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什么会在亲密关系里被逼“疯”?

人为什么会在亲密关系里被逼“疯”?


我对这个问题的理解,要从爸爸和奶奶这对彼此“憎恶”了半生的母子说起。

奶奶是上海下乡知青,从小在母亲照拂下长大的城里姑娘第一次独立出远门,来到穷乡僻壤的小县城生活,连洗衣套被都不会。不过好在虽然没什么生存技能,但她仍凭借着自己的好人缘在县城里靠着朋友的帮助,慢慢学会了独自生活。后来遇见喜欢的男人,结婚、生子,平淡的小日子还算不错。可惜好景不长,她心爱的丈夫因溺水去世。我爸——他俩的儿子,刚学会走路就失去了亲生父亲。母子俩的生活骤然失去依靠。

在奶奶讲述的故事版本里,那时候她还年轻,又是知青,上门说亲的人不少,也不乏有钱有权的当地人。但她选择了我爷爷——一个朴实无华的还带了一个孩子的农村男人。

她对此的解释只有一句:“你爷爷脾气很好,还带个孩子,如果我对他的孩子好一点,他肯定也会对你爸爸好。”爷爷对我爸应该是非常不错的,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过,但恨了他亲妈半辈子的我爸对他继父倒十分敬佩。

在奶奶的语境里,爸爸小时候是县城里出了名的混账少年,出门就闯祸,逃课、偷东西、打架、进派出所,在她眼里简直无法无天。即便如此,她却觉得自己格外偏心我爸。奶奶和爷爷一生有三个孩子,我爸、我爷爷带来的二叔、他俩生的小叔。三个孩子,只有我爸是奶奶一手拉扯长大的。二叔高中毕业后去了深圳,后来在大湾区成家立业;小叔从小在上海他外婆身边长大的。两个小儿子每年在重大节假日和奶奶见上一面。我爸不一样,我爸从上学到辍学,结婚到离婚,生女到生子都离不开奶奶的参与。

我从小就听奶奶说我爸的故事。他少年时期调皮捣蛋,奶奶为了掰正小树苗,不惜棍棒相加;叛逆期三进派出所,她为了让他改邪归正,拒绝找关系;我爸草率结婚又离婚,她苦口婆心劝谏不成,帮忙带了十几年女儿。

前几天和奶奶打电话,提起爸爸,她一边抱怨,又一边感叹“他是我和我心爱的男人生下的孩子”。可“这个孩子”前半生读书辍学,婚姻坎坷,奋斗半生归来一事无成;年过半百后“狼心狗肺”,看不到她为他付出一生还要指责她不是个合格的母亲,吵架时会嚷嚷“你要跳楼就跳,我不拦你”,致使她不是高血压复发就是抑郁症发作,每每气到住院。

至于我爸,他怨恨母亲的原因,我总结下来大概是——他觉得妈妈并不爱他。非常吊诡但可以理解。爷爷奶奶是非常典型的慈父和严母,但家里是奶奶的一言堂,慈父没什么话语权。

我爸总说,奶奶从来不相信他。明明是同学挑衅动手打人,奶奶却不由分说地揍了他一顿,还领着他去给别人家的孩子道歉。他根本没有偷东西,是奶奶自己忘记放哪了,但他为此挨过一顿狠揍后并没有在真相大白之日得到道歉。他承认年轻的时候确实犯过浑,可在看守所挨饿受冻,奶奶从来没去看过他,对他的关心不如继父。无论干什么,母亲都觉得他在胡闹。结过两次婚,但没有一次得到过母亲的认可。

爸妈没离婚的时候,奶奶是不喜欢妈妈的,觉得她年轻、轻狂,不像个能过日子的好姑娘,她喜欢文静的小姑娘。后来爸妈吵架、离婚,她又出来护着妈妈,甚至我爸二婚之后,她和我妈简直成了忘年交,倒是对后妈常年冷淡。奶奶的理由是:“你妈妈年轻的时候是个疯丫头,但为人真诚善良;至于那个女人,拆散我儿子的家庭,对我孙女又很差劲,不是什么好人。”这些话奶奶没和爸爸说过,我也不方便提起。可能是因为这样,爸爸完全不能理解,觉得奶奶就是单纯地看不上他,因此看不上他每一任老婆。为此年过五十的老男人还会在深夜里,酒后痛哭。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很喜欢在吵完架之后各自给我打一通电话,拿我当柏万青用,诉说对方多么“胡搅蛮缠”。奶奶的每一通告状电话都是躺在床上,气息奄奄地打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厥过去。我爸的电话背景很多,车里、大街上、深夜大排档、朋友家里,唯一不变的就是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的冲天酒气。每次接完两边的电话都得到深夜,我几乎恍惚,好像我是家里多么客观、公正的存在。事实上,在我正式参加工作之前,我也是这场混战的主角之一。我和爸爸因为钱吵架,和奶奶因为爱冷战。

我曾经在试图缓和家庭矛盾的过程中思考过他们彼此怨恨的原因,后来放弃了缓和。因为我发现,他们都觉得自己在漫长的前半生里为对方隐忍牺牲了太多,并愤恨于对方对自己因此遭受的苦难视而不见,因而无暇顾及对方需要怎样的家人和爱。当然我也是,我和他们唯一的不同是,我还可以选择“算了”。

我意识到,当我们和其他人的沟通与相处产生认知错位时,别管谁对谁错,都可以安慰自己“放下助人情节,尊重他人命运”,可一旦进入亲密关系,又太容易忘记“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

奶奶很爱她的儿子,在失去丈夫的日子里,她大概也彷徨、无措,也需要一个合适的港湾。可她为儿子挑选丈夫,为儿子成为严母,为儿子抚养孙女,并希望他知道、理解、感恩。

爸爸很努力地纠正母亲对他的错位认知,年近五十仍然为了母亲对自己少年时的误解落泪。

两人一生,都深陷在对对方的付出感和被辜负感中。但,那又怎样呢。

我的爸爸可能脾气臭、没什么成就、也没为我花过太多心思,但不妨碍他是唯一在我襁褓时期为我学着换尿布的人。

我的奶奶严苛、固执、控制欲强,也不妨碍她养育我,把我从一朵飘零的浮萍养成一棵可经风雨的树。

我也很爱他们,只不过我能为他们做的,就是好好生活,并希望他们也在这个世界上保持呼吸。

责任编辑:讷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