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接着偶然最终才成就当下命运的大难题。

他与她的他

作者/Panchita

 

故乡与远方,在这个时代好像尤受关注。无论是哪个国家,哪座城市,去留问题总是最让人踌躇。


1.

人有一个很变态的通感:当你看到一件物品时,大脑会帮你想象出舌头舔在上面的真实触觉和味道。比方说,列车上的不锈钢柱子,想必舔上去是一股冰凉带着金属血锈的味道,丝绒座椅掠过舌苔,怕不是和带着倒刺的猫舌头一样沙沙的。感谢老天爷赏了人一件这么独特的“通感天赋”,人内心变态的好奇与欲望因此被好好安慰,大庭广众下遭人审视的痛苦因此被免除。

 

2.

此时各停井之头线的人并不多,不要说是满员电车了,两边的座椅都还有空位。温和的夕阳光线洒进列车里,行驶中,夕阳的光线跟着列车咔哒咔哒的行进调子忽明忽暗,照得那丝绒座椅垫一会儿呈现出温暖的橙紫色,一会儿是冰冷的深玫紫色。她上车后,尽管看到了一个座椅的空位,但她还是选择钻向了那个电车门侧与座椅之间的小小角落。

她刚刚是想坐下的,此刻已经靠在角落的亚克力隔板上的她又看了看那个空位:一个典型的身着便宜纤维料子西装的日本男人,中间隔着一个空位,右边坐着位端庄的年轻日本女性,她双腿和双眼都闭得紧紧的。如果早些时候一上车便坐下来的话,她可能也会闭上双眼和双腿坐下,完美融入这幅光景。只是她已经完全错失这个好机会。她只能站在亚克力板的角落里,直视那个座位,直视那个不属于她的座位……坐在日本人和日本人之间,她是另类的外国人,她比谁都清楚这点。

于是,只好看看空位作罢,收回目光去看电车外面疾驰的晚霞。

“要我说啊,这话我可是只跟你鮎川小姐说呢。我其实觉得呢,哪怕是现在人都说时代更先进了,我还是觉得,一个女人,最应该学习的技能就是撒娇!”她背后的亚克力板后面响起一位日本中年男性的声音。

一位日本年轻女性的声音跟着附和上“嗯嗯……嗯嗯。”她心底不自觉地还是涌上一股冲动,恨不得转过身,指着男人油光锃亮的面门,与他争论争论:

“为什么这么好的技能,男人你怎么不也学一学?”再问问那日本的女性:“你真的赞许他的话吗?你当真不唾弃他这种烂话吗?!”

不过,她压制住了自己那股冲动,用力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只要闭好眼睛,她就让自己和那位默许的日本年轻女性一样,一样温顺,一样祥和,一样……一样,她一定要做到和东京的女人一样!她已经来东京第5个年头了,为了融入可恶的东京,为了可憎的东京能够接纳她,她坚信自己已经学会了做个日本女人。

她双眼阖紧继续靠在列车门玻璃上,一明一暗的夕阳光不断刺透她薄薄的眼睑,好像老电影院里的放映机在她的眼睑上播放着疯狂的影片,她的眼珠在眼窝里疯狂地转动,就好像要挣脱眼睑暴冲出来。

 

3.

“神泉!”“神泉!”报站的声音响起两遍,她终于得以睁开双眼,眼球大声地喘息着吮吸着这片刻安宁的空气。然而这片刻休憩也将很快被打断,她这只野兽就会再次被拖回纷乱心绪的牢笼。

随着电车门打开,上来一位年轻的日本男生站在了她的对面,她不得不缩小自己的“领域”,缩回一点自己伸出去的双脚。那个日本男生正对着列车玻璃门站着,一只手放在玻璃上借力站稳。男生的手堪堪遮挡住了玻璃外的风景。她逃亡的眼神无处可依,再次陷回欲望的牢笼。她已经观摩起那只成年男性的手。手不算特别细长干瘦,青筋也只是比女性的稍微明显一点点而已,手背可以说还有些小肉。指甲盖很纤长圆润,整个指尖尖尖的……这只手若是拂过自己脖颈的肌肤该有多么地战栗轻柔?这只手若是含在口中时是不是也一样咸咸涩涩?这只手……这只手……哪一只手?!

不知何时,她的眼皮早已经合上,暗黄色的眼皮此刻早已成了电影院的大幕布,且那影片疯狂的卡带,一会儿那个男人的手冲上前来,骨节分明些的手啊,青筋与青筋之间的皮肤形成手背上的一块谷底,指甲盖是扁平宽肥的,粗糙暗沉的皮肤纹理彰显着手的主人那沧桑岁月的沉淀。

“你真的要离开东京吗?”她想象中,那日本男人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好像和握住了她的脖颈毫无二样,叫她一个字也无法从喉腔中挤出。

一会儿是那个男孩儿的两手紧紧环抱住她的腰肢,“小孩儿”的手洁白温润,那温度直接穿透过皮肤,穿透过心绪诘问她,“你还会回来吗?”

“涉谷站!”“涉谷站!”终点站的铃声响起,再次将她从踌躇的旋涡中拖拽上来,两只欲望的恶魔被暂时封禁,她终于又能睁开双眼。

 

4.

涉谷改札口涌进一大批入站的乘客们,而她必须逆流而上,抵达该死的出口。她的双眼喘不上一口气,就要开始盯梢的任务:必须谨防和任何一个东京的陌生路人相撞,谨防甚至是一丝丝触碰。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了解东京人。东京人们与彼此保持距离,尤其是对她这个外国人更是保持距离。她一直都很渴望能和这里的人,哪怕就一个东京人,能够和他心灵贴着心灵,肌肤贴着肌肤。但是她从没成功过,即便如此她还是决定更尊重东京人的规矩,模仿得更像,更像他们一些,或许完全像他们一样的那天会来的,那天他们会将她当成自己人的。

她一直在努力模仿和融入,来涉谷最初的目的也不过就是这个:寻找该死的让东京接纳她的方法。她2年前开始去涉谷,去参加日本大学生的每周的台球社团活动。对于日本年轻人来说,一起做某项体育运动的大学社团是再好不过的感情温房。她挤进他们的社团里,寻找被接纳的机会。至于为什么是台球,就是纯粹的偶然,只是偶然接着偶然最终才成就当下命运的大难题。

“那要不要加入我们学生社团的比赛?”当社团里庆应的男生向她发出了邀请,她看到了近乎成功的曙光,应声同意。

刚刚加入台球社团的时候,她是个懵懵懂懂的新手。但一个夏天下来,她也算不上新手了,即便如此她依旧戴好这张懵懂的面具,向着社团男生们的时候,尽全力收起冷静,严肃的眼神,露出最无知柔弱的脸庞。乖巧地向他们求教:“这个球应该怎么进呀前辈?”

“一个女人,最应该学习的技能就是撒娇!”想想那个列车上的中年男性的悄悄话,她早些年就已经铭记心中。女孩的懵懂和娇嫩,她学到了这或许是打开东京男人接纳她的心门的钥匙。

“你是外国人?真的吗?是哪个国家,听不出来啊,感觉你也很像日本的女生啊。”隔壁大学社团里的男生在酒桌上惊讶地问道。这是夏季赛结束后,几个大学社团的年轻人拥挤在一家油唧唧的中华小酒馆里吃酒。队友清点赛后一起去吃饭的人,向她也发出了邀请,她自然同意也一起来了。日本男生们点上七八道像“油淋鸡”啊“炒饭”这样的便宜日式中华,再来上十几瓶啤酒,这就开始了日本年轻人的狂欢。

“我们台球社团女生真的很少对吧。”对面的男生此话一出,年轻的男孩们都纷纷表示大大的赞许。一到女生的话题,年轻力盛的男生们都兴奋了起来。她作为少见的两三个女生之一,此刻终于好像无关她的国籍与出身,也被纳入了这帮人的关注的范围内。一个男生带头开始打趣女生为他们乘汤,此刻让女生亲手给他们乘一碗汤,似乎成了他们男生间最值得炫耀的一件事。她的第一反应是,这些男人们下了球桌,但还念着输赢,自己和那少数几位女生和桌上五颜六色的桌球无异,被击打着,推搡着下袋,就像那清脆的哐当一声象征着男人胜利的荣誉一样,女生此时羞涩的一声“好的,我来给你盛汤”就是他们荣誉的号角。但假设当场的哪位女士就地成了他的新娘,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如此炫耀自己的爱妻的一碗汤呢。不过很快,她就都不在意这些深奥的东西了,因为邻座的日本男生的胳膊轻轻地碰了她一下。

“给我也倒一碗汤吧,麻烦啦!”那庆应的男生双手捧上小碗,轻笑着正“祈求”这一份她乘的汤。她望着男生的干净纤细的手低低地抱着汤碗,想着刚刚轻轻的胳膊肘的触碰。她一边乘着汤,心思却难免地蠢蠢欲动起来。

她笑着给男生乘了汤,那一瞬间,她好像都快忘了自己不是个日本女生,在一众人高昂的揶揄打闹声里恍惚间,她也忘了验证这个庆应的男生,这些众人是否真的已经将她当成了自己人。

那次夏季赛的酒会后不久,她就和庆应的男生单独出去打了球,吃了饭。她还沉浸在那场酒会的幸福之中,这多年来不断地努力似乎终于天道酬勤,东京的接纳,东京人的接纳,似乎唾手可得了。

“你不是北京出身吗?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庆应的男生还是轻笑一声,淡淡地表示了道歉。这道歉紧接着打破了她的幻想。

原来他甚至记不住她的家乡是上海还是北京,然而实则是扬州,一个更小更小的小城市,尽管她每次都会说是上海,但看来依旧没有东京人会记得住。眼前这个庆应的男生,过往她追求的好多东京的男人们啊,可恶的东京人,没有一个付出她曾经尝试过的1%的力气去渴望了解她。

“你有男朋友吗?”庆应的男生并不会意她此刻的痛苦,轻飘飘地笑着放出了下一个问题。

她这才回过神,想起被自己抹去的那个念头,自己好像又被当成了一颗无足轻重的1号或是2号球,放在那球台上任球手捕猎。她想起来那次夏季赛酒会上,男人堆里的男人们那无限的激情,尤其是少数女人夹在他们之间的时候,她终于能够直视这份激情从来不是向着那个女人,只不过是隔山打牛,而是向着她身后的那群男人直奔而去。

她可以说,“没有”,然后放任自己可能会被男人拖进名为“恋爱”的性爱游戏。再骗骗自己,或许她可以因此认为,自己已经被东京人接纳了。

“有的。”最终她还是没能骗过自己,而是选择欺骗这个东京人,主动保持了距离,主动放弃了被东京人“接纳”的机会。

“那你家那边是什么样子呢?”她还是想听东京人能够问出这句话,能够静静地听她好好讲讲,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中国女生。她渴望的是真正的接纳,就刚刚那犹豫的一瞬间,她已经错失能好歹被东京人浅浅“接纳”一下的大好机会。

眼前庆应的这个轻浮的男生,也不是第一次了,或许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个东京人愿意真正接纳她呢?她在东京的大迷宫里无数次追逐和碰壁,苦苦寻找不到终点的出口。她像只不死的飞蛾,失败后也不断地扑向微弱的霓虹光线。或许是太多次失败的轮回,这次庆应的男生之后,她开始对“被东京接纳”这件事感到绝望。

 

5.

终于,她停下来所有东京的追逐,回了阔别已久的故乡,没有像在东京生活的女孩儿一样带香水,也不戴闪闪的耳饰,甚至没有带几件体面的衣服,用那廉价航空不带行李的机票就回了扬州。

一下浦东机场的飞机她就扑进了熟悉的爸妈的怀抱,爸爸开车半天,她就在路上昏睡半日,嘴放肆地张开着昏睡,完全见不着一分在东京时紧绷的精致脸庞了。

等她再一睁眼,吸了好多口干干的空气的舌头都干燥不已。就这样,她回了阔别几年的小城。一闭眼一睁眼间,仿佛东京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故乡啊,是她的故乡,扬州啊,是她的扬州。弯弯绕绕的羊肠小巷对她从来都构不成任何的迷茫,这里不存在迷宫,更不存在“接纳”的出口。故乡啊,家啊,紧紧拥抱了自己在外辛苦漂泊的儿女。她在东京千次百回苦苦追求的一点接纳,在故乡的怀抱里是足足有一汪大海般的存在。

疲倦的儿女啊终于归家;泪眼婆娑的故乡甚至极其大方给她送来了她的爱人。

她那天邋邋遢遢出门,被要求带上熟人阿姨的小儿子一起玩。没承想,这个小男孩儿自然而然地问出了她期许已久的那句话:

“那你那边是什么样嘛,你讲我听!”

男孩儿的大眼睛直直地对上她的眼睛,因为她的训斥那双眼睛带上三分慌乱,水光摇动,但是除此之外,只有坚定和真诚的等待,等待她开口。

她在男孩儿的眼里,轻而易举地看到了自己过往的眼神里一样的渴望。像她那样渴望了解东京人一样,男孩儿此刻也真诚地想要了解她。

其实,她并非要训斥他。只是,他不小心勾起来她不好的回忆。

“我很喜欢这个音乐,日本的,他们这个色彩真的很漂亮。”男孩说着他的话,将他的头戴式耳机自顾自戴在了她头上。他的手就那样碰到了她的耳垂,然后发现没带对位置,为了调整一下,他再次直白地,笨拙地,碰到了她的头。

节奏性的歌曲在耳朵里流淌,周遭小吃店里中国大妈卖力吆喝号数的声音也不见了。男孩儿将脸凑到她脸前,只剩一副大大的双眼皮眼睛对着她,眼睛里面只写着“你觉得怎么样?”

欢快的R&B乐曲流淌,便利店,电车夕阳,涉谷的八字路口,一个个熟悉的画面闪过。只是经过艺术加工的它们都洗刷了原本灰突突闹哄哄的色彩,那些亮青绿色,粉紫色再创作后的城市,仅留下青春一般的清新模样。东京显得如此美好,但就是没有她的位置。她拼命伸手去触碰那座城市,撞得鼻青脸肿一红一紫,不比这歌里的五颜六色要“精彩”多了?但是现在却灰扑扑地一身回到了故乡这里。越看她越不是滋味。

偏偏男孩儿什么也不知道,他自顾自又摘下她头上的耳机,他的手再次撞到了她的头。

“我不喜欢,东京不是这样的。”她冷下脸,这是她第一次谈论自己在海外的事情。男孩儿知道她是留学生,本以为终于打开对方的话头,却好像弄巧成拙。男孩儿的大眼睛里水光摇动,一时间慌乱了阵脚。他眼里写着不明白,委屈的他只能直接开口问了出来。

“那你告诉我嘛,你说说你那边是怎么样的?”猝不及防地她听到了她渴望已久的那句话。她一直以来追逐的终点,飞蛾扑火的明灯就这样冷不丁地出现在眼前。她渴望有人来渴望了解她,那么现在就是了,故乡啊,故乡的人儿啊,你是如此地大方。可是转念一想,东京呢?可恶的东京,十恶不赦的东京,天道不在的东京,她如此渴望的好些年里,最后的最后,东京也不曾给予她渴求的回应。这份渴求还不是得到了故乡的回应?但她尽管得到了,却还是咬牙切齿。

内心翻涌着,她倒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了,只好掩饰性地笑了起来:

“干嘛呀,有什么好说的嘛?”她说这话,肚皮都像泄了气的皮球,底气不足。

“你都听我说了那么多废话,你说你的,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是怎么样的嘛?”男孩儿的脸庞不知什么时候靠得那么近,逼近她,也逼迫她开口讲述自己。是因为同是中国人吗?这个小孩儿怎么和自己一样固执?他怎么还能如此直率,他怎么不会和东京人一样礼貌呢?她百思不得其解,脑子还僵着,以至于她的第一反应是生气。

“我为什么要与你说?!”她一边还保持着体面的笑意,一边气急败坏地反击。而所有所谓有力的反击都是战败的号角,不论是德意志百万潜水艇作战,还是日本神风队的最后冲击。她心里这好些年来的艰苦战役,一触即溃。

男孩还是不离不弃:“有啥不能说的呀,你都笑了。”

最后,她与他一口气说了好久好久,将她次次飞蛾扑火的失败经历如数家珍。她不知道念了多少个可恶的东京。以至于饭桌上剩的那点小米粥都凉透了,小吃店的阿姨都不禁来打扰一下,“你好,这个碗能收掉吗?”暗示她差不多可以了,你的嘴不下班,我们还需要中午歇会儿班儿呢。

她这才收住话头“哦,不好意思,您收吧!”说完看向男孩儿,她实际是对男孩儿感到不好意思,更是对自己感到不好意思。她意识到自己很是失态了。她期待已久的另一个人向她投来的渴望,此刻明明得以圆满。但是已经密封多年的她早已习惯将体面与温顺牢记心头,而此刻她才意识到这都没守住,霎时狼狈,她看向男孩儿,一时间狠狠语塞住了。

“走,我们再去别的地方吃点怎么样,边走你边给我继续说!”这下男孩儿彻底地击溃了她的礼貌防线。

“那走吧!”她说。

 

6.

和庆应的男生单独去打球的时候,在他的介绍下认识了平冈先生。四十大几岁,穿着得体,甚至有些设计感,这让头发些许花白的他一戴上帽子,看起来也年轻得像个30岁的人一样。庆应的男生介绍的时候说这是他的师傅,平冈先生打趣到:“没见你这么喊过我啊。”接着面朝着新认识的女生,礼貌地自我介绍“我是平冈,请多关照。台球我打了许多年了,还是可以教点给人的,你要是常来的话,不用客气。”

“平冈先生,这边才是,请多关照。”中年男人的大前辈都礼貌地向自己点头致意了,她赶紧更加毕恭毕敬地弯腰致意。

“给你练些什么呢?来先试试基础吧。”她后来一个人去练球时,师傅果然大方地上前来指教。于是师傅这两个字就渐渐比平冈这个名字更加深刻地印在了她脑海里。

 

“好的。”她旋转好手中的台球杆,乖乖地站好回答。她像往常习惯的一样,在男性面前做好懵懂的新手。

“球杆放水平,再水平一些。”师傅给出了第一道指令,她在球台上趴下身体。

“向后抽动球杆,一。”师傅的第二道指令有节奏地响起,然后是下一个指令

“瞄准远方的击打点,二。”片刻停顿后,师傅才接着给出下一道指令:

“稳住气将球杆远远送出去,三!”然而谁知这不是最后!

“最后,不要从球台立刻起身!”平冈提高声调发出最后的指令。

只是她已然起身,仓促非常。听到这不知道是再次趴下去好佯装一下好,还是乖乖承认错误站直了好,这样的来回犹豫更显得她像个犯错的小女孩或者像个笨拙的小动物,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习惯所致。

“哈哈哈哈哈哈哈。”师傅长串的笑声响起来,“确实是会想立马站起身来,但是就是这一小会儿决定了你的球原本是否能进洞。”

“为什么?都送出杆去了,停不停在球台上怎么可能决定刚刚进不进洞呢?”她还是不理解地问师傅。

“因为你如果足够集中精神,沉着冷静,你就会稳稳当当地看着自己的球落袋,着急忙慌地要起身,这说明你刚刚眼里就不光是目标球,而是不自信与杂念,这样往往进不去的。”师傅趴下去,演示了一遍流畅安稳的出杆动作。

“这也是很多女性新手最初的通病,她们很在乎自己呈现的样子好不好看,比如,你看你这里胯部都没有敢扭出去。”紧接着师傅一语道破。

师傅说的是台球,但她心里却好像被戳中了痛处。在东京的大迷宫里,这几年她四处游荡,着急忙慌寻找一个又一个能够接纳她的日本人。失败了被拒绝了,她又慌乱地四处窜逃。在不熟悉的台球桌子上,她就像那颗进不了洞,着急地左碰右撞的目标球,没有办法进洞,她心里更是焦急,越是焦急,越是在球桌上反复奔跑。

“啊,我明白了。”既然如此,她似乎释然了,也没有必要再去伪装乖巧懵懂的女孩儿了,于是她的语调都严肃了起来。

师傅知道女孩已经会意,笑了,紧接着说:“再来一次吧!”

“球杆放水平,再水平一些。”师傅再次给出开始的指令,这次她趴下的身形也终于舒展开,像一只伸展的母猎豹。

“不要着急,好好看眼前的轨道。”接着师傅故意延长了等待的时间,还笑着向她确认“着急吗?”

她趴在球桌上,坚定的眼神给出了沉默的回答。这段漫长的等待里,球厅的音乐声仿佛都消失了,直到师傅的声音再次明晰地响起来:

“看好点了吗,那开始向后抽动球杆,一。”

“瞄准远方的击打点,二。”

“球杆远远送出去,三!”

师傅并没有多言,因为她已经优雅地停留在了球桌上,一反她的常态,她稳稳地趴在那里。被击打的黄色台球丝滑地落入袋中,从击打的闷闷的声音到落袋干爽的碰撞音都那么完美。

她还专注地看着自己前方的左手手架上。她的心,第一次在球桌上感受到了平静,第一次,在东京感受到了安宁。她这日才终于爱上了这项运动。

 

“嗯嗯!好!非常好!”她一片静音的世界,被平冈先生的赞扬所划破。

“请再多教教我!”她的声音铿锵有力起来,向师傅提出了这个贪婪的要求。她再也不做懵懂的新手,不做四处迷茫的飞蛾,她终于在台球桌上感受到的安宁和自我。那天之后,她每周五晚上都来,也只有周五定期会来,因为她知道那是每周师傅一定会来的日子。在东京,她的倔强与不服输头一次在一个人面前肆意流淌。

“好好好,没问题我来教你!”师傅爽快地答应下来。

于是球房的店主每周五晚上都能看到这对师徒了,哦对了,除了这对师徒,还有一帮人,够店主好一阵忙活的。

“早上好,小岛先生。”这是台球厅店主,

“哈喽,小陈。”这是后来另一位师傅收的中国的徒弟。

“早上好,美佳子小姐。”这位是美佳子小姐,她私下里用中文和小陈叫她师娘,那是师傅的女朋友。

“早上好,今野先生。”这是师傅的好朋友。

“早上好,平冈先生!”

“哦哈。”师傅放下喝了一口的冰咖啡,即刻笑着回应她热烈的招呼。

 

7.

[真的是很多个很多个周五的夜晚呢。]男孩儿趴在她身上,缓缓地摇动,他们的身体扣得紧紧的直到最后那一下。她透过男孩儿垂下的发丝,看向卧室明亮的大窗台。不知道怎么地还是想起了东京那些个周五晚上。小区门口的高架桥上汽车驰过就像小孩子的玩具车驶过一样。窗台上放了一盆冬天就放在那里用于添加湿度的水,阳光将水纹反射到天花板上,波光也粼粼摇动。

“你能不能不回东京啊。”男孩停下动作后,身体还严丝合缝地摊在她身上问到。

“小屁孩儿,你叫我不走我就不走呀?”她环着他的后背,抓一缕男孩儿的头发玩着回答。

“那你会回来吗?”男孩儿抬起脸颊,他的眼睛里七分执着和坚定,三分疑虑。男孩儿就和故乡本身一样,满心满脑只盼着儿女归来自己的怀抱。但他这次的问题久久没有得到她的回答。

男孩儿记得那天,他用小电驴载着她故意缓缓地在扬州的大马路上游荡,听她讲过往种种被东京排斥的经历。他喜爱女孩儿倔强的本色,也得意女孩儿能够在自己面前展露她自己的全部,但他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他直觉感觉到她在东京似乎已经有一个接纳她的地方,或许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就是那个球厅,就是那个她口口声声的“师傅”。可是,师傅正因为是师傅,而不是平冈,才给了她那样的无关乎“性”的接纳,就像他最初那样,他最初也只是想要了解眼前这个她,一来一回的他们成了无话不说的好玩伴。没有想到“性”,最终却顺其自然到了“性”与爱融合的这一步。

“你一定要回来呀!”男孩儿起身,看着眼前自己最好的玩伴,再三问询道。

 

8.

她一回东京就是个周五,熟悉的周五,她想直奔球房,她倚靠在电车上角落里的亚克力板上,也才反应过来她这股感觉好像和奔回家的那感觉无比类似。

“你还会回来的吧?”男孩的声音和男孩的体温都还是昨日的故事,只是如今她又站在东京的电车上。故乡的温度在褪去,东京的冷漠就在眼前。她正看着那个日本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空座位发呆。可正当东京的排斥与冷漠就要将她浸蚀殆尽的时候,她想起来她现在要去的是涉谷,是球房,是师傅在的地方。

当她闭上双眼,似乎除了男孩儿的肌肤之外,她居然总是挥之不去师傅的身影了。她本来明年春天毕业,她也已经做好准备离开这个她怎么也融入不进去的东京,回到故乡和男孩儿的怀抱。可她惊觉,她正幻想着师傅抓住她,挽留她“希望你别离开东京。”她用力眨两下眼睛,想将自己疯狂绝望的想象抹去,这5年来没有一个日本人视她为真正的好友,视她为恋人,家人,她不是早已经放弃了这样的期待吗?她只是外国人而已。然后她一如往常地挤出涉谷站,前往球房,一个月暑假不见,师傅叫她和大家一起吃个饭,先在球房集合。

“平冈先生,我回来了!”

“哦哈,好久不见!我们也走吧,骑摩托车去。今野和小陈从自己家出发已经到餐厅了”师傅回应道,一边伸手递给她安全头盔见她都找不到安全扣如何扣上,又伸手帮她指指搭扣。

她想问问师娘怎么去,但好像这不太熟悉的氛围已经说明了问题。

“是不是没坐过摩托车呀?那就是在东京通勤都是地铁喽?”师傅问她。

“还真是。”她回答说,她也不会骑摩托车,甚至也不会骑小电瓶车,不会骑的好处就是她一直享受着男孩儿骑车来接送她的好待遇。夏日的暖风掀起层层热浪,男孩儿骑得又慎重有缓慢,两个人的汗水都粘哒哒的,把两个人的皮肤都粘在了一起。即使这样她也喜欢抱着他,因为她和他已经是互相包容的一体了。

想着夏日的暖风,她跨上车后座时,无意识地贴近了车主,差点就要用手去拽住车主的腰部了。但是,自然的动作在她刚碰到车主的衣角时便被一阵秋日的凉风打断,她清醒了脑袋。前面的车主不是男孩儿,是一个中年日本的男性,是师傅。她就要拽师傅的衣角那一瞬间,她的脑海里没由头地兵荒马乱。

“摩托车后面有杠子,你要抓好。”师傅打断她的思绪,提醒她一句,已经做好出发的准备。

“好的。”她只是碰到一丝衣角便及时地收回了手,一切回归风平浪静,她抓好摩托车后面的杠子。她心底里强烈主张自己并没有需要兵荒马乱的理由。

摩托车冷不丁发动加速,这比她预想的要快太多了。如果不抓紧那摩托车的杠子,她整个人一定会被远远甩到空中,都不需要一秒钟,就看不见前面男人的后背了估计。本来平静的秋日,微风习习。然而上车后,大风好像显示出了真正的魔力,张着血盆大口呻吟。她吓得愣神,不能抱着前座的车主,只能更加抓紧手中的杠子。

“你马上毕业要回国吗?”平冈先生在大风中问道。

“应该是的,应该,我也不知道。”她连说了两遍应该。

“人生确实都说不准呢。”这话好像先是回答了师傅自己最近的一些变动。

“去年开始你和我们一起打球,谁能想到现在你还有小陈两个年轻人和我和今野两个大人变得这么熟悉呢?”师傅将她心里的感慨也说了出来。

终于到了一处红绿灯路口,摩托车暂时停下,让她得到了片刻人还在大地母亲身上的安全感。风声暂时消停,平冈先生清楚地说:“不过你要是回去,那实在是太可惜了,你不在更不好玩了,我们都很希望你能留下。”

可恶可恨的东京,终于是叫她听到了这句肝肠寸断的话:“希望你留下”。

但同时呼啸的大风里传来故乡的呼唤,“你还会回来吗?”一遍又一遍。

责任编辑:梅不谈