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你遇过哪些不可思议的人?

年少时你遇过哪些不可思议的人?

登录几百年没用过的QQ,把好友群组里的朋友挨个点了一遍,发现一个朋友L之前和男朋友秀恩爱的头像,换成了和三个小男孩的合影。

都生三个了啊,真没想到。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距离她说要趁博士毕业的空当生孩子已经过去十年了。仔细看照片背景,似乎是她家的后院,平坦的草坪,白色的房子,典型的美国中产社区,看来她已经在那边安居乐业了。回想她博士毕业找工作受挫时的自我怀疑,真是为她高兴。我点开对话框,想着跟她说点什么,打了几行字,删掉,又打了几行字,又删掉。最后默默关了对话框,退出QQ。

L曾是我的榜样。

细究起来,我和她似乎算不上朋友,至少不像一般的女性朋友,那种一起逛街一起玩的闺蜜。从十五岁认识她到二十四岁最后一次见到她,我和她单独见面的次数不超过个位数。相比说话,写信更多。在2000年前后那个电子邮件开始成为主流的年代,我们一直像两个世纪遗老一样坚持手写,一写就是十几页,塞进信封里经常超重,得贴两张邮票才能保证不会被退信。内容都很严肃,讨论喜欢或不喜欢的书,争论人是“向往自由”还是“逃避自由”,以及思考“人生有什么意义”——活脱脱两个志趣高远的热血青年。

当然,毫无意外,后来过了某个年龄,我们都对此日渐兴味索然,彼此的交情也就迅速淡去了,毕竟我们很少见面,对各自的生活和喜好几乎一无所知。不如说,我们对彼此更像某种抽象的存在,笔友或书友,信写完了、书看完了,对方也就失去了意义。

至于,我们为什么没有成为那种常见的闺蜜,我猜主要是因为她太积极向上活力四射勤勉认真有条不紊目标明确……以至于生性散漫的我被衬托得简直如同烂泥一堆。好吧,我承认,其实我没那么喜欢她,正如她也没那么喜欢我。所以,高中三年,我们在前面两年半里几乎没说过话。

高一开学不久,我就留意到L了。那时,勉强考上那所重点高中的我成绩在班里倒数。而她几乎每次都考第一,每天穿校服、扎高马尾,端坐在第一排,上课总是仰着头盯着黑板,课间也总是低着头在笔记本上写啊写,一坐就是一上午。常常是我早上到教室的时候,L已经坐在那里学习,中午我离开教室的时候,她还坐在那里,等我吃了午饭回来,她依然坐在那里。一开始我还以为她每天都不吃午饭呢,后来才发现她只是吃得快,洗碗更快。

高一下学期开始住校后,为了弄清楚L早上到底几点去教室,我逼着自己起得一次比一次早。六点、五点半、五点、四点半,直到有一天早上四点十分摸黑赶到教室,才终于比她早到了五分钟。“咦,你也来这么早?”见到我,L很惊讶。看起来此前她从未留意到坐在后排的我,可是明明我每次进来都会经过她身边呀。一个人居然能专心到这个程度?我没法想象。换我的话,哪怕门口刮过一阵风,我也会抬头看看它往哪儿吹。

为了赢过她,那之后,我每天都会在四点一刻前赶到教室。像是和我较劲似的,没多久,L提前了几分钟,每次都比我早到。我不甘心,也提前了几分钟,她一发现,又再次提前。最后我认输,重新回到四点一刻,习惯了每次进教室都看到她坐在第一排。

也是从那时候,一向懒散的我第一次开始认真学习,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要知道,上高中之前我从未正经学习过,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每天在学校度日如年。每次开学都会在数学笔记本最后一页画出一学期的日历,每天下午放学用红笔在当天那格画一个大大的叉,简直厌学到极点。一直好好上课没逃学,主要因为我成绩还不错,而我太虚荣,很享受老师的夸奖和同学的崇拜。但自从较着劲和L一起摸黑学习,我却慢慢喜欢上学习这件事——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专注于一道解析几何题或一篇英语阅读理解,窗外是拂晓的天空,前方是一个永远笔直端坐的背影。

这样学了一个学期,到高二时我已经在班上名列前茅,经常还会超过 L。对此我总有些歉疚,感觉就像恩将仇报弑师篡位大逆不道;还有些担忧,怕自己不再把她当作榜样。不过,很快我就发现自己的担心纯属杞人忧天。因为L太优秀了,各方面都是佼佼者。

比如L作文也写得很好,几乎每篇作文都会被语文老师当做范文,在我们班和隔壁班朗读。她喜欢看书,都是那种很厚的世界名著,常常在晚饭后、晚自习开始前抓紧时间看一两个小时。有一次,语文老师调查大家的阅读状况,我惊讶地发现她那张调查表上所有的名著都打了勾,连《荷马史诗》都不例外;而我连《水浒传》都没看完。出于见贤思齐的心理,于是我也去图书馆借了几本,《红与黑》《简·爱》《巴黎圣母院》什么的。好不容易捏着鼻子读完了《红与黑》之后,发誓再也不看古典小说。不过我倒是在图书馆角落里发现了几本尼采和叔本华的书,后来又发现了李敖和刘震云,居然就此喜欢上了看书。

高二开秋季运动会,我发现瘦瘦小小的L居然也报名参加了,跑800米。天哪,我明明记得体育课每次跑800米,她都在十名开外,每次都跑得满脸涨红,有一次还吐了;反倒是我,长跑一直不错,不管谁跑第一,我雷打不动都是第二,因为我需要有个人在前面领跑,我只要跟着就行。为了向L看齐,从来不参加运动会的我主动找班长报名,没想到800米名额满了,只剩下没人报名的5000米越野跑。我一咬牙一跺脚,报了名。最后跑了个倒数第三,穿过江边的田埂时还和耕牛狭路相逢,差点被顶下水田。不管怎样,终于跑回操场时,我还是得到班里同学的热烈欢呼。一向独来独往的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其实挺喜欢被人群包围的感觉。

我就这样被L带领着,拼命向她追赶。她参加奥数比赛,我就参加奥数比赛;她参加英语口语比赛、作文比赛,我虽然口语不好、作文很烂,还是硬着头皮参加。可恨的是,她还参加书法比赛、地理比赛、演讲比赛、校园歌手比赛,就连学校军乐鼓队和合唱团选拔都不放过。皇天在上厚土在下,为什么有人就是这么热情蓬勃积极向上,为什么有人就能轻易做到我永远做不到的事?好吧,我认输。

不过我发现,就算不参加,只是远远看着L站在演讲台上慷慨激昂挥斥方遒,或者排在军乐鼓队里双手握槌用力敲鼓,我也觉得深受鼓舞,与有荣焉。仿佛我在她身上持续投注的目光让她成为了我的替身,代替我去热情似火地加入这个世界。不管怎样,她是我在这个世界的参照系,只要跟随着她的轨迹,哪怕远远望着她所在的方向,我就感到由衷的安心。

我就这样顺利度过了高中,直到高三下学期因为一场精神危机而陷入混乱。那段时间,我经常偷偷从晚自习教室溜出去,躲在寝室里看金庸古龙温瑞安,或者晚上熄灯后从操场旁边翻墙出去,去镇上去江边游荡。眼见高考越来越近,我的状态却越来越差,每天魂不守舍。四月份的一节晚自习,我正蠢蠢欲动想溜走,收到同桌递来的一张字条。是L写的,问晚上去哪儿,能不能带上她;如果不能,她想约我出去逛逛。

那时我和L第一次像朋友一样一起散步说话。两个人沿着学校外面的江边一直走啊走,走到一座没有灯光的桥就折回来,然后再往前走,就这么来来回回,一直走到天快亮了。她问我为什么天天盯着她,她感觉自己一直被监视了几年。听说她是我的榜样,她笑得捂肚子。那时我才知道,她每天端坐在第一排,却经常在英语课本掩护下看三毛的书;一大早去教室,却经常什么也看不进去,只是因为早起会让她觉得自己很勤奋;她不喜欢读那些名著,也不喜欢写语文老师朗读的那些作文,如果可以随心所欲,她想像刘墉那样写。她说她一直很羡慕我,独来独往,谁都不理,什么事都不屑参与,一副众生皆醉我独醒的样子。“是这样吗?”我很惊讶,“我只是太懒,又不知道怎么跟不熟的人说话。”拆除彼此的高冷滤镜后,我们俩一起哈哈大笑。

后来回想起来,我猜L应该是看出我不对劲,想伸手拉我一把。只是那时我戒心太重,最后终究没有向她敞开心扉,辜负了她的好意。

那年高考,我们俩的结局都不太好。L发挥失常,比平常低了三四十分,错过了一直梦想的北大,被调剂到四川大学化学系;而我连考场都没进就休学了。虽然第二年考上了复旦,但我的精神危机一直盘桓不去,在大学那两年一直处于梦游般的状态,四处游荡,自杀的冲动如影随形。

大一暑假,我去川北旅行路过成都,L留我在她宿舍住了几天。在川大门口见到两年多没见的L,我发现她晒黑了,长胖了,还长了满脸痘痘。

“吃辣吃的,这地方连空气都是辣的。”她笑着解释,“可这里人怎么吃都不长痘,我一个浙江人简直没活路。”

还真是。之前在门口等她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这里的女孩一个个白净水灵,川妹子果然名不虚传,看来看去就我最丑。我跟L说了,L哈哈笑个不停,说终于有人能体会她的处境了。

一开始,我还当真了,毕竟L和我一样,都是那种有点糙有点丑、扔人堆里都找不出来的普通女孩。不过,第二天我就发现自己错了。事实上,L在大学里很受欢迎,女生都很喜欢亲近她,男生则远远围着她转。我住在川大那几天,就有三个男生经常以各种借口来找她,一个比一个高且帅。

“原来你净喜欢帅哥。”

听我这么揶揄,L颇有些愤愤不平:“人家只是刚好长得帅,我又没法让他们变丑。”

不过,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因为L是那么热情明亮光芒四射的人,简直就是普照大地的太阳之化身。那个暑假,L每天像只陀螺转个不停。早上六点起床,坐公交车去惠普公司兼职,下午三点再坐公交车赶去做家教,傍晚赶回来带我去吃麻辣烫、逛夜市,回宿舍洗了澡还要争分夺秒去教室上两个小时自习。虽然川大不是她的选择,高分子材料专业更不是她的兴趣所在,但她照样学得孜孜不倦热火朝天。她就是那种既来之则安之的人,在哪儿都能活得如鱼得水。我猜,她就算被扔到月球上,也能迅速进化成不需要呼吸的月球人。

早知道当初考川大,继续拿她当榜样,那时处于持续抑郁状态的我忍不住这么想。唉,真没出息。为了捡起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于是我很快向她道别,一个人坐上去往阿坝的长途客车。

“你到底要去哪儿?”像是看出我买车票时的犹豫,L有些担忧地问我,见我支支吾吾的,她说,“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

“你不是要兼职吗?”我笑着说,“还要做家教、上自习,还得伤脑筋在三个帅哥里选一个。”

L笑了,只能送我上车,临开车还一遍遍交代着“住旅馆要小心”“别随便认识陌生人”。

车开出车站,在路口转弯,我回头看见她还站在盛夏的阳光里朝我挥手。忽然觉得有些愧疚,又有种奇异的安心,觉得自己终究会回来,还会好好活着。因为我有L这座可靠的人生灯塔,不管我向着夜晚的大海航行多远,回头总能望见遥远的灯火。

最后一次见到L是2005年夏天,那时我已经退学重新考到武大,继续在川大读研的L为了见我那时的男朋友、后来的丈夫Z,暑假回家时特意绕道上海,和我们俩在徐家汇一家小馆子吃了顿饭。“你不也喜欢帅哥?”见到Z,她笑着揶揄我,算是报了一箭之仇。

临别时,L凑近我,颇为动情地说,这么多年她终于可以放心了。

“说得好像我之前是因为没遇到这个男人似的。”我很不服气。

L点了点头,笑着说:“早点遇到就更好了。”

后来,L硕士毕业时找不到满意的工作,选择继续读博,考到了吉林大学,博士毕业时却发现自己更难找到满意的工作。那时,L很沮丧,人生第一次怀疑自己,甚至后悔自己当初高考失利没有果断选择复读;一直想读中文系,却舍不得放弃理科成绩,明明不喜欢化学,却一路读到了博士,只因为她没有勇气像我一样不断破坏自己的生活,重新选择。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甚至不愿听到她这么说。她可是我的榜样啊。她怎么能怀疑自己!

“你都读到博士了啊。”我说,“你不知道我多佩服你。你看我,折腾这么多年,最后也就勉强读了个本科。”

自然,我的安慰一点用处都没有。后来,L告诉我她放弃找工作了,决定和男朋友出国。那之后,我和L的联系慢慢变少了,偶尔在QQ上遇到,也只是互相交流一下现状。再后来,我们都慢慢弃用了QQ,遇到的机会就更少了。

偶尔想起L,总有点感伤。可我也知道,人生本来就是一个不断找人结伴同行的过程,有些人走着走着就走散了。即便是我曾认作领路人的同伴,也终有道别的时候。甚至连告别都不会有,一抬头,彼此已经离得太远。

更重要的是,我们已经不再像少年时代那样彼此需要了:我不再需要她这个按部就班力争上游的好学生作为人生的铆钉和参照坐标,她也不再把我这个活得乱七八糟的自我毁坏者视作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但我永远感激L。要是没有她,少年时代的我肯定会在自我毁坏的路上越走越远,别说人生的另一种可能了,恐怕连活得像样点都很难。

真想再给自己找个像她那样的榜样啊。

责任编辑:木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