维码之下,隐藏着多维的社会线条,是当下社会最平稳最舒适的公共尺寸。一些老年人因时代和教育问题,学习能力较低,无法融入二维码的尺寸,因此公共分寸感在不同人群的界限中,失效了,但可悲的是,公共空间仍在存在。这即是老人占据篮球场跳舞的深层原因。

 

孔子到老损友原壤那儿串门,见他坐姿不雅,便骂道:你小时候不懂礼节,长大了也没成事,老了还不死,简直可恶!孔子的道德向来以精确和高门槛闻名,任谁看完《论语》,都很难觉得自己是个好东西。若孔老活到现在,看到空旷广场上,一帮老人不顾扰民之嫌,自顾娱乐,不顾年岁之长,撒泼耍浑,必定刷新三观,仰天哀叹:这才是正儿八经的礼崩乐坏!

 

说句老套的大白话,每个时代的苦恼,都大差不差。一般而言,这句话一出,叹口气,什么事都完了。但我还是认为,当下这个时代是个很大的转折点,其混乱程度不比春秋战国差,只是批判代替了打仗,公共好感度替代了兵力。发兵之前,依然得借着正义之名。

 

包括这篇文章,和写这篇文章的我,也不一能保证是觉得公允的。虽然我此时在讨伐老人,可也明镜似的明白,可恶的不是老人,人也不是因为老而变得可恶。年轻群体也只是教育程度普遍高一些,至于这一代年轻人,会不会被下一代年轻人讨伐,也不用看复杂的解释,此刻就是未来。一个不随地吐痰的年轻人,五十年后,就是一个不随地吐痰的老人。要知道,扫描二维码之后,出来的可能是付款页面,或异性的微信,也可能是诈骗页面,或书籍简介。

 

报警之后,吼叫声仍在五点左右,在楼宇林木间层层回荡。可我已动力全失,就算公园里放核弹,也只有忍耐的份,所以只能写下这篇文章,自己跟自己讲理。而对于那些不咋可爱的老人,能做的只有两件事:一,等他们死掉;二,不要成为他们。

 

谨以此文,告诫你我。以免日后被后生批判。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