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是种怎样的情景?

麦收是种怎样的情景?

我又观望了一场麦收,在疫情出现半年后,五黄六月的某个黄昏。

 

橙黄色的光团浮在远处的林木梢上,夕光铺盖下来,呈出许多物体的剪影,高大的风车、徘徊的拖拉机、农人返家的背影,夕光越暗,剪影越深。月牙已在另一边悄悄现身,玉一样的质地,晕染出半边青白。

 

田间小径,被遗落的麦秸铺满。有人已劳作了一天,在此时回家,也有人由于浇地次序排得靠后,此时才过来劳作。大家在小径上相遇,谈及当年收成和播种时间,再安然地告别。世间没有比此刻,更平和的所在了。

 

疫情蔓延初始,村寨里远不是这个样子。河南各地区对疫情的反应极其迅速,村寨亦如此,村民们都收到了封村的通知,载着满满的果瓜蔬菜和日常用品,匆匆赶在挖掘机掘断乡道前返还,仿佛要在家里经历一场漫长的冬眠。

 

封村之后,寒冬凛冽。大家都窝在家中讨论疫情,抖音让这个贫困的豫北村寨有了相当丰厚的谈资,何处何地出现了几个病例,火神山医院建造情况,或病毒的来源,每个人都能总结出一套说法。在那个冬天,他们在防疫和资讯方面,鲜有地和世界同步了。

 

在即动荡又安逸的氛围里,田地里的青禾照常生长,几片叶瓣冒出土地已有半个手掌高,在人们沉睡的夜晚,在鞭炮通宵炸响的除夕夜里,在疫情稳定后的开春,青禾都在照常生长。谁也不曾见过它们是如何长到那么高,如何由青变黄,如何结出麦穗的,那是个过于稳定和持续的过程。

 

到了麦苗有小腿那么高的时候,人们必须要动起来了,疫情在当地已然控住,即便没有控制住,也要戴着口罩去买农药化肥。人间的事,无关田野;可田野间的事,有关人间。

 

疫情初始,有人说按照老黄历,庚子年是灾年。到了麦收时节,我又想到这句话,因为河南遇上了二十年鲜有的大旱。旱情上了微博热搜,引起一度热议,政府也接连颁发补救政策。可在村寨里,这样的大旱也只是被老人洒然地提起一句:今年是大旱啊,在解放前,得饿死人。

 

许多事情到了村寨,效力都会减弱许多,例如经济,例如恐慌,我想这种欣然接受,又顺然待之的态度,也许是与田野离得太近,而受的影响。

 

田里的麦子很健康,即便是如此严重的旱情,交一些电费,接上水带浇浇地,一切都没事,它们秉承着自然的属性,相当顽强,反馈及时,从不会亏待任何付出,也不会容忍过分的侵犯。

 

一直等到晚上,收割机才迟缓地从田间另一头驶过来。我们过去,引着司机来到田边,与他们客气地打招呼、点烟,不长不短的寒暄后,机器轰隆,烟尘弥漫,麦收正式开始了。

 

在往年,村寨的人一年要回家两次,一次春节,一次麦收,本地的学生也会额外放一场假——麦假。如今,大家都不会因麦收而踏上漫漫归途,这要归功于村子里的那几台联合收割机和自动播种机。

 

收割机是村里几个人合伙买的,有农业补贴,平均下来不算太贵,一年到头,只有忙碌麦收这几天。虽然比起麦子的价格,一亩地50块收割费并不便宜,可也找不到更划算的方式了。大人们都在外地工作,若因为麦收回来,算上耽误的工钱和来回车费,比收割费多多了。

 

焦黄的探灯照亮四野,刀轮旋转,将麦子齐茬割断,卷入仓中,麦皮从尾部喷洒出来,麦子则脱粒后留在仓中。现在的收割机性能完备,大家都帮不上忙,只是习惯性地围在田边,静静看着,亮已升到头顶,月辉映透着肋骨状的夜间流云,不时有客机从云间飞过,信号灯闪烁。

 

我掏出手机,将这一刻拍摄下来,在蔡司光学镜头下,相当有场景感。两年前,我从南方辞职归来,正赶上麦收,当时积蓄所剩不多,但看到麦子一包包地堆起来,就感到踏实,这是土地的原生属性。之后我再乘坐飞机去往别处,总习惯往下看,总希望看到一些较为宏观的,与自己相关的场景。

 

其实大家都算得清,种地是亏本的。一亩地一年种两季,一季麦子,一季玉米,除去水电、农药、化肥等开销,一亩地一年的收成仅有一千块左右,而这一千块包含着对田地整年的劳作和关照,同样的劳动价值,在城市里远不如此。即便如此,也还是要种地,这是祖辈遗传下来的天性。但显然,这种传统在消逝。

 

还有很多事情都在悄然流逝,例如树上的知了猴——又称为金蝉,是幼态的蝉,土棕色,一到晚上就从洞中爬上树梢,在雨天之后最多。捕捉金蝉是夏天特有的活动,拿着矿灯和竹竿,把村寨附近的树林转个遍,可以卖给小卖铺,一个两毛,有时候运气好,一晚上能赚五六块;我更喜欢把金蝉在盐水中泡一夜,次日清晨,用花生油煎了,隔着门都能闻到一股独特的焦香。

 

又例如田野间的蛇。莫言在《丰乳肥臀》中虚构了一种奇诡的麦梢蛇,“火红色剧毒的小蛇,在麦芒上似电火游弋”,我所见的蛇条形身躯总弯曲成S形,盘踞在草木庄稼间,或水塔下面,被人发现后,总能引起孩童们的惊恐和兴趣。这时,蛇便会试图逃脱,速度迟缓,但目标明确,总往角落缝隙处钻。有些胆大的孩子,用竹竿把蛇挑起来,抻向人群,吓得大家赶忙逃窜。也有些天生不怕蛇的人,拎个塑料瓶,按着蛇头,一寸寸引进去,蛇就填满了瓶子。据说有人专门过来收毒蛇。

 

再例如麦田中的野兔,通身灰毛,体格肥大,潜伏性极好,往往是等人走到它身边,才猛地打个斡旋,四蹄蹬地,速度极快地逃走,总把人吓一跳。在国家收缴气枪之后,再没可能逮到这种野兔,我曾在麦田中奋力追赶,自然是不可能追上的,听说有一种专门抓兔子的狗,体型瘦小,后来我在狗市见到了那种狗,可麦田里已经没有兔子了。

 

我站在田埂边上,看着钢铁巨兽笨拙地转了个弯,麦皮碎屑飞荡过来,麦田已经被剃平了,幽蓝的天色下,平整的麦茬一览无余。金蝉、花蛇、野兔,再也不会有了,机械化的作业,容不下它们的存在。

 

我所观望的那场麦收,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一个来回就能割完半亩地,十几个来回便割完了。拖车开到收割机旁边,打开出麦口,麦子汇成盆口那样大的麦柱,沙沙地打在拖车里,晃了个神,拖车便满了。

 

我们在月色下,打开家中的大门,抽开拖车挡板的铁条,半年的收成,就这么堆到了院子里。听说麦价涨了一点儿,这满院子的小麦,勉强能卖四千块。和往年一样买一些,留一些,面条、馒头、烙饼,都需要用麦子我看了看天气预报,未来一周都没雨,旱情仍在持续,也好,方便晾晒麦子。

 

老人端上温热的饭菜,拿出冰镇的啤酒,自己仍喝白酒。这是忙碌时节后的标配,卖力地干活,更要卖力地吃饭喝酒。

 

几杯酒下肚,老人又讲起往事:“那时候日本人来村里,让干部走铁鏊,那铁鏊烧得,红丢丢的,走一下掉一层皮,走不到头脚都没了。村里有个能人,走到第一步就不动了,在那儿一蹲,开始吸烟,脚底板滋滋冒油,等脚底板都烧焦了,才站起来走,只掉了一层皮。”

 

在村寨里,有许多讲故事的能手,我以写作维生,可跟他们的语言相比,我的语感和节奏都略显刻意。老人总能说出令我震惊不已的事情,且从不重复,只是他无法忍受一件事——寂寞。他说有时间多回来看看,近年家里总是很冷清。

 

在幼时,麦收是一件具有仪式感的大事,一大家人聚集在一起,互帮互助,分工明确,要维持一周左右。男人登上收割机,女人坐在出麦口,扎紧袋子,老人和半大的孩子负责将袋子竖立起来,孩子在田埂阴凉处玩耍。

 

脱粒后的麦子,需要经过彻底的晾晒,夏日的阳光毒辣,可雨水也同样澎湃,有时东边的太阳还高高悬挂着,另一边的乌云已经把雨水送下来。人们就要慌张地,像打仗一般地,把麦子归拢到一起,用油布严实遮住。

 

待割完麦子之后,孩童就要劳作了——去稻田里捡收割机没收干净的麦穗,这些麦穗会被换成当季的西瓜,皮薄籽大,一刀切下去,汁水立马流到桌边。

 

这些年在城市生活,有时点外卖,进口瓜果切成小块装在塑料盒里,价格高,滋味少,吃起来,总会想起老家5毛钱一斤的当季西瓜。

 

老人喝多了,眼眶泛红,谈及我的婚事,和自己的死亡,并将其联系在一起。我问什么时候去磨坊,把新麦打成精细的麦仁,可以寄给远方的朋友。麦仁是河南特有的食材,经过长时间的熬煮,汤水黏稠如膏状,表面易结一层温温的白皮,而下面则还是滚烫的。

 

此时此刻,凌晨五点,疫情仍在蔓延,我身处异乡,那口黏稠的麦仁汤仍没有喝上,肚子里装满疲惫和酒水。我走向世界,世界总在变,发现或灭绝几种生物;我离开故乡,故乡也在变,推倒或建立几栋建筑;我反思过往,我也在变,从南到北,开始或结束几段关系。唯有村寨的麦收不变,毕竟土地就在那里,季节就在那里,那是空间和时间的产物,还有比那些更接近永恒的吗?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